赵思青闭上眼睛,将宁浩尘的动机略去不提,对追道简述了事情经过。只说自己听了张潮宗带来的消息,又向宁浩尘问清了他离开的方向,才一路追到了这里。
追道听得呆住:“可是……为什么他要这么做?说到底我和他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过节。”
谁知赵思青却回答了一句听上去没头没尾,毫无道理的话: “并不是你的原因。你会遭受这番无妄之灾,实在是我这个掌门的过错。”他又接着道:“你在比剑时误伤同门的真相我在离开前已经向长老与其他弟子解释过,回岛之后你便好好休息,调养精神吧。”
“不过是一点皮外伤。”这些天压抑在他心头的重担忽然卸去,他竟莫名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追道没说话。他没对任何人提过,在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地方,他害怕自己失忆前便是个神智失常的人,陷入幻觉只不过是又一次的病痛发作。
他读过的那些话本里,就有本来行侠仗义的剑客由于练功或其他原因走火入魔,狂性大发滥杀无辜,最终被武林正派人士联手剿灭的故事;还有从小便被种下蛊毒,一旦体内毒蛊爆发便六亲不认的故事。
想要摆脱这种对未知的过去提心吊胆的状态,果然还是要找回自己原来的记忆。
忽然想起什么,他赶紧回头向身后望去,但水天交接处已经看不到陆地的影子了。
追道顿感懊悔,明明方才那两个海盗似乎已经将他带到了某个岛,为什么赵思青一出现他就把什么都忘在脑后了呢?
他有些泄气地往后一靠,衣角不小心刮在船板侧边的一根粗糙毛刺上,只听“刺啦——”一声,衣袋终于不堪重负地破了,从里面骨碌碌地滚出一个手指长的小东西来。
追道想起来那是什么,大惊,刚想伸手去捡,早已被赵思青眼疾手快地拿了起来。
他手中的小小瓷人偶虽然做工粗制滥造,但仍能看出捏的是一名白发剑客的样子,身穿龙吟服饰,手持一小段黑不溜秋的瓷制枯树枝。
赵思青微微一怔,望向他:“这是……我?”
这个人偶是追道逛镇海湾集市时顺手买的,虽然本意是想买来嘲笑赵思青,但是人家刚刚亲自跑到海上救他,给他划船,给他解释误会,消除他的心理负担,他现在嘲笑人家,会不会□□将仇报了?
追道觉得自己脸皮再厚也做不出这等事,偏偏一时又想不出其他合理的理由,只得支支吾吾道:“是啊……我是因为……嗯……”
追道向来不擅长说谎,往往还没想出谎话,脸皮和眼角便已涨得通红,看上去就颇为可疑。
赵思青轻轻地问道:“你一直带在身上?”
虽然是他一直塞在衣服兜里忘了拿出来,但这么说也不能算错。
见他闷不吭声,赵思青忽然微笑了一下,把瓷偶塞回他手里,带着几分他看不懂的神色继续去划桨了。
追道看看他的表情,犹豫着要不要冒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风险声明让他别会错意,自己没有别的意思,却听赵思青温声道:“你累不累?”
他不说还好,一听这话,疲惫感顿时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自从被关进地牢后,追道几乎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见他的表情,赵思青拍了拍自己的膝盖:“既然如此,过来休息吧。”
莫名其妙,船上这么大,干嘛非要睡在你腿上?追道本想这么说,困倦至极的身体却很诚实地靠了过去。赵思青的腿虽然看起来修长有力,但躺上去并不会觉得十分硌人。
“感觉如何?”赵思青似乎心情很好地问他。
比躺在船上的破木板上感觉好多了,但追道嘴硬道:“马马虎虎。”
赵思青笑了一下并没再说话。他躺在赵思青腿上向天上望去,满天星辉尽被收入眼底,几乎在顷刻之间便进入了梦乡。
这一次他睡得十分安稳,难得地没做噩梦或任何奇怪的梦。待睁开眼时,才发现此刻已将至日出黎明时分。
远方一片金红迷蒙的雾霭,朦胧地笼罩着整个海域,东方微微露出霞光,几颗星星在天边闪烁。广阔渺远的海面空旷得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赵思青就在他身边注视着他,清晨浅淡的微光落在他的脸上,让那张脸显得十分温柔与沉静。
他眼中的目光竟比星光还要亮上几分。
不知为何,感觉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你醒了?”
“嗯。”追道不自在地坐起来。
“我们就快到谪仙岛了。”仍是那番波澜不惊的平静声音。
追道又想起一件事:“这片海上有雾,你是如何辨明方向的?”
“……就靠这个。”
循着赵思青的目光看去,东南方向的天空中,有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在天空闪烁着光芒。
“那是……”
“是金星,又称启明星,此刻正是黎明,金星处在东方,朝它的方向一直走,就能回到谪仙岛了。”他似乎想起什么,浅浅勾起唇角:“有个人曾经说过,金星是他的命星。”
追道没有看星星,却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他:“‘有个人’是谁?”
“只是位旧相识。”赵思青微微一笑:“为何会问起这个?”
虽然被轻描淡写地揭过,但看赵思青的神色,那似乎是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没什么。”追道扭过头去,心里莫名有些不爽。
赵思青的目光落到他身边的剑上:“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这把剑的来历。它似乎不是龙吟之物。”
“这把剑?”追道将它拿起来:“虽然听上去很离奇,不过它是我在苍龙眼下面捡到的,”
赵思青接过来端详片刻,又还给他:“既是捡到的,也许说明它与你有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用它更顺手些?”
追道有些惊奇地望着他,这件事他并没对任何人说过,但赵思青似乎什么都知道。
“确实如此。”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
“既然这样,日后你便使用这把剑吧。”
“真的?”他有些不敢相信:“可以吗?”
“自然可以。龙吟之剑不拘于三尺之形,只在乎持剑者的剑心,倘若你愿意,朽木枯枝亦可为剑……啊,我们到了。”
果然,不远处的码头上,已经隐约可见一个站在高处朝他们疯狂挥手的身影。
小船刚一靠岸,张潮宗便哭天抢地地扑过来拥抱他,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
“师弟!……我还以为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追道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也很高兴能回来。”
不离开几乎发现不了自己居然已经如此习惯这个岛,不靠谱的师兄,严格的课业,波澜壮阔的大海,习以为常的骤雨惊雷……
“那你们聊,我先行一步。”赵思青笑着点了点头,朝吟风堂的方向而去,张潮宗目视着他离开的方向,忽然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忽然有种感觉?”张潮宗颇为难得地神经纤细起来:“掌门不会是生气了吧?”
“……生气?为什么?”
“对啊,”张潮宗挠挠脑袋:“为什么呢……”
不过,他们并没什么机会去探究赵思青是否真的在生气,毕竟刀剑大会召开在即,赵思青出海找他又花了不少时间,如今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追道和张潮宗也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张潮宗如今除了守岛,也兼任迎接宾客的任务,每天晚上回来都能听他说起今天遇见的人,有时是穿着十分有伤风化的九灵师兄,有时是漂亮却冷淡的神相师妹。
追道依照掌门和医师的命令留在弟子居养伤,但身上的那些伤口本就不深,刚过两天便已经痊愈得差不多。他无所事事,闷得发慌。正在此时,赵思青恰好托人给他送来了一件礼物,据说是他在探访白猿公时所得,十分亲人,但他无暇照顾,思来想去,还是送给他最好。
追道十分好奇地打开纸盒子,随即一个毛茸茸的灰色小脑袋便从里面探了出来,额前还有一颗白星星。
“咕叽叽……?”
原来是一只灰色的小狐狸。
追道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灰狐狸十分乖巧地将自己盘成一团,果真十分亲人,他刚与它相处不到半天时间,灰狐狸便开始寸步不离地粘着着他。
不过,追道很快发现它的亲人是看人的,比如刚刚回来的张潮宗——
“这小东西……看着好眼熟……”张潮宗搔搔下巴,忽然眼前一亮:“对啊!你看它脑门上的白星星,不是跟传说中的柳星闻一模一样?”
“……”
张潮宗抓住灰狐狸的尾巴,像拔出一个毛茸茸的萝卜一样把它倒提起来,在眼前晃啊晃:“你说说,你是不是柳星闻变的?赶快从实招来!”
愤怒的灰狐狸伸出爪子在空中疯狂乱抓:“咕叽叽叽……!”张潮宗赶紧伸开胳膊,见狐狸腿压根够不到他,便又开始得瑟:“嘿嘿嘿,你打不到!~打不到吧?是谁的小短腿这么短呀?……呜嗷嗷嗷嗷!”
灰狐狸弓起身子,一口咬在张潮宗的手臂上,后者顿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
追道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闹剧,虽然张潮宗此刻看上去很可怜,但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很难不认为他的行为叫做自作自受。
张潮宗对着狐狸吹眉毛瞪眼:“你知道我们平时晚饭都吃什么吗?吃烤狐狸!”
灰毛团子对着他龇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