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晚风寒凉,烛火随风摇曳。
时庭居,长安的房里。
“你怎么知道...那枚玉诀是郡主送给哥哥的?”长安躺在床上,若初坐在床沿为他掖好被角,长安已然12,自然无需人哄着入睡,只是今夜她有些话要问。
长安拧着眉,手揪着被子,低声道:“哥哥不让我告诉你的。”
两年前郡主他们来翎羽山庄,那是长安第一次见到郡主和王爷,当然幼时自是见过的,但那会他过于年幼,什么印象也没留下。
对于定北王府和翎羽山庄的关系,他知之甚少,还是从哥哥和姐姐那里听得些许往事,但他很喜欢郡主和王爷,觉得征战沙场的他们甚是厉害,尤其崇拜那位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玄奕。
郡主他们来往匆匆,不过只在山庄待了几日,长安便与他们处的极好。
临别当日,长安心中很是不舍,小小的他从那话本里听来,故友离别需折柳相赠,以示惜别怀远之意,便想着效仿一二,不过翎羽山庄没有柳树,一时情急便想到了翎羽山庄当下的特色,梅园。
于是,一大清早的他便带着风竹在梅园折花枝,想着郡主虽然喜欢菊花,但王爷似乎也挺喜欢梅花的,便觉得这想法倒也不错。
就是在那时,他看到了郡主和哥哥在梅园里的身影。
郡主离开后,哥哥手握玉佩坐在梅园的廊亭里出神,长安心中好奇,不免疑惑询问,可哥哥什么也没说,只说道:“长安,这件事情是我和你的秘密,知道吗?”
“可不能告诉姐姐!”
“为什么?”
“因为...姐姐会难过的,你希望姐姐难过吗?”
长安当然不希望!便赶忙摇头,闭紧了嘴巴,以示自己绝不乱说话。
若初沉默下来,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长安突然问道:“姐姐...你会难过吗?我说漏嘴了,哥哥会不会生我的气?”
会难过吗?
虞若初只觉得心疼,疼的要死。
“不会。”虞若初艰涩开口,喉咙酸胀的闷疼。
“郡主那日和哥哥说,三年为期,届时我定来取。姐姐..…为什么..…是三年呢?”
耳边回荡的是长安的话,若初脑海里却想起了萧云湛傍晚时的那句呢喃。
“我是等不到了,我原以为..…至少阿绛能等到..…”
突然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
两年前,郡主和王爷时隔多年再次来到翎羽山庄,是因为..…北疆持续多年的战事终于结束了。
而三年..…若初眼眶湿润,双手紧攥成拳,克制自己的呼吸。
她记得..…箫家弟弟萧云扬今年六月便可行及冠之礼。
她垂着眼帘,没有回答长安的话,烛光在眼睑下方落下一大片阴影,她强忍着又替长安掖了掖背角,俯身将一旁的烛火吹灭,声音沙哑却又平静:“长安...早些休息吧。”
烛焰熄灭,室内暗淡无光,隐忍许久的两行清泪终于在黑暗里无声滑落。
她起身,正要走。
身后长安低落而哽咽的声音传来。
“姐姐...我想哥哥了...”
良久,室内才响起若初压抑的声音。
“嗯,我也是。”
虞若初从时庭居走出来,就见到院子外站在暗夜下的宫远徵,他安静的伫立,冷漠阴沉的面容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如雪般消融。
“那臭小子睡下了?”宫远徵撇了撇嘴,都多大的人了,还要人哄着入睡。
“嗯。”虞若初低低应声,心里积压着太多情绪,她突然直视远徵,说道:“远徵,陪我喝酒吧,我想喝酒。”
宫远徵走上前,牵起若初的手:“好,我陪姐姐一起。”
虞若初带着宫远徵去了梅园,那里面还有她和哥哥、长安去年酿的梅花酒,她知道埋在哪里。
她们一处处找,好几处地方都已然空空如也,一共十坛,最后他们找出来的只有三坛子酒,其余的想必都入了哥哥的口。
一醉解千愁,哥哥心里...该有多苦呢?这些酒下肚,又是否能解哥哥的愁思?
美酒能不能解愁,虞若初不知道。
今夜,她就想醉,可她却又格外的清醒,虞若初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竟然这么好。
“远徵,你知道吗?”一坛子酒下肚,虞若初觉得自己清醒的不得了,却再也忍不住了:“我曾和角公子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在抉择...可是...不是的!”
她忍了好久了,她不能在长安面前哭,她是长姐,她若是哭了,长安也要哭...
长安已经很难过了,她要守着长安。
“可其实不是这样的...”虞若初端着酒杯的手摇了摇,觉得胸口憋闷的痛,便重重喘了口气,声音已经满是哭腔:“有的人...他们没有选择...只有等待...无休无止的等待。”
她醉眼迷蒙,泪水笼罩住视线:“哥哥在等...等一个携手的可能...阿绛姐姐也在等...等一个相守的机会。可是...”她声音哽咽的顿了顿:“哪怕只是如此,他们也等不到。”
他有他舍不下的家族重任,她有她放不下的家国大义。
他们都身不由己,没有选择!
看着姐姐的模样,宫远徵眼眶一下子也红了:“姐姐...你醉了...”
“我没醉!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虞若初又闷了一口酒,重重将酒杯搁下,她伸手指着空处,一边笑一边哭:“你知道吗?远徵...小的时候,哥哥就如天神一般...他能文能武,舞刀弄枪、骑马射箭,十八般武艺,样样皆能,十年前初春,天镜城的马球赛上,哥哥鲜衣怒马张扬肆意,无人可挡!在我心里,满城的世家公子哥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我的哥哥...”
宫远徵轻声安慰:“我知道,姐姐,哥哥和我称赞过,说虞庄主很是才华横溢。”
“你不知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虞若初却摇头否定他,心里难受:“那场马球赛上的哥哥...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了,可是我还记得...”
那场马球赛后,不知道有多少大家小姐给她递了请帖,请她过府用茶参加诗会,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如今十年过去,那些小姐们早已各自婚嫁,许是已然忘了。
可她不会忘记,哥哥曾经是多么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哥哥还是个好人。”虞若初掰着手指一一细数:“他不逛勾栏、不去赌坊,不骗不抢不偷,烧香回家的路上,遇到挑扁担的老人家,都会出手帮忙。”她像是害怕宫远徵不信,很认真很认真的强调:“他真的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哥哥。”
“姐姐...”宫远徵眼泪也落了下来,他感同身受,很是心疼,却只能应和着若初的话,点头肯定:“虞庄主是个好人。”
“所以为什么...”虞若初皱着眉,想不明白,她通红着眼质问:“为什么他得了这样的结果?”
不是说善恶终有报吗?
有那么多的坏人逍遥法外,无锋的杀手满手鲜血...可为什么他们还活着?
她的哥哥却死了?
为什么...
“远徵...今夜好冷啊...”虞若初的手撑在石桌上,透骨的冰凉从手掌心传到心口,她几乎要哭到失语,却还是哽咽的呢喃:“你说..…哥哥他...在地下...会不会冷啊?”
“姐姐...”宫远徵握住虞若初冰凉的手,却找不出话语来安慰,所有的话在此时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哥哥不应该在那冰冷的地下的,他本应该在家里...”虞若初环顾着这个家,泪眼朦胧:“在这个他守了十年的家里...这个家...”
突然,她像是有些疑惑的蹙起了眉,目光里全是陌生,她环顾着四周,满心满眼的困惑:“这不是我的家...”她看向宫远徵,哀求道:“这不是...我的家不是这样的,它不是这样的,远徵...我找不到我的家了,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她摇摇晃晃的撑起身子,凑近宫远徵,认真的恳求:“远徵...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姐姐。”宫远徵扶住虞若初,心疼道:“你还有我,你还有长安,徵宫也是你的家,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不是的。”虞若初哭着摇头,还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脚下一软,宫远徵忙伸手揽住她,若初便跌坐在了宫远徵怀里。
宫远徵紧紧抱着虞若初,他的声音也是哽咽的,却在她耳边轻声又温柔的说:“姐姐,我们带长安一起回徵宫吧,我带你回家。”
虞若初本也没有醉,只是压抑了许久,不过是想趁着这稍许的酒意发泄心中的痛楚,此时听着耳边的温声细语,她终于安静下来,软软的伏在宫远徵胸口痛哭出声。
良久,哭声渐消。
宫远徵听到若初沙哑的声音:“远徵,我累了...”
“那我带姐姐回去休息。”宫远徵将虞若初拦腰抱起,步伐平稳的一步步向栖迟苑走去。
虞若初依靠在他的肩头,目光看向他们身后,一株又一株的梅花在视线里倒退,离他们越来越远,然后他们走出了梅园。
渐渐地,梅园也在视线里被拉远...
泪水在眼眶里蓄满,视线便被笼罩的一片朦胧,随后泪滑出眼眶,目之所及又变得清明,不过一会儿泪意再次上涌,朦胧又替代了清晰...
一会儿朦胧,一会儿清晰,不断交替,周而复始。
宫远徵的肩头很快便被泪水沾湿了一片,虞若初怔怔的看着逐渐被夜色吞噬的梅园,那一个在心里徘徊多日的疑问再次涌上心头。
那是一个早已有了猜测的疑惑,一个她所不能承受的猜想...
为什么...无锋会在这时...突然地对翎羽山庄下手?
父亲当上庄主之时,无锋日益嚣张,祖父才决定逐渐收敛锋芒,他们退的及时,加上也有些定北王府的威慑,翎羽山庄算是安然的淡出江湖视线。
可早在三十几年前,翎羽山庄在江湖上也有着响当当的名号,也曾声名远播颇有威望,三十年不算长,无锋之辈绝不会将翎羽山庄彻底忘记,可这几十年他们都不曾对翎羽山庄出手。
八年前,他们救下宫尚角那一夜,父亲母亲都已遇害身亡,她也身中剧毒,命中要害,唯有一息尚存,那夜的无锋刺客定然以为她活不了了。
那一夜他们并没有透露身份,加上后来宫尚角也命人好生善了后,将翎羽山庄从这件事里抹除,已是做到了极致,这些年宫家与翎羽山庄的往来也很是隐秘,从未露过踪迹。
可为什么...无锋会突然出手?
虞若初疲惫的闭上双眼,心里的猜测哪怕没有实证,却已然是唯一的答案...
因为...她入了宫门,成了被选中的新娘...
这些往事确实已然遮掩的隐秘,可存在必有痕迹,怎么可能真的消除的一干二净?
这就是唯一而血淋淋的答案。
泪水无声滑落,她不敢再看梅园,只依偎进远徵的怀里,沉沉的闭着眼。
宫远徵抱着虞若初回到了栖迟苑,进了虞若初的东厢房,他动作轻柔的将虞若初放在床上,又为她除了外裳、鞋袜,盖好了棉被。
“姐姐,好好休息...”宫远徵为虞若初掖好被角,轻声安抚:“睡一觉,不要多想了,虞庄主不是说过吗?他希望姐姐能不囿于物,不萦于心,不念过去,不畏将来。”
虞若初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然后伸手拉住远徵的手,低声道:“别走,留下来...”
今夜,她不想一个人...
“好。”宫远徵怔了一瞬,回应:“我陪姐姐一起。”
他脱了外裳,也除了鞋袜,一起躺下去。
“叮铃。”
俯身行动之间,是少年发间铃铛轻灵的声音。
宫远徵躺进被窝,伸手揽过虞若初,若初顺势依偎进他怀里,脸埋在远徵的胸膛,一股药香扑面而来,淡淡的清香,令人清心静气,心思安宁。
安静的夜,外面是一片静寂,耳边是少年富有节凑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一下、一下的在耳边回响。
令她迷惘而纠结的思绪也随之缓缓平静下来,闻着熟悉的药香,虞若初一刹那间似乎产生了幻听,那是旧时光里传来的夏日徵宫的雨声。
“滴答、滴答。”
夏日的雨帘是天然的幕布,人们都不喜欢在雨天出门行走,本就清寂的宫门在雨幕之下不见半点人影。
远徵本就喜静,雨幕下的徵宫更是只余一室药香,以及他和她...
安静的徵宫,唯有雨滴拍打屋檐树叶的声音,像是被世界隔绝在外的一方净土,可以忘却一切烦忧,只眼前的书卷和半盏清茶,便足以度过余生的错觉。
这一瞬间,她好像又和远徵回到了那些雨天里的徵宫...
但虞若初很快又回过了神,心里有了几分恍然。
黑暗里,传来若初的声音。
“远徵...有你在身边,我很喜欢。”
她轻轻闭着眼睛,更深的躲进远徵怀里,紧紧的抱着他,宫远徵也搂紧了若初,两人执手相拥而眠。
夜色微凉,烛映西窗,便是一夜过去。
虞若初睁开眼睛,望着床边的帷幔有些怔然,昨夜...她梦到了哥哥。
那是久远的过往,正是两年前。
萧云绛他们已经走了两个月,一日午后,哥哥手持着一柄长枪坐在梅园的廊亭里,被虞若初瞧了个正着。
阿绛姐姐在的时候,有一日下午,她教了虞若初用枪,哥哥是知道的。
于是虞长淮便撺掇着若初与他比试,还偏偏要让她用长枪。
虞家人是用剑的,翎羽山庄世代秘传的就是天羽剑法,若初自然会用剑,她也会用刀,那是在宫门角公子教的,但长枪却只学了一下午。
结果显而易见,她惨败。
“你这枪法...以后可别说是郡主教的。”
“我只学了一下午,你拿我和阿绛姐姐比?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虞若初无语至极,阿绛姐姐的枪法那是战场上斩杀敌将的,她如何比得?
虞长淮摇头:“原本还想着,你若学的好...这把长枪就送给你呢!现在看来还是算了...”
“那你就自己留着收藏吧,我才不要。”
那柄长枪...
这时,宫远徵醒了过来,意识有些模糊的睁开眼,看到了虞若初,极其自然的伸手揽住她,轻声呢喃,声音沙哑而又慵懒:“姐姐。”
虞若初醒过神,转头便看到了宫远徵的面容,她们四目相对,离得极尽,已然能够看清对方瞳仁里倒映的自己。
宫远徵蓦然清醒,清澈的瞳仁微微圆睁,随后眨了眨眼,昨夜的记忆陇上心头,昨晚那般情形倒还没什么,此时大清早的他们二人亲密无间的相拥而卧,便觉得格外暧昧,心跳便失了节奏。
若初也怔了怔,心间升腾起几分羞涩,神色也变得不太自然。
过了一会,她垂下眼睫,轻眨几下,搭在远徵胸前的手,轻微的推了推,声音很轻的催促:“该起了...”
宫远徵抿着嘴,微微一笑,耳根子通红的放开了拥着若初的手,才道:“好。”
两人沉默的起身,一起掀开被衾,将床边的帷幔拉开,若初赶忙先下了床榻,汲着鞋子走到妆台前坐下。
“扣扣。”门外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随后响起了敛秋的声音:“小姐,我进来了?”
若初回过神,听到这话,条件反射的看了眼宫远徵,不过很快她轻咳了一声,才开口回了敛秋:“好,进来吧。”
敛秋推开门走进来,后面的瓷音端着洗漱的面盆,两人抬眼看过来,正要说话就见到了坐在床边的宫远徵,敛秋一下子顿住脚步,不由惊呼:“姑爷?”
姑爷怎么会在小姐的房里?
且看着二人都只身着里衣的模样,难道姑爷和小姐昨夜睡了一宿?可是...他们不是还没行婚嫁之礼吗?
这...似乎不太合规矩...
瓷音也有些惊异,但很快就晃过神,只笑道:“小姐,我去西厢房给徵公子取干净的衣裳来。”
宫远徵带来的行礼还放在西厢房呢,她说着便转身出去取,心里突然有了些想法。
端坐在床沿的宫远徵这时听着瓷音唤的“徵公子”,这个称呼在宫门里,他是听惯了的,可这几日跟着姐姐来了翎羽山庄,庄子里的下人见了他,皆是一口一个“姑爷”的叫,他听着格外顺耳,此时再听瓷音唤这一声“徵公子”,竟反倒觉得不太好听起来。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还是这声“姑爷”更好听,最是合他心意。
虞若初不知道宫远徵心里的这些小九九,已面容平静的起身洗漱,又看向敛秋吩咐:“你再去取一盆水来给远徵洗漱。”
“是。”敛秋应是,正要退下。
“等等...”若初又唤住她:“你取了水后,去找一下时山,问问他,可曾在哥哥房里看到过一柄长枪?若有,取来给我。”
“好,我知道了。”
虞若初如今已然知晓,那柄长枪定是哥哥要送予阿绛姐姐的。
可惜...她明白的太晚。
萧云绛日日清晨都要练武,十几年来雷打不动,虞若初和宫远徵带着檀木盒和长枪来到梅园的时候,果不其然找到了人。
萧云湛和玄奕在不远处的廊亭下用茶,阿绛姐姐正在练武耍着长枪,萧云绛见了他们,停下了动作,走上前将长枪靠在一旁的树上,随口问:“你们大清早怎么来了?可用了早膳?”
“尚未。”若初摇头,手捧着盒子走上前:“只是有些东西,我思来想去...还是应该交给阿绛姐姐收着。”
萧云绛正随意的抬手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汗水,听了这话,目光落到了若初手上,那是一个雕琢着梅花的锦盒。
她未曾知道里面是何物,可她的心还是停跳了一拍,似是预料到了什么。
“阿绛姐姐。”若初将木盒递上:“这些和这柄长枪,我想哥哥...也会希望交给你。”
萧云绛握了握拳,沉默了几许才伸手接过。
她拿过来,果断的打开,放在最上面的绣帕映入眼帘,她的眉眼便是一颤,在看到下面的玉诀时,手便紧紧扣住木盒。
这枚玉诀...
于萧云绛和虞长淮来说,相当于黎明前的微光,那是天将明的征兆,那条暗不见光又不知归期的路,即将抵挡终点的希望。
萧云绛还记得过往的一幕幕,记忆犹新无法忘却。
那是八年前的秋天,虞家遭难,虞伯父虞伯母死于非命,虞若初生死难测,宫门的人悄悄地将虞家父母的尸首送回了翎羽山庄。
定北王府得了消息,每个人都焦心不已,但定北王无召本就不可擅离北疆,且当时北狄大有异动,哥哥身为定北王世子,身有重任也走不得,最后唯有萧云绛只身固执得赶来了翎羽山庄。
当时的翎羽山庄,也如今时这般冷清,满府白幡白灯笼。
萧云绛一直以来都热衷于挫虞长淮的威风,她最讨厌虞长淮赢了她后得意嚣张的模样,却从未得偿所愿,哪怕她在棋艺上赢了他,可虞长淮还是笑的开怀,简直气得她三天都没胃口吃饭。
那一次,她如愿以偿看到了。
可...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她突然觉得,虞长淮就该是那副肆意张扬气死人不偿命的样子,那才是最顺眼的。
萧云绛在翎羽山庄待了差不多半年,甚至除夕都是在翎羽山庄过的,他们两人和长安一起在新种下的梅园里吃了饭。
那一夜,长安回房后,虞长淮醉的厉害,那是萧云绛第一次看到骄傲的仿佛无所不能的虞长淮流泪。
他说:“这个梅园...我答应了阿若,是为她种下的...可她没回来...爹娘也没回来...”
萧云绛握住他的手,泪水也夺出了眼眶:“阿若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她可是我们的妹妹啊!一定会回来!”
她们等了很久,一直没有等到虞若初的归来,却等来了北疆战事突起的消息,后来更是传来了定北王萧桁殉职,世子为救父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传闻。
当时,虞若初尚未有消息,虞长安方才四岁,但虞长淮还是安排好了家中事宜,而后毅然决然随她一道千里奔袭,赶赴北疆。
父亲战死,哥哥昏迷不醒,母亲以泪洗面,幼弟尚且年幼,北狄人浩浩荡荡兵临城下,漠北人见定北王战死,觉得有利可图,也妄想加入战局分一杯羹,箫家危机四伏。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当下若要等来自盛京的圣旨和委任,怕是早已城破人亡。
那年,萧云绛年仅20,以一介女子之身,一意孤行而又艰难万分的扛起了萧家军的军旗,那时的她尚且稚嫩,柔弱的双手还扛不起那沉重的旗帜。
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踉踉跄跄又鲜血淋漓。
可虞长淮一直在她身旁,为盾又为矛,支撑着她一点又一点的将旗帜抗了起来。
丹阳城门外的一场血战,她与虞长淮领兵守了两天两夜,最后终于用巧计击退敌军,镇守城门无虞。
战后,正是晨光微熹之时,她满身鲜血,颤抖着手将军旗高举,迎风而立,那一刻哪怕是曾经对她颇有微词,很是不服的几位将领,也终于低头臣服不再有异议。
虞长淮在北疆待了将近一年,陪着她一点点将军旗杠得越来越稳,也与她一起迎来了盛京册封郡主的圣旨。
封号北宁,寓意北疆平定安宁。
后来哥哥也醒了,他虽然双腿不能再站立行走,无法上战场杀敌,但他得定北王多年栽培,熟读兵法满身智慧,便坐镇后方,行军师之职,照旧可以保家卫国。
定北王府的危机似乎已然在慢慢度过,不再乌云罩顶,萧云绛松了一口气,但虞长淮眉间却愈加紧皱,一日不曾放松过心神。
萧云绛知道,他的心远在翎羽山庄和宫门,可他担心自己,竟也未曾开口提过离开。
终于,萧云湛醒后一个月,一日午间用膳。
“虞长淮!你这饭都添了第二碗了吧?”萧云绛啪的一声甩下筷子,沉着脸:“你吃没吃够?现在战事吃紧,又天寒地冻的,粮食运输不易,你这一碗添一碗的,没完没了了是吗?”
“我就吃你一碗饭,萧云绛,你怎么这么小气!”虞长淮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萧云绛又要找由头和他斗嘴,便又大大趴了一口饭,说道:“天天跟着你杀敌,使力气,还不让我吃一口饭?你这什么道理?”
“我就这道理,你在我府上白吃白喝这么久!你交食宿费了嘛?”萧云绛一把夺过他的碗筷,丢在一旁:“你可要点脸吧!不交钱没饭吃!还有那么多战士要养活呢!”
“嘿!萧云绛!你来劲了是吧?”
“对!”萧云绛咬牙哽着一口气:“你明日就给我走!不要再待在我府上白吃白喝!”
听了这话,虞长淮一顿,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眼眶倏地就红了,可他突然便真气了起来,怒道:“过河拆桥也没有你这样的!”
生起气来,难免口不择言。
可他不是气萧云绛,他是气什么呢?
许是气命运不公,气这莫名其妙的一切,只因他心里明白,自己这一走,来日相见之期便不可预测,他们未来之路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可更生气的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须要走!
“是!我就过河拆桥了!”萧云绛狠狠一摔筷子:“我萧云绛的路,我自己会走!我会走的稳稳当当,无需你虞大公子在这里多管闲事!”
“你给我走!明天就走!你若不走,我就给你打出去!”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一顿午饭就这么不欢而散。
一个下午的时间,两人谁也不理谁,像是真的就此绝了交断了义。
可在当天深夜,萧云绛还是提着两壶酒敲开了虞长淮的门:“你明日就要走了!出来喝一杯?顺便再让我最后赢你一次。”
她侧开身,身后的院子石桌上正摆着棋盘。
虞长淮接过她扔过来的酒壶,恨恨道:“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女人,都要赶我走了,还想着看我输!”
“那你就说来不来吧?”
“来啊!谁怕谁!”
最后,虞长淮还是毫无意外的惨败,输的很惨,一败涂地。
月色如华,北疆的雪纷纷扬扬落下,石桌旁的两人就着月光看着终盘的棋局无声沉默。
最后,萧云绛一甩棋子,嘲讽道:“就你这棋艺,简直是辣眼睛。”
“那不是正如你所愿,让你赢了吗?”
“和你下棋毫无成就感。”萧云绛托起酒壶猛灌了一口,说道:“替我给阿若带句话,让她好好教教你下棋,下次见面...至少让我赢得畅快。”
“下次...”虞长淮借着喝酒掩饰眸中的苦笑,只道:“才赢了我一局,又想着下次,果真是没有半点良心。”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是第一天知道吗?”
那一夜,他们对月饮酒,心知肚明分别之期就在明日。
第二日,萧云绛送虞长淮离开了丹阳,在城门口她亲眼看着那个少年,一剑一马策马奔腾,扬长而去。
奔赴的却不是曾经许下的豪言壮语仗剑四方,而是责任和羁绊。
此次一别,北疆战事不休,自此他守他的家,她卫她的国,他们再也不曾相见。
一直到两年前,北谷之战得胜,昆州、苍岩连连大捷,北狄和漠北递了降书,北疆持续多年的战事正式宣告结束。
萧云绛终于得以机会进盛京面圣,回丹阳的途中,她一如往年那般经过了天镜城,来了翎羽山庄。
“恭贺郡主得胜凯旋。”
这是多年再见,虞长淮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听着生疏的称呼,萧云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心下很是不愉,说道:“我说过的,本郡主的路,会走的比谁都稳当!”
她们在山庄停留了几日,二人却完全不复从前那般的熟捏,倒显得格外有礼,萧云绛恨透了这些礼数。
离开的那一日清晨,她特意邀了虞长淮逛了梅园。
梅园里有虞若初那些年和长安练射箭特意摆设的木把子,萧云绛看见了,便明朗一笑,说道:“多年没有比试了,今天我既要走了,你就陪我再比一场!”
“好。”虞长淮自然答应:“郡主想比,我自是奉陪。”
“空比试没啥意思,我今日在此添一个彩头。”萧云绛就是在那时拿出了那枚玉诀,她说道:“你若赢了,这便归你。”
“郡主...”虞长淮比虞若初年长五岁,自是不会如若初那般懵懂,他早已见过这对玉诀,自是明了其后所代表的含义。
心中多年的期盼一朝得了答案,自然是心情激荡而又难耐。
但到底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若初身中之毒未解,弟弟尚且年幼,他不愿郡主放弃自己的一切而去迁就他,她是那般耀眼夺目的人,就该是那开在北疆雪地里的梅花,迎风绽放,无畏风雪,又自由自在。
所以,一向箭术绝佳的虞长淮,那一日只射了一环。
但他没有料到萧云绛的心意之坚,早已百步穿杨,在战场上千里取敌首的北宁郡主脱了靶,她的箭矢射在了属于虞长淮的靶子后面的树上,箭矢入木三分,梅花树被狠狠一震,鲜红的花瓣纷扬而落。
“脱靶,零环。”萧云绛平静道:“你赢了。”
虞长淮呆怔在原地,望着纷扬的梅花雨,天上的落雪也随之而落,晶莹的雪夹杂着红色的梅花,一起落下的样子美极了。
萧云绛将玉诀随意的抛到了虞长淮怀里。
“这个彩头归你了,三年为期,届时我定来取!”
三年为期,今年云扬便可行及冠之礼,便可接过帅印执掌三军,她和哥哥再为其筹谋,一年时间足以让云扬撑起萧家军旗。
所以,她才终于敢送出这枚玉诀。
虞长淮曾在她最黑暗的日子里,坚定不移的牵着她,亲手将她送入晨光之下,她也想陪着他,带他走出黎明,去往那个仗剑天涯的梦。
只差一点点,黎明的曙光她看到了。
可惜...虞长淮却走在了黎明到来之前。
抛下了她一个人...
萧云绛手握着玉诀,眼眶赤红一片,失神的她终于忍不住呢喃出声,声音艰涩。
“只差一步...”
他们终究...还是等不到了。
虞若初也红了眼眶,想到这几日笼在心间的猜测,目光里是难以自抑的愧疚和自责,哽咽道:“对不起...”
萧云绛听了这话,却是蓦然合起了盖子,转身仰头望了一会儿梅树,随后走到了梅花树下,放下木盒,一把拿起了长枪。
再次旋身看来时,眼眶依旧通红,眼睫染着湿意,但已收了泪。
她走过来,从宫远徵手里拿过那柄长枪,丢到了若初怀里。
若初还未回神,险险接过,有些怔然的看着萧云绛。
“来!与我打一场!”
我个人很喜欢这一对的,唉...可能等完结之后,会有几章专门的番外写一些他们的故事,但感觉你们可能不太喜欢,不过到时候完结了之后,就蛮写写,就不影响了,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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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