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灰狐狸就这么在他们的宿舍里住了下来,每天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毫不客气地蹦到张潮宗脸上,把他弄醒。
张潮宗一开始还威胁着要吃烤狐狸肉,后来得知是掌门送的,于是敢怒而不敢言,十分羡慕地看着狐狸跟着追道跑来跑去。
灰狐狸尾巴和耳朵尖尖、四条腿是黑的,额头上的白色星星花纹衬着灰色的皮毛,让人容易想到薄暮中明亮的星星,于是追道为它取名“寒星”。而张潮宗的叫法就随意得多,他高兴的时候就叫它柳星闻,要是遇上灰狐狸挑衅他的时候,就干脆叫灰萝卜。
灰萝卜看上去毛茸茸的,手感想必很美妙,可惜除了追道之外,任何人想摸摸它几乎都会被来上一爪子。
“这小家伙到底是怎么认得主人的?”张潮宗望着一人一狐发出疑问:“我是说,它怎么知道掌门是把它托付给你照顾?明明我们住在一间房里啊。”
“也许是因为它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追道拿着一片草叶逗它玩,看它追着草叶扑来扑去:“就像雏鸟一样。”
不信邪的张潮宗飞奔出门,半晌过后带回来一大捧岛上采的野浆果,红彤彤的外皮,晶莹透亮,散发出馥郁的甜香。
“来,灰萝卜,快来吃!”张潮宗低下身对着它循循善诱。
“……咕叽?”灰狐狸对着追道偏了偏头,歪起一边的耳朵,似乎是在问:“我可以吃吗?”
“请便。”
狐狸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蹦过去,把张潮宗的手当成了食盘,一头扎进野果里大快朵颐。
“哈,果然还是只小狐狸嘛。”张潮宗得意地笑笑:“一把果子就把它收买了,让我摸一……嗷!”
灰狐狸一口咬住他的手,嘴角流下红红的液体,张潮宗赶忙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刚要哀嚎,却发现手上只有两个浅浅的牙印,连皮都没破。
它嘴角流下的液体原来是……浆果的汁液。
灰狐狸胸前本来有一块白色的毛毛,现在被染得通红,张潮宗拿了布给它擦了擦,见收效甚微,于是提议道:“我们不如给它洗个澡?”
“叽!”狐狸炸了毛,风一样地跑回追道身后。
“一提洗澡就这样,”张潮宗嘀咕:“和普通狐狸一样……不如给它做个围兜?”
是个好主意,追道蹲下身,伸出手去环住它的脖子,打算给它量个尺寸。
暖乎乎毛茸茸的触感压在他的虎口上,一双清澈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追道仿佛忽然被什么烫了一下,收回了手。
“咕叽?”灰狐狸偏过头。
“怎么了?”张潮宗也问道。
“……没事。”追道道,“我出去走走。”
方才他用手环住狐狸脖子时,一瞬间竟产生了一种窒息之感,就好像以前曾经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
自己以前到底是什么人?
他心绪迷茫,毫无目的地在外到处漫步,忽一声吆喝传来,吸引了他的注意:
“喂,你!看你愁容满面的,不如来相个面?”
追道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逛到了霜刃坛附近,几十个弟子在广场上为了搭大会擂台忙里忙外。旁边一根巨大石柱下的阴凉处,一张单薄的桌子支成一个简陋的卦摊,桌后坐着一个穿着神相服饰,眼神狡黠的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
追道好奇地走过去,望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女孩子:“阁下莫非还懂相面术?”
在他的印象里,这个来自寒冷高山上的流派平日里做的都是吟诗,抚琴,观星等风雅之事,同住一城的玄机更是沉迷机械科技,怎么看都与相面搭不上关系。
“这是自然,神相神相,自然是因为我们相面如神啊!”小姑娘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睛,抹去嘴角沾的几粒芝麻:“我们神相还写过一本书,叫《神相全编》,书里集合了从古至今各时期的相面名家论述之大成,精通此书者,只需看一个人的三停五岳,五官六府,便能轻松推断命格,你听说过没?”
“……”追道并没听过,只得老实地摇摇头。
“唉,”她叹了口气,为他没看过本门派的巨作表现出深切的遗憾:“其实神相的书还有一本流传更广的,叫做《妙韵图》,这本书我猜每个流派都有,你把它找来看看,就知道我所言非虚啦!”
这本听上去倒很耳熟,既然如此有名,追道心想日后找来看看也无妨,于是点头道:“好。”
小姑娘笑得眼睛弯弯的:“我叫重华,你呢?”
“追道。”
“追道啊……”重华眨了眨眼睛:“俗话说,相逢即是缘,既然我今日有缘遇见你,就说明星星要我给你算上一卦。”
追道:“……”
虽然说得玄乎其玄,但重华看着比他还小好几岁,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放心,在你们谪仙岛的地盘,我还能骗你不成?”重华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竖起一根手指,眼里闪着光:“况且我开价也不贵,看一次相,换一根糖葫芦,怎么样?”
追道失笑,原来她是想要糖葫芦:“成交。”
重华抱起手臂端详着他,又围着他转了三圈,上下打量,口中念念有词:“嗯,我看你眼如曙星,光彩射人,显然是出身于富贵显达之家;又见你风神清秀,眉飞入鬓,当是玲珑智慧,年少成名之相,不过么……”
见她眉头一皱,追道奇怪问道;“不过什么?”
重华望了他一眼:“不过眉宇间杀戮之气略重,如果想要长命善终,就要止诛杀……”
追道怔住——难道她的意思是,自己曾经杀过很多人,并且注定短命?
正陷入沉思,却听重华“哎呦”一声捂住脑袋,她身边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眼神清冷的男子,一身神相的鹤羽装束,长发及腰,并未梳髻,右手抱一松木七弦琴,左手的两根手指还垂在重华脑袋上。
“大冰块!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不要骗吃骗喝。”男子面无表情道,又转向他:“她今日替人看相,逢人皆说是短命相,客居本岛,着实失礼,请阁下勿要放在心上。”
“无妨。”他反应过来。确实,何必将一个孩子的话当真?
“什么骗吃骗喝?”重华道:“我干的可是正经营生,算上他这根,我今天已经赚到两根糖葫芦啦!”
男子冷淡如冰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外神色:“如此相面居然也能骗得糖葫芦,看来谪仙岛人颇有容人之量。”
追道奇道:“你说我是第二个,那么你的第一根糖葫芦是谁给的?”
重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虽然并不意外,他仍然略觉失望,正要离开,却听重华道:“不过,明明他的脸看上去还年轻,却一头白发,好奇怪呀……”
“背后议人,失礼。”男子道,将她拉走了。
追道愣在原地,重华的话虽然没说完,但岛上符合她这项描述的人,除赵思青外还有谁?
短命相……他本来已经不介意她对自己的预言了,但想到同样的预言落到赵思青身上,心里又忍不住有了些疙瘩。遇上假赵思青那天,在他身上发现的不断流动的两种内力,此刻怎么想怎么诡异。
待他再想问个清楚,却发现重华和那男子已经走远了。
算了,追道对自己道,不过是十岁孩子的戏言,再说赵思青能活多久,他为什么要这么在意?
一刻钟后,追道来到吟风堂前,向门前执勤的弟子打听神相流派的客人住在何处。
那弟子刚刚送走一个穿着大胆,眼神魅惑,身上芳香扑鼻的九灵男弟子,闻言惊讶道:“怎么,你也是为了那个沈萧然来的?”
“谁是沈萧然?”追道莫名。
“就是神相的那位英俊师兄啊,你已经是今天第五个朝我打听他住在哪儿的了。”那弟子摇头叹气道:“你也看到了,竞争者很多,男的女的都有,刚才那位说不定会给情敌下蛊呢,可怕得很,看你是同门师弟的份儿上,我劝你换个人追。”
谁要追他了!追道登时涨红了脸,还没等他辩白,便听一个声音从吟风堂内传出:
“神相的客人住在碎月湾东首的客房。”一人从堂内缓缓走出,阳光落在他银白的长发上:“岛上开办刀剑大会,本意是为了促进各流派间交流,弟子间相互往来不失为一件佳事。”
那弟子赶忙道:“掌门说的是。”
赵思青又朝愣在原地的追道看了一眼,便向外走去。追道觉得他似乎误会了什么,跟上去解释道:“我没有要找沈萧然。”
赵思青点了点头:“嗯。”
追道脱口而出后才觉得不对,自己为什么要“解释”?真是多此一举。正沮丧时,却听赵思青问道:“你找神相的人做什么?”
追道沉默片刻:“你今天是不是遇到过一个神相的小姑娘?”
赵思青转过头,难得地看上去有些惊讶:“你……”
追道的声音沉了下去:“看来是遇到过了。”
赵思青微笑:“你不会将她的话当真吧。”他语气柔软,几乎带着安慰:“命数虽然玄妙,但倘若一个人的吉凶祸福可以全盘寄托在浅浅一句话上,市井民生便不需辛苦劳作,我辈也无需刻苦修炼剑术,只需顺应命数安排,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但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无论降生时如何,都可以在后天选择自己的境遇。”
说这句话时,他极为专注地望着他,就仿佛是在暗示他什么一般。
“可是……”他茫然不解。
“你被关了这么些时日,又养了几日伤,课业落下了多少?”赵思青已然转移了话题:“凌云规矩严格,虽然你有伤在身,想必也不会通融许多,是否需要我指导你?”
“可以吗?”追道惊喜,想当初求见掌门数次被拒,导致他一直以为赵思青轻视自己,没想到居然有主动教他的一天。他登时将预言抛在了脑后:“我想学‘剑荡红尘’!”
赵思青了然一笑:“这一招传说中由剑仙太白所创,向来仅在谪仙岛弟子间流传,非高手不能修习,你对它感兴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追道并不觉得自己算个高手,但依然抗拒不了太白独创的绝妙剑招的吸引。所幸他天性聪慧,在习得剑法基础动作后,赵思青从旁点拨两句,忽然便觉心有所悟,无数道剑光在他脑海中以不同方位不同角度纷纷闪过,好似一人动作带出的无数虚影,又像无数个人同时做出一套相同的动作。
他望向霜刃坛石板刻字缺失之处,那不停舞动的人影形态仿佛融入了石板当中,在字的背后时隐时现。
他一直沉思到太阳落山,月照当空,那些动作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连贯,直至漫天的剑光顷刻间合为一体。兴之所至,只觉握剑的手中力量万钧,他一跃而起,向前一剑挥出——
只听“哐当”一声,石板旁那根需要二人合抱的石柱应声而断,切口处只留一道平滑剑痕。
追道心里又激动又兴奋,正想对赵思青炫耀,却想起赵思青早就告辞离开了,此时已是三更半夜,四下空无一人,毕竟明天就是刀剑大会正式举行的日子,谁都不想睡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