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多是被窗外天光照醒的,即便隔了窗帘,也足够明亮。他连忙翻身坐起,去看床头柜上的时钟,果然比他往日睡醒晚了一个时辰。
昨夜累得太狠,有了属于二人的家,这个认知让两人都有些收不住。许三多微红着脸想,等到正式在全亚佛化教育社开始上班了,可不能由着袁朗如此不知节制。
“醒了?”袁朗推门进来,今早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深色衬衫领口松开,袖子挽起露出结实的手臂。
这是许三多的偏好所在,可他看了一眼那手臂就不敢再看,昨晚袁朗一旦察觉他视线飘过去,就会更加用劲儿,把他注意力拉回来。
“专心一点。”男人低沉的笑声犹在耳边,“等我吃饱了,再给你玩。”
可惜到最后,等袁朗吃饱了,许三多连睁开眼睛都没力气了,还玩什么……
“早饭已经好了。”袁朗拉开窗帘,窗外秋景如画一般映进来,“这座公寓有专门的管家负责日常三餐和打扫。”
袁朗回头,看见许三多尚有些害羞,坐在床边,细白的手指绕在锁骨边,将长衫盘扣一一扣上,领子刚好遮住隐没的红梅——这一瞬,袁朗忽然懂了以前已婚同僚之间的打趣,说在家里时,最爱看自己太太晨起,慢慢穿上旗袍,扣好盘扣,将乌发高高挽起,盘成云髻,再用一根玉簪固定。
袁朗看着许三多……身形如少年般纤细,皮肤比女人还白,一把细腰,月夸宽一些,加上修长的双腿,应是极适合旗袍的,将那灰扑扑的长衫换成绣着清荷的旗袍,配一串珍珠项链,被握住腰时,碧玉小坠会在耳垂下轻轻摇晃,而自己,会贴在他耳边低低唤一声:袁太太……
“袁朗?”许三多的声音,叫袁朗回神,停止了清晨的一些妄想。
袁朗笑笑,上前搂住他的腰,暗暗握了下尺寸,心中有了计较。
二人来到餐厅,共进早餐。不论是袁朗还是许三多,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闲暇时光。
临近午间,齐桓带来两份秘密电报,和一份来自北京的消息。
二人关系已经没必要躲着齐桓,只是他们谈公事,许三多原想避开,袁朗却说无妨,让他坐下一起听。
“多了解局势,以后出门再外,更有利于做出正确判断。”
袁朗如是说,许三多便在他旁边坐下了。
“上校,北京来的消息。”齐桓低声汇报,“徐树铮在廊坊遇害了。”
许三多默念了声佛号。袁朗闻言,沉默半晌……徐树铮虽与他不对付,但好歹是同一派系,如今段祺瑞在北京的亲信不断遭到清洗,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我已猜到。”袁朗沉声开口,“这个徐树铮,胆大妄为,之前劝他不要回北京,他不听,反倒以为我是怕他分走北京的势力,连大帅的电报都置之不理。当前局势下还不慎之又慎,难怪遭此横祸。”
齐桓点头,继续道:“同僚说,徐树铮到北京后,立即觐见段大帅表功,还欲联合孙传芳和张作霖,反对冯玉祥。”
袁朗冷笑一声:“徐树铮曾暗杀冯玉祥的姻亲陆建章,冯玉祥早就对他仇视不已。他这一去,无异于自投罗网,根本不了解北京当前局势,还妄图反制冯玉祥。”
齐桓叹了口气:“是啊,他在北京停留了一周,连大帅都数次亲自劝他出京南返。他不情不愿地乘火车离京,经廊坊时,被陆建章的儿子陆承武带人劫持,枪杀了。”
袁朗摇了摇头,嘴角带着一丝嘲讽:“陆承武?他不过是个傀儡,稀里糊涂地唱了一出孝子的戏罢了。这幕后实是冯玉祥,手握京畿兵权。”
说到这里,袁朗神色愈发凝重:“冯玉祥敢在大帅眼皮子底下杀人,杀的还是大帅亲信。我们皖系如今的地位,何等岌岌可危,亦可想而知了。”
齐桓皱眉,也沉默下来。屋内一时静得只剩用于取暖的热水汀发出咕嘟声。
许三多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袁朗,欲言又止。袁朗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语气缓和下来:“所以现在,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把老路子走死。像三多之前说的,必须求变。”
说着,袁朗从齐桓手里接过秘密电报,展开扫了一眼,唇角浮起笑意:“果然,他们终于还是同意了。”
见许三多疑惑地看着他,袁朗解释道:“【国。共】合作两年多,如今广东那边已经统一且稳固,加上现在各地工农运动热潮高涨,【国。民。党】和【共。产。党】将有大动作。”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曾说佛法讲万事无常,顺遂能变成困顿,祸厄也能转福。”袁朗微笑,“皖系虽在北洋斗争中落败,但不再是枪要打的出头鸟,且皖系内部早已四分五裂,各寻出路。我与熊希龄合作,声名在外,反倒成了可以联络的力量。经我前段时间与两党联系,【国。民。党】那边孙先生本就与段公交好,如今【共。产。党】也接受了我递去的橄榄枝。”
许三多大约明白了,这是说,袁朗将会开始和【国。民。党】、【共。产。党】有所合作,想到高城和成才也在【共。产。党】那边,不禁高兴起来:“我虽不懂其中弯绕,但我相信,只要行的是利国利民之事,走的是为众生求安乐之路,就不会错,天必佑之。”
袁朗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伸手揉了揉许三多的发荏,笑道:“我们三多说得对。路虽难走,但只要方向对了,终究会有出路。”
“只是……”袁朗叹了一声,“看来又得忙起来,不能经常陪你了。”
许三多看了眼齐桓,暗暗推了一把袁朗——有人在呢!
齐桓望着客厅那副法国油画,由衷赞叹:“上校这屋子布置得着实雅致,雅致。”
袁朗忍着笑意,怕再逗身边这面皮薄的人,今儿晚上他就不让自己肆意妄为了。
……
1926年,【北。伐。战。争】爆发。袁朗也开始忙碌起来。
北伐重点针对三股军阀势力,一是占据河南、湖南、湖北的直系军阀吴佩孚,约有兵力20万人;二是占据东北各省和京、津等地的奉系军阀张作霖,连同受他控制、统治山东的张宗昌的军队在内,约有兵力30多万人;三是占领苏、皖、浙、闽、赣5省的直系军阀孙传芳,有兵力20万人左右。
【北。伐。国。民。革。命。军】约10万人,双方兵力悬殊,固【革。命。军】更需团结一切可以联络的力量。这给了袁朗借势求变的机会。
皖系内部早已因为政治立场和选择不同而分崩离析,袁朗秘密联络并说服部分同僚,并利用家族背景关系网,获取北洋敌对势力情报,传递给【国。共】双方联络人,为北伐军铺平道路。同时,协助两党与其他想要团结的军阀势力进行谈判协调,争取更多的支持与合作。
了解到北伐军物资匮乏,袁朗更从商界友人那里筹集大量军需品运给【革。命。军】。另一方面,则设法从家族控制的银行中调拨资金,重点秘密资助更为匮乏的【共。产。党】,与之合作进一步加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袁朗的行为引起了家族内部一些顽固派的警觉与不满,但袁朗心意坚决,并不受其影响,哪怕家中长辈拿权威压,袁朗也未低头。更何况段祺瑞在北京未能处理好“三。一。八”事件,此惨案的发生彻底终结了段祺瑞的政治生命,他已不再是段氏一族可以依靠的人。
时代的浪潮已显而易见,因循守旧者必是死路一条!
只是袁朗未料到,他原计划借【国。共】之手打击围攻皖系的各路军阀,却没料到,冯玉祥此人审时度势,十分精明,竟再次倒戈,学袁朗一般,与【国。共】合作。
冯玉祥9月率国民军在绥远五原誓师,宣布响应【北。伐。战。争】。同时还加入了【国。民。党】,他手下的国民军也改编成了【国。民。革。命。联。军】,后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二集团军,与北伐军形成了紧密合作。
棋差一着,袁朗无法遏制冯玉祥,但人间本无圆满,必不能事事如意,且好在段祺瑞对冯玉祥而言已失去利用价值,冯玉祥目前全副心神只在扳倒张作霖,袁朗倒不必分神对付他们,二人自会斗个你死我活。
只许三多有些担忧他曾求学过的江宁内学院和武昌佛学院,如今【革。命。军】北伐,正是南北对峙之际,各方势力都想趁乱分一杯羹,风雨飘摇的城市中,普通人的生活必然受到冲击。
果不其然,1927年,【北。伐。战。争】的硝烟笼罩江宁。为了共同对付冯玉祥的国民军,盘踞直隶的李景林和盘踞山东的张宗昌将所部联合,称“直鲁联军”,共同进驻江宁,强占了金陵刻经处的房屋,江宁内学院被迫停止授课。
3月24日,北伐军江右军陆续开进江宁攻城,与直鲁联军进行激烈战斗,导致大量人员伤亡。面对北伐军的强大攻势,直鲁联军决定放弃江宁,命令部队从下关抢渡长江撤往浦口。
然而,在撤退过程中,直鲁联军溃兵在江宁城内进行大肆抢劫,甚至冒充北伐军,乘乱生事,连外国侨民及领事馆也被波及。由此,欧阳竟无开办不到两年的法相大学特科,不得不宣告结束,主任教授王恩洋先生也离开了。
兵荒马乱,经费匮乏,江宁内学院学问部、研究部也相继取消,持续不到五年的江宁内学院终于结束了它的辉煌时代,其编校之业虽照常进行,学院之设却名存实亡。
收到这份消息时,许三多几乎怔怔回不过神来。从江宁内学院的筹建,到1922年开学,他为这里付出了全部精力与心血,在内学院学习的这两年更是收获颇丰,他对江宁内学院有着深厚的感情,以为内学院会继续发展,成为南方的佛学圣地,未料到,也同样折戟在了动荡的洪流中。
袁朗从身后靠过来,将许三多拢在怀中,轻轻从他手中取下那份电报置于桌上。
“我不想你伤心,但和你有关的,我想你更愿意有权知道真相。”袁朗如是说。
许三多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眼尾还有点红:“谢谢你把这些消息及时带给我,袁朗。”——他确实是最懂他的人,比起被保护在琉璃罩中,用无知换取快乐,许三多更愿意接触真实的世界。
“听说……欧阳院长的胞姐最近也去世了。”袁朗温柔地摸了摸许三多的发荏,“如果实在担心,我可以让亲兵护送你去江宁看望他。直鲁联军已经撤出,江宁最近局势逐渐稳定了一些。”
许三多想了想,摇摇头:“北伐开战前后,太虚大师讲经布教之余,不忘国事,致书力谏各路军阀,通电呼吁和平。而全亚佛化教育社去年春天才成立,还有许多脉络需要梳理,且正全力配合太虚大师等各位大德,通过《心灯》旬刊引导和平舆论。”
“欧阳院长是大智慧之人。”许三多想起在内学院时,欧阳院长给他们上课时的教诲,“在佛教界各方为和平奔走的重要时刻,比起去看院长一眼、用还不如院长的智慧口头宽慰他,欧阳院长肯定更愿意看到我们内学院出来的弟子,把时间和精力用在构建人间佛教、致力于和平与众生安乐上。”
“通透。”袁朗微笑着赞了一声,“由熊会长牵线,之前我与欧阳院长也多有往来。促成【共。产。党】接受我的合作,欧阳院长和三多你,都功不可没。是以听说内学院出事后,我本来还担心院长落魄,是否需要我的资助,现在看来,反倒是我小瞧人家了。”
“促成合作?我么?”许三多疑惑。
袁朗笑了:“你可知,在内学院向欧阳院长道别时,看到的那位陈仲居士是谁么?”
许三多摇头。
袁朗刮了下他鼻子:“正是【共。产。党】内主要负责人,陈。独。秀。”
许三多讶然。
“欧阳院长后来将那日情景都写信告诉我了,得亏院长和三多在陈先生面前为我作保。”袁朗俯身在许三多耳边低笑,“欧阳院长告诉我,三多说我为人正派,有勇有谋,虽为军人,却心怀天下,值得尊敬……没想到,我在三多眼里这么好。”
听着袁朗复述自己当时的话,眼中笑意还带着逗弄,许三多难得鼓起勇气反将他一军:“我只是实话实说,你本来就是一个很好的人——我许三多看中的男人,岂会有差?”
许三多学着袁朗平日惯用的口气说完这句话,反倒把自己闹个大红脸。
袁朗忍不住一把将他搂进怀中,埋首在他肩头大笑:“我的三多可真是个宝贝!”
被袁朗这么一闹,之前得知内学院败落消息而起的种种伤感也就散了。
“总之,我相信欧阳院长,他那样有大智慧的人,既然能一手创立江宁内学院,现在即便遇到挫折,他弘法利生的事业也不会中断。”许三多看了一眼桌上电报,心情已比最初平静很多,“六道轮回,三恶道太苦,天道耽于享乐,而阿修罗道嗔心太重,唯我们人道苦乐参半,最利修行。”
“不经磨砺,难证圆满。”
这八个字,由少年般的清越之声说出,令人心湖都变得澄澈。袁朗垂眸看着许三多,时常由他起头,想安慰许三多,到最后总变成许三多更让他心绪宁和。
“你说得对,有苦有乐,这才是人间百味。”袁朗亲昵地捏了捏他的后颈。
许三多顺着袁朗的动作,仰起细白的脖子。
袁朗低头,唇贴上许三多颈侧,将他瘦小的身形完全笼罩。
“——只是,我的人间百味,唯有你是至甘美味。”
许三多闭上眼,颤抖着任由恋人品尝他的滋味。
世间苦乐参半,袁朗坦然接受,但唯有怀中之人,是只能融在他口中的甘甜。
人生有得到,有失去。唯有你,我不可放手。
袁朗与许三多对谈后,虽有向欧阳竟无表达慰问,但未过多干预。
然而,正如许三多所料,世间的磨砺没有打倒欧阳竟无,反而将其化作治学的动力,完成了三百余卷的《藏要》编刊,这是我国近代对佛教经典的首次高水平系统整理。《藏要》的出版,为后世研究者提供了珍贵的文献资料,赵朴初誉之为“小藏经”。
在后续经历的生死剧变中,欧阳先生又撰成《大般若经-叙》,为《大般若经》的研究提供了重要参考资料——《大般若经》作为般若系经典的总纲,奠定了大乘佛教思想的理论基础。欧阳竟无的作叙,对经文的传承、内容及义理进行了系统的阐述和提炼,使后世学者能更深入地理解和研究该经典。
人生百味,苦乐参半。欧阳竟无曾感慨:悲而后有学,愤而后有学,救亡图存而后有学。
自古英雄多寂寞,道义相托,薪火相传,是为中华民族之道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