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归玩笑,并没有人当真觉得他是柳星闻。毕竟追道在龙吟生活的两个月,镜天阁一方毫无动静,一点儿都不像刚刚丢了个少阁主的样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关于这一点,张潮宗最有发言权。
刚分配弟子宿舍的第一日白天,与他同住的追道表现得还颇有些冷傲公子的气派,敛目端坐,规行矩步,不打扰他,也不喜欢他来打扰自己。
谁知到了该就寝的时间,张潮宗刚把油灯吹熄,便见追道惊慌失措地从屋子里冲了出去。
张潮宗满头疑惑地跟出去,只见追道脸色铁青地站在廊下一个能被月光照到的角落里。
“怎么了?”
“……不舒服。”
谪仙岛上也有医师。“去找大夫看看?”
“不必了,”追道一口回绝。
追道一夜没回房间,可第二日练剑时,他又显得神采奕奕,专心致志,好像昨晚的病不治而愈了似的。
但到了第二天晚上,他又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一直到早上才回来。
如此持续了三天后,追道终于生病了,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咳嗽不断,额头还有些发烫。
张潮宗火急火燎地将岛上的医师拉了过来,医师是素问流派出身,行医多年,见多识广,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受了寒。
“不过奇怪,”医师皱眉:“近来岛上天气炎热,为何他反而会受寒呢?”
“咳,还不是因为他天天半夜都跑出去。”张潮宗接过药方揣进怀里:“不受凉才怪了。”
“半夜跑出去?为什么?”
在张潮宗和医师的逼问下,追道只得不情不愿地承认道:“……我怕黑。”
“哈哈!”张潮宗想起他那天晚上的反应,顿时觉得甚是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这么大的一个人居然……”
一个枕头飞过来砸到他身上。
“出去!”追道气得眼角通红。
不过自那天开始,即使在睡觉时,张潮宗也会在房间里始终留下一盏油灯。他与追道的关系也渐渐地好了起来,对方从那个不爱说话的贵公子,渐渐地变得更像一个有喜怒哀乐的活人了。
张潮宗有时会看着油灯浅黄的光芒下映照出的熟睡侧影,想起听到的传闻里,柳星闻有一招十分出名的剑式“星逐月影”,使用时能够吸尽方圆十几里内的光线,让周围的一切陷入黑暗。
这家伙这么怕黑,怎么可能会是柳星闻。
他答应过追道不将他怕黑的事说出去。被瞪了一眼后,张潮宗立即改口道:“毕竟掌门可是亲眼见过柳星闻的!如果心有怀疑,难道不是更应该见他一面看个究竟?”
“这……”那龙吟挠挠脑袋,“好像也挺有道理。”
“所以说嘛,就是掌门这几天真的太忙了,总之他不是那种故意为难你的人——”
“张潮宗。”一个冷冷的声音忽然从三人身后响起来。
张潮宗身体一僵,回过头去,见叶凌云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修习课业时,三心二意,带领二位师弟闲聊,抄书二十卷。”
“不会吧!”张潮宗发出惨叫:“又抄书?!上次的书还没——”
“再吵,三十卷。”
张潮宗闭嘴了。
龙吟的普通弟子居是一个五尺长宽的小房间,靠两侧墙摆了两张单人床铺,中间是一张书桌,房内的空余本就所剩无几,如今张潮宗搬来的书已经快把房间堆满了,无处落脚。
追道觉得有些内疚:“我帮你抄一些吧。”
对方顿时热泪盈眶地转向他:“其实还有五卷书在藏书阁,我实在搬不动了。”
藏书阁在议事堂后身,书目排布虽然整整齐齐,不过有新有旧,诸如《撷英秘闻》和《神侯府秘录》的话本封面已经破破烂烂,《东海漫志》之类的纪实文学似乎也很受欢迎,甚至还有一本书名叫《镜天阁野话》(全本),作者署名自在门弟子。
追道抵御住翻看一眼的诱惑,从另一排书架上找到了他要抄的那几本剑谱,到屏风后的桌案上摊开笔墨。
夜幕已深,藏书阁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声音。他抄的这几本剑谱中记载的都是龙吟剑式的基础,诸如破空,诛邪,蔽日等,都是他上岛第一日便学了个**不离十的剑法,如此简单的东西,作者居然能够翻来覆去讲了一卷书,这令他怎么也想不明白。
他抄着抄着,只觉双眼朦胧,那剑谱上的文字不知不觉间也动了起来,像一个个水墨小人般在纸上吵吵闹闹,挥毫泼墨,比试剑意。
这竟令他觉得很熟悉,好似以前就见过某人笔下的水墨画化为实体一般……
……
朦朦胧胧中,听见有人说话。
此时晨光熹微,天色已明。他正对着的这排书架后传来一个沉静的男声,对方语气谆谆,似乎在对什么人讲解剑法。
“……心中有剑,则万物均可为剑。善剑者,不拘于三尺之形,一草一木,均可化为利刃。这本《龙飞九天》的剑谱中,便记载着昔日孙雪尘祖师曾为挽救无辜之人,情急下揽草木为剑,制人于百步之外的轶事。你们的进阶修行,不妨就从以纸张切断六丈外的那盏烛火开始。”
听上去此人武学造诣颇高,能教授进阶弟子,可知在门派内还有一定地位,应该至少是个长老什么的。
不过可惜,那人带着的弟子们却十分烂泥扶不上墙:
“我怎么可能让一张纸飞那么远……”一个年轻,却犹豫不决的声音。
另一个不屑的声音道:“笨,你将它这样折一下,不就容易飞了?包管你能飞三丈!……啊……”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好似作弊的学生被先生抓了个正着。
那一开始的沉静男声此时带上了微微的笑意:“你头脑灵活,但投机取巧于修行无益。何况,此法练成不在一朝一夕,你们不必操之过急,尽力而为即可。来换新纸重新练过。”
一时间没人说话,各个卯足了力气,拼命想让自己的纸张飞到六丈外的灯盏附近,不过听声音,他们距离成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追道打了个哈欠,正想带着抄好的书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却忽听一人道:“掌门,当年您做这个练习用了多久?”
追道脚步一顿。掌门?他上岛两个月至今见不到一面的掌门?
他立即想起自己第一次求见,对方说公务繁忙,第二次求见,对方恰好外出,第三次求见,对方身体抱恙……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他一主动求见对方就没空,却能在藏书阁巧遇,足以证明以前那些借口都是编出来的,对方就是不愿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追道心中被忽视的怒火熊熊燃烧,而另一边,那沉静的声音顿了顿,道:“我当年用了……半个时辰。”
几个年轻弟子纷纷抽气,发出敬佩的赞叹:“果然,不愧是掌门您!”
话音刚落,他们忽听一个骄矜不逊的声音从书架后传来:“这有何难?”
追道从书架后大踏步走出来,目光扫视着众人。正对面是四个略微比他年长,脸上惊讶与愤怒交织的龙吟弟子,他们的侧前方站着一个一头白发,手持一枝枯木的男人。
追道有些诧异,他没想到龙吟掌门竟是这样的。
那头白发乍一看去似乎已至暮年,可他的声音与长相又分明显示出他还是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
在他看着对方时,对方也正望着他,脸上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赵思青开口前,一个年轻弟子已然毫不客气地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他言简意赅地回答:“追道,抄书。”
“抄书……?”
赵思青竖起一只手,那弟子噤声后,他不疾不徐地开口了:“我记得他们并未罚过你抄书。”
追道暗暗吃惊,对方虽然没见过他,却对自己是否受罚掌握得很清楚,难道这就是一派掌门?
“我确实没有被罚,”他承认:“这些书是我帮张潮宗抄的,毕竟,他挨罚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我。”
“原来是这样。”赵思青点了点头,片刻沉默后,他又望向他:
“你回去吧,我会告诉陆长老和凌云,张潮宗剩下的书不必再抄了。”
“当真?”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感激之情——不对不对!对方一定是今天被自己戳穿了才会心虚!
想到这里,他敷衍了一句“多谢掌门”便要离开,却忽听一名弟子道:“等等,你方才不是还大言不惭地说‘这有何难’么?不如就由你为大家展示一下?”
“……”赵思青转头制止道:“浩尘。”
追道冷哼一声:“自然。”
他随手从手中抄好的书页上撕下一张纸,掌心凝聚剑意附于其上,那白纸忽然变得极平,如同刀锋一般坚硬锐利。他手微微一弹,只听“簌”地一声,一道白影闪过,六丈外的烛火应声而灭,半空中只余那张被写满了字的纸缓缓飘落。
除赵思青外,其余所有人都傻在了当场。
“看来,掌门的亲传弟子并不比我这个被捡回来的稍胜一筹,告辞。”追道高傲地留下一句话,潇洒离去。
(张潮宗这个人物不是我瞎编的,是谪仙岛上的一个很快活的龙吟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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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