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雪反反复复地想:是因为自己想得太简单了,是她太放松了。所以才会发生这些可怕的,无法挽回的事情。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没有能阻止这一切,要是她再小心一些就好了……
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她止不住地发抖,肩膀上披着一件没有见过的黑色外套。
此时她已经完全迟钝了,麻木了,连记住和回想的能力都没有。
所以当铁风的母亲将照片摔在她脸上,天雪也没有任何反应。
“你说,这些照片是怎么一回事?”穿着华丽的贵妇人声音愤怒。
“对不起,天雪。”铁风拦不住他母亲,只能一个劲地抱歉。
“什么对不起,是她对不起你才对,你拼了命地说服,让我相信她是一个身家清白的女人,实际上她做了什么见不得的事情,你根本不知道!”
不善言辞的铁风只有干着急的劲,“妈,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现在她爸爸出了事,她心情也很不好受……”
铁风的妈妈气得简直要晕倒,“你就好受了,我和你爸就好受了……”
这时,天雪冷不丁地来了一句:“那这婚就不结了。”
“……”铁风动作一滞,看着天雪一言不发,早在婚礼出现变故时,他就已然明白许多事情不能像他们计划得那么圆满,他多希望天雪再多信任他一些,让他陪同她走完这些最艰难的道路,可是她终究还是率先放开了他。
“你说不结就不结?这话什么轮到你来说了,要说也是我们家铁风提!你知道今天这场婚礼让我们家丢了多么大的脸吗?以后走出去我都不好意思,因为你,我们家的人要受多少非议!你考虑过这些吗?轻飘飘地说那就不结了,你到底有没有家教!”铁风的母亲看着天雪,越发觉得她沉静的脸庞下,有一个狐媚子的心,厌恶之情更深,声音也不由更大了些,几乎要冲破医院的天花板了:“照我说,你爸会出事,完全都是被你这个不孝女气的……”
被刺痛的天雪,瘦弱的身躯一瞬战栗,像是一抹随时会在这个世间消失的月光。
“妈,你胡说什么啊!”铁风出声呵斥,不愿母亲再伤害天雪。
天雪用于保护自己的坚冰薄得一触碰就会碎,可她还是面无表情地回击:“我们尹家的事情,就不容你们操心了。”
“你!”铁风的母亲气得拉儿子的手,和丈夫的衣袖,“你们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这是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吗?你还没过门呢就这么嚣张,进了我们家不得杀了我,”她拍着自己的胸脯,以示害怕,“幸好没过门,这样的媳妇我要不起!”
旁观了这一场闹剧的值班护士起身说话,“这里是医院,要吵请你们出去吵。”
手术室的灯灭了。
天雪便像一只亡灵,被熄灭的灯火牵引着走。
迎接着她大概是从地狱出来的白无常,他们用她所难以理解的语言告诉她,“对不起,我们尽力了。”随即是宣布尹父的死亡时间。
不知为何,天雪恍惚地笑了,她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了,只是不死心,上天什么时候肯对她仁慈一点,肯施舍给她一个奇迹。她失去了母亲,然后是哥哥,然后是父亲。
“天雪!”直到铁风抱住她时,她才知道自己跌倒了。
失去双腿似的,飞翔的翅膀也被折断。她摔倒了,坠落了。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她因为她的罪过被放逐到汪洋大海,不毛之地。她感觉到了被满天黄沙所刮伤的枯竭,被蓝色的海水所淹没的窒息。
“都这个时候,你还喜欢这个女人!”
铁风的母亲使用蛮力拽着儿子。
“妈,我不能放下她不管,你没听到吗?她刚刚才失去了父亲!”
“诶哟,我的儿子你还没看明白啊,她是天煞孤星的命,你还挤上去和她在一起,醒醒吧你,我警告你,你不想你妈现在断气在你面前,你现在就马上跟我回家!”
“妈……”
沉默的铁风父亲开口道:“铁风,听你妈的话,先回去吧。你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只会给别人添乱。”他有意终止这场战争,做妻子和儿子之间的中间人,但话语间的意见也很明白了,出了这档子事后,尹家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别人了。倒不是因为他仅凭一两张照片得出什么结论,而是他觉得隐患没有安全一说,况且天雪已经挑起了这个家的矛盾,他也不能接受这样一个媳妇。
“可是……”铁风还想说些什么。
天雪已经稍微清醒了一些,道:“铁风你走吧,和你家里人回去吧,我爸已经死了,我们就没有理由再一起了。”
每一个字都是一个厚厚的障壁,铁风始终攻不进天雪的心防。他们只能到这里了吗?爱是伸出去而又收回的手,“对不起……”铁风说,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帮到她。
“怎么会是你说对不起呢,要说也是她说。”铁风的母亲气势汹汹地将铁风拽走,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快把你脖子上的项链还回来,这是给我未来儿媳妇的,不是给你这种人的!”
天雪无所谓地取下沉重的项链,倒是铁风的母亲嫌她摘得慢了,将珍珠项链硬扯了过去,又“哼”了一声才走,留下天雪脖子上鲜明的勒痕。
人去廊空,天雪疲惫得忘记了疼痛,只是像一个被丢弃的木偶在地板上坐着,后面还是护士小姐过来将她牵起来,因为要让她在死亡通知书上签字。
“医院可以帮忙通知殡仪馆来接运遗体,但如果你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的话,也可以先安放在医院的太平间。”
善良的护士小姐见天雪没有反应,暗自叹息,她不了解娱乐圈的事情,只知道天雪是个明星,但眼见着她穿着白色的染血婚纱,一个人站在这里,孤零零地送别亲生父亲,不免对她心生同情。
“那我们先将遗体送到太平间,其他事情等你想清楚了我们再说。”
她能做的事情不多,只能象征式的宽慰地拍拍天雪的肩膀,然后离开。
天雪站在门边,等护工来推移动床,她死死望着盖上的白布,但流不出眼泪,护工来了,她就踉跄地跟在护工身后走。想起小时候,父亲去上班时,她就这样追出去,可是怎么样也赶不上父亲的补发,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坐上那辆黑色的车。
别走。
她想喊。
可是她又一次跌倒了,她握着自己的心口,觉得身体里有说不出的痛。连好不容易流出的眼泪,都无法缓解哪怕一点。
天雪听到匆忙的脚步声,想着会不会是父亲不去上班了,他终于下车,找着了跌倒的她。
“天雪……”她抬起一双泪眼,看到的却是童战。
心有是抽搐般的疼痛,“车走了……”她伸出手喊。
一脸担心的童战,便扶起她来,和她一起去追那辆车。
他们在冰冷空旷的走廊里走着,他没有说任何话,只是陪着她,支撑着她。
好像很久之前也是这样。
哥哥和童心出事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一起上山去,天雪走不动了,童战就背她走,稳稳的,安心的。
“这条路还要走多久……”天雪累了。
童战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在太平间的门口,寒气逼人,童战便拉住了她,她没有挣扎,看着工作人员,将尹父抬上停尸柜,上面那个数字,难道就是她和他最后的联系?在柜门关上前,天雪看到了父亲的左手有一些血渍。
她忽然涌起一个冲动,要走过去为他擦干净。
虽然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污迹,可是可是……想到这里,她痛苦闭上眼,掩面哭了起来。那种由衷地挫败感,无助,不知道如何是好,又一次把她打碎了,海浪碰到石头般粉身碎骨。
“天雪,没事的,让你爸走得安心些吧。”
童战安慰着她,陪她往外走,天雪开始时还徒然地留着眼泪,后面她的眼睛就干涸了,黑暗幽深没有一点光。
到了医院门口,其他人都赶过来了,童战才把天雪交到晓光和月牙手里,眼看着三人上了车,他还是不肯走,不肯放心,大哥童博便劝道:“以你的立场,再怎么样,也不能跟到她家里去。”
童战低下头,手上似乎仍存着握住月光的感觉。“我知道,我只是很担心她……真的……很担心她。”
童博没有别的安慰的话可说,只能叹道:“没有人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到底是什么情况,相信警察那边会调查清楚的。”再不济,尹浚也会插手,他虽然过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但对这个大哥还是在乎的。
“嗯。”童战遥望着远处的黑夜,思绪逐渐飘远。
……
在车里,天雪什么话都不说。晓光让天雪去她家住一晚,但天雪拒绝了,她坚持要回家,两人知道她的脾气,不再争辩,先送她回了家。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也不知道龙婆去哪里了。你真的不要我们两个人留下来吗?”晓光殷切地问。
但天雪摇摇头,转身没入了黑暗的庭院。
“天雪她应该不会做什么傻事吧?”晓光颇为踟蹰地看向月牙。
月牙沉思片刻道:“应该不会,至少现在不会。”
两人不约而同地谈了一口气,驱车离开了启园。
……
而天雪半夜醒来,才发现自己在家门口睡着了。她像是喝醉酒的人,完全断片了,过去一个晚上的事情,她都记不真切。
她不记得自己不敢进屋子的原因。
更不记得昨天晚上是她的婚礼。
也想不起身上的西装外套是哪里来的。
手指握上那件质地良好的西装,脑海里闪过电光火石。
哦,对了,这件事是童战披在她身上的。
记忆就像倒带回放,她看到了走上婚礼舞台的自己,对危险一无所知的自己,还以为一切按部就班,尽在掌握之中。
被鲜花所包围,被圣洁的白纱所簇拥,立于漫长的红毯尽头,灯光的中心,尹天雪原本想要割舍掉过去的自己,余生都作为一个谎言活下去。她也已经做好了被地狱恶鬼吞噬的准备,可那还不够……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黑色的洪水从二楼像猛兽一样冲下楼梯,而她的父亲像是破碎的泰山一样,一块一块跌落,一块一块瓦解。
啊,原来这才是地狱啊。
地狱岩的岩浆烧蚀着她和她的父亲,痛不欲生。
童战是第一个赶到她身边的人,给她光洁的肩膀上披上了外套,再是确定了尹浩停止了呼吸和心跳,随即边做心肺复苏的,边叫身边的人打电话,未注意到那些围观群众,如嗜血苍蝇一样爱所有尸体和伤口。
——那个时候,不管是童战还是天雪,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那些随着尹浩从楼梯上滚落而一同撒下的照片。
听到别人议论,并看到相关照片的童博,很快反应过来,不应该让弟弟深陷这个泥潭。
“童战,你走开,让我来。”
“什么?”不明所以的童战被豆豆和珠儿一干人拉住。
“你先看这个。”抽出身来的童战,这才接到有些愧疚的月牙递过来的照片。
跌落在楼梯上的许多张照片都是重复的,频率最多的,一张是天雪深夜进入医院病房的照片,上面写着的时间是12:42,另一张则是天雪04:17离开病房的照片。上面都有一行刺目的红字,写着:
大明星天雪婚前幽会情郎童战。
在辨认出照片上的信息后,童战的手不可遏制微微一颤,他以为是梦,原来是真的,她真的来看过他。
“童战,你要永远记得这句话:尹天雪永远爱童战。我在你身边也好,我不在你身边也好,我要你永远记得,我是爱你的。坚定不移的爱,就像你爱我一样。我可以扮演无数个角色,我可以说无数句谎话,但只有这一句是真的,尹天雪爱童战,就像你许我的一样,生生世世。”
原来她真的说过那些话,对他许下那样永不变更的誓言。
不是他的幻想,不是他的一厢情愿的看开和放手。
童战强忍住心中澎湃的情感,翻看着那些照片,那些他所不知道的时光,那些足够证明爱意真的来过的照片。他和天雪在龙泽山上被拍到的照片,她紧紧跟在他身后,迷雾中或许有一双同样充满爱意和担忧的眼睛。
还有一张,是他们在水月高中的时候。
不知道是谁拍下来的。
模糊而久远。
她穿着校服坐在石凳上看书,他在一旁的树下摆弄树枝,和她闲话。
配字是:天雪&童战从高中开始的爱恋纠葛。
真的是爱恋纠葛,剪不断,理还乱呢。童战想。
医护人员以及抬着担架来了,可人们还在为着一个所谓的真相争论不休,他们不肯放过尹天雪,也不肯放过童战,不肯放过铁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和事件相关的人。
“你们到底有没有在一起过?”
“天雪真的是脚踏两条船的坏女人吗?”
“她是爱童战还是铁风?”
“为什么会选择和铁风结婚呢?是因为他更有钱家世更好吗?还是你已经断定童战会因为伤病断送运动生涯?”
“那你为什么又要去医院看童战呢?而且挑那么晚的一个时间,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们睡了吗?”
嗡嗡乱叫的苍蝇们问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将置身其中的天雪推来搡去。
“!”那一刻,少年时的浓烈的爱意和豪情壮志随着那些照片一同复苏,“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问我,不要去打扰她了,我来回答你们。”
“是,我们高中的时候同校,我单方面地喜欢过她。”
“高中以后就没有见过了,没有联系方式,一次也没有遇到过。”
“我们是在龙泽山重逢的,那是水月最后一段开放的时间。”
“因为我受伤了,所以她来看我,身份上不方便吧,所以选了那样一个时间。没有做任何的事情。”
“我……完全祝福她的婚姻,我就是为此来的。”
所以她在你心里没有任何其他特殊的意义?
“……天雪这个名字,不就已经很特殊了吗。”童战不想说谎,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其实用一句话哪里能够说得尽天雪对于他的意义呢,况且为什么爱情要狭窄到只剩下占有,而不能是成全呢?当然这是他和天雪故事的答案,不是大家想听的答案。
看着天雪在其他几人的帮助上,终于突破了拥挤的人群,跟上了前面的医务人员,童战心中仅仅剩下欣慰,和祝福。
……
天雪什么都想起来,只有私下无人的时候,她才敢枕着童战的衣服,好似贴着他的手掌憩息,泪打湿了他的衣袖。
今天晚上,她本来是想跟他告别来的。
倘若,她能风风光光成为别人的新娘,童战也就放下一切,去追逐他自己的幸福。
可是她还是搞砸了,她终究没有体面地退场,她为了自己的父亲,舍弃了自己的爱情,结果她还是没能保住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像是对她婚礼的抗议一样死去了,可是他在抗议什么呢?天雪什么都不明白。
一切的处心积虑都成为了一个笑话。
最后还要让童战豁出身来照顾她,挡在她面前,承担一切的批判与指责,明明做错了最多事情的人是她啊,她从来没有成全他,一直是他在为自己而牺牲。一次次找到她,拯救她,什么时候,到底什么时候,她才能还清这份恩情,她才能回报得起这份恩情?
想到这里,天雪又无声地流起泪来。
是启园里的树影在摇动,风在呜咽,成千上万的百合花一同哭泣。
……
次日,尹浚打电话给天雪,要求天雪去警察局一趟,理由是:
在警察调查清楚之前,龙婆率先自首了。
她说她也没有想到会把老爷推下去:
“当时婚礼临近了,他说要阻止这门亲事,我说小姐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结婚,临时取消婚礼一定会让小姐难堪的,我想拉住他,他用力地甩了一下手,我没有防备,他就滚下楼去了,楼下都是人,我根本不敢下去,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老爷已经死了,我这才明白自己做了多大一件错事。把我抓起来吧,是我害死的老爷!我对不起小姐,我对不起二爷,是我罪该万死!判我死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