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道刚图一时之快过了把嘴瘾,结果第二天就收到通知,他在岛上的日常工作从守卫组被调到了屋舍清扫组,第二天卯时准时到岗。
这个调动连张潮宗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在谪仙岛,未出师的弟子除了修习流派课业外,日常还要轮班负责门派事务性工作,一般来说,武力值达标的负责岛上的守卫工作,头脑灵活的就负责物资采购,甚至出海贸易,有一技之长懂得烹饪的去食堂帮佣,轻功出色的就负责修剪悬崖上的树枝。
剩下那些年纪太小或刚刚入门的,才会被统一分配去清扫屋舍。至于将守岛的弟子调回去做清扫工作,确实是件少见的事。
“哼,我知道为什么。”追道咬了咬牙:“赵思青公报私仇。”
“我说师弟,”张潮宗伸手想捏他的脸,被瞪,又讪讪收回手:“掌门刚刚免了我们的抄写,你能不能稍微放下对他的偏见?何况你又没得罪他……”
追道并没告诉张潮宗自己还在赵思青面前露了手绝技,顺道鄙视了下他亲传弟子的事,只得将这口气憋在心里,第二天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吟风堂的道路。
吟风堂是整座岛上最高的建筑,顶端没入吟风崖,上下共有五层。下面两层是主议事堂和藏书阁,是龙吟的门面,有固定弟子清扫;第三层是账房,统管岛内一切账目,因此闲人免进。
追道拿着扫把直接登上了第四层,好巧不巧,偏偏撞见了他前日得罪过的那几个弟子。
其中为首的青年,宁浩尘在楼梯口堵住了他。
“巧了,这不是胜过我们一筹的追道师弟么?” 青年故作惊讶地抱起手臂:“一日不见,就沦落到扫屋子了?”
“……”追道只装作没听见:“走开。”
“走?”青年挑起一边的眉毛:“莫非师弟只会在掌门面前卖弄功夫,私底下见了我们就想走?”
追道懒得辩解:“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青年拔出腰中剑:“来跟我堂堂正正地比一场!”
“比剑?”追道上下打量他一眼,微哂:“我看就不必了吧。”
这句话嘲讽效果惊人,几人顿时气急败坏:“那就比游水!”
谪仙岛地处海域,四面环水,因此游水也是岛上弟子的一项必修课,龙吟没有旱鸭子,毕竟他们掉进大海里的风险比其他人多得多。
宁浩尘从小在谪仙岛长大,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有时练剑过于兴奋,一个龙飞九天将自己窜进海里都是常有的;反之追道刚入门两个月,想必水性平平,不敢应战。
没想到追道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好!”
“不是比游水吗?到崖顶做什么?”
远方传来雷鸣,大块大块的乌云糊满了整个天空,只留下东南方向一小角暗金色的阳光。空气闷热中泛着湿意,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风雨正要降临。
几人登上吟风崖顶,便觉猛烈的海风夹着滔天巨浪迎面扑来,几乎吹得他们站立不稳。
“单比游水多无聊?”宁浩尘得意地笑笑,抬脚登上崖边一块突出的巨石,指着下面的大海:“我们平时都是从这儿直接跳下去,绕过苍龙眼再环岛半周,一直游到浮生渡!”
苍龙眼是东海水脉处的一个巨大漩涡,昼夜奔腾,不停向内吸入海水,周围急流凶险,稍不小心便会被吸入漩涡之中。于是,如何在游泳时尽可能地接近苍龙眼而不被它吸走,便成了龙吟弟子比拼水性时的重要标准之一。
追道站在十几丈高的悬崖边凝视那个不停旋转的漩涡中心,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无关恐惧也无关愤怒的奇异情感。
好似有什么丢失已久的东西在那里呼唤着他一般。
自从他踏上谪仙岛以来,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宁浩尘见他出神,冷笑一声:“怕了?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做梦。”追道回过神来。除了怕黑,他追道还从未怕过什么。“是你一个人和我比,还是连带他们一起?”
剩下的几个弟子看了看此刻潮汐汹涌,浪涛激扬的大海,齐刷刷地后退了一步。
“……就我们两个!”
剩余的弟子自发地当起了裁判,令声一响,二人同时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宁浩尘已经从吟风崖上跳过许多次,精准地在苍龙眼西侧边缘一丈之外落入水中,随即头也不回地朝浮生渡方向游去。追道却落到了北侧边缘,等于要多绕过四分之一个苍龙眼的距离才能追上他。
当他全身都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似乎有什么在那漩涡的中心呼唤着他。
顾不得与宁浩尘的比赛,他调转方向,朝着漩涡的正中心游去。
将他卷来谪仙岛的海浪,此时又合力将他卷离岸边,任凭苍龙眼如吞噬无尽海水一般将他吞没。
追道在海平面以下睁开眼睛。
他落入的地方居然是一块布满砂石的平地,四周遍布怪石残垣,五颜六色的水草与灌木在水中蔓生,虽然头顶波涛汹涌,奇异的是在这里却感觉不到暗流。
他在松软的砂石上走了几步,忽有一巨大的黑色物体从前方植物的掩映中翻腾出来,外形似蛟,头生双角,通体被漆黑的鳞片覆盖,一条尾巴至少有几十米长。
追道一惊,手下意识地移向腰间。但那蛟似乎并没有伤人之意,只是静静地盯着他,它嘴中叼着的一件东西正闪出明亮的光芒。
它盯着追道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将那东西留在了沙地上,又转身翻腾而去,如来时一般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一把剑。剑身修长,如同三尺寒玉,通体泛着均匀的银白色亮光。
追道将它握在手里,试着挥了挥,发现这把剑不像长剑那么轻灵飘忽,又不如重剑那般沉重滞涩。精雕细琢的玄铁剑柄仿佛专为他的手指量身打造,如同最细心的慈母为孩子亲手缝制的衣裳那般合衬妥帖。
难道是你在召唤我吗?
他望着剑,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亲切之感,好像它已经陪伴了他很多年。
他带着剑重新游上水面,发现岸上已然刮起了暴风雨,暗黑如夜的天空仿佛漏了个口子,雨水倾盆而下,暗绿色的海水卷起城墙一般高的巨浪,狂风呼号着将山崖上的林木吹得东倒西晃,天地间除了水声已然听不见任何声音。
与他约定比试的几个龙吟弟子早没了影踪,追道奋力游上岸,踏过如今空无一人的岩间小路,匆匆忙忙赶回了弟子居。
张潮宗正在屋里转来转去,听到他进来的动静,抬头又喜又惊:“师弟!这么大的雨你跑哪儿去了?……怎么像刚从海里捞出来一样?”
追道用炭火和内力烘干了身上的水分,精疲力尽地倒进椅子里。
“嗯……我掉到了海底……”他迷迷糊糊地道。
“掉到了海底?!”张潮宗震惊。
“然后遇到了一头蛟……”
“一头蛟?!”
“……它还送给我一把剑……喏,就是这把……”
宝剑从他的手中滑落,由于消耗了太多体力,追道已然倒头睡了过去。
张潮宗摇摇头,叹了口气:“师弟累得都开始说梦话了。”
追道确实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生出了一双翅膀,借天地之间的飓风乘风而上,飞越九重云霄,落于银河之畔,朝一颗璀璨夺目的星星伸出手。
他已经来过这个地方,也知道那颗星星最终会融化他的翅膀,让他从万丈高空坠落,但他无怨无悔。
与以往不同的事,这次却多了一个人拦在他面前:“不可。”
星光漫天,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与身形,只知道他似乎穿了一身白衣。
真是个怪异的梦。
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他醒来时,宝剑被好好地收在他的床边,窗外的风雨已歇,屋里已经点起了油灯。
“你醒了?”正在灯下看书的张潮宗道。
“嗯,现在是什么时候?”
“亥时三刻。哦对了,你睡觉的时候宁浩尘来过。”
追道揉揉脑袋:“他又来做什么?”
“似乎就是来问问你在不在,”张潮宗思索,“不过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又说没事……”
追道忽然蹦起来向外冲去。
刚刚提起宁浩尘他才想起来,因为早上撞到了那家伙,今日的清洁任务被他丢到了一边完全忘了做。
追道好不容易赶在子时前打扫完吟风堂的顶上两层,终于清闲下来,将扫帚放到一边,走到栏边透气。
夜晚的天色已与白天的狂风暴雨截然不同,月亮毫不吝啬地将银白色的柔光洒向大地,无数星星如闪闪发光的细沙一般垂于平静的天宇,从他所站的塔顶望过去,谪仙岛的山岩与林木一览无余,远眺可以一直望到霜刃坛的石壁,甚至浮生渡口明灭的夜灯与小船。
倘若他此刻不是因为失去记忆而留在这座岛,而是好端端地待在自己的家中,在这样的月圆之夜,看到的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他的家人,如果有的话,他想,他们此时是否也在同一轮明月下挂念着他?
可惜,他对自己的过去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追道正望着月亮出神,却忽觉眼角有道黑影一闪而过。定睛看去,只见斜下方的塔楼处,一个身穿黑衣的人悄无声息地滑进了一扇窗户,眨眼之间便消失了。
追道瞪大了眼睛,来不及多想,使出轻功跃到对面的栏杆,跟着那人翻进去。窗内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此时已是三更,四下寂静无声,只有走廊最末端尽头的木制房门传来一声几乎低不可察的“吱嘎”声。
他抽出长剑,从半掩着的门缓缓走了进去。门后是间宽敞的堂屋,正中间的桌上有一盏灯火,笼在厚重的竹制灯罩里,晕出昏惨惨的黄光。
他的左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为何在此处?”
追道险些连头发都炸起来,急速转身,扭头;昏黄的灯火映出他面前人的脸和装束——原来是穿着一身夜行劲装的赵思青。
“是你?”他讶然,“莫非那个黑衣人——”
“便是我。”
追道愣愣地瞧着他。
脱去那件厚重的黑色大氅,此人顿时显得身材颀长,少了两分安详沉静,多了一成清逸洒脱,难怪他刚刚竟没看出是赵思青。
“你……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追道虽然依旧满心疑惑,却莫名松了口气。他摘下桌上的竹制灯罩,周围明亮起来,这才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似乎是一间卧房。
西厢正中放着一套黑松木几案,侧墙的架子整齐地堆着书籍和画轴,窗下一支瘦长的紫檀花架,插着几支松枝;东厢处放着一张卧榻,上方挂着青灰色的帷幔。
赵思青淡淡道:“这是我的卧房,难道我不该在这里?”
“你的……”
他的脸“唰”一下红了,顿觉尴尬。谁能想到赵思青回自己房间还这么鬼鬼祟祟,害得他还以为是贼。
正胡思乱想间,却只见那卧榻上的帷幕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影影绰绰地仿佛有个人影。
追道怔住,赵思青……并未听说他已经婚配啊。
他下意识望向对方,赵思青却忽然变了脸色,眼神转冷,尽是不耐之意:
“我身为一派掌门,难不成床上躺着谁还要向你报备?”
“你——!”追道气结,没想到赵思青看上去人模狗样的,私底下居然是个衣冠禽兽,无耻之徒!
咬牙按捺住一股无名火,追道冷哼一声:“是我不该打扰掌门好事,这便告辞!”
赵思青并不阻拦,只注视着他向外走去。
追道迈出三步,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他身形一转,手中长剑指向身后的人:“你是谁?”
赵思青问道:“你什么意思?”
追道一字一句道:“我认识的赵思青虽然可恶,却不会用掌门身份压人。除非你根本不是赵思青。”
对方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却道:“我若不是赵思青,难道你是?”
追道懒得与他废话,飞身跃向东厢床榻,一剑划开帷幔,那里面竟赫然又是一个赵思青!
后者脸色苍白,似在闭目沉睡。
这个赵思青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