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数日的工人运动,最终还是在直系的打压下结束了。佛教界一般不参与任何派系斗争,太虚大师由慈悲不忍众生受难故,联系当地敦信佛法的社会名望人士,由他们从中斡旋,直系终于同意撤回对带头共。产。党。员的逮捕令。当好消息传来,许三多由衷地为好朋友高兴,成才、高城也终于松了口气,特地当面郑重地向太虚大师表达了感谢。
危机解除,高城和成才自然不能一直留在佛学院住。许三多很是不舍。
“没事儿,既然大家都在武昌,有缘还能聚。”高城大掌一挥,习惯性地摸了摸许三多的头。他和成才,与在武昌开展工人运动的同志们,都租住在相对隐蔽的普通居民区,他们非常谨慎,为了确保住所周围环境安全,不易被监视和跟踪,他们有时还会更换,故无法告知许三多具体去哪里找他们。
“知道你们佛学院规矩森严,我们会主动来看你的。”成才打趣,“好好学习吧,别太想我们。”
说得大家都笑了。
由于本次社会名望人士的努力,武昌短暂地进入了平和阶段。解决了此次事件,太虚大师启程前往北京,与常住雍和宫的藏密大师白普仁、国学大师兼居士名流庄思缄等,在北京设立了中华佛教联合会筹备处,呈段祺瑞政府京师警察厅批准备案,以便推派代表出席将于日本召开的东亚佛教大会,致力于推动佛教国际化。
备案文件层层上报,先到了袁朗手上。为了许三多的安全,袁朗虽未直接插手,但也从侧面了解了不少中日佛教交流的情况——两国近邻,在文化上的交流可谓渊源流长,而在佛教方面的交流则自隋唐以来更是从未曾间断过。而自明清至今,中日两国佛教的交流,主要在于共同汇总历史中遗失的重要经典,以及学术研讨,两国互相往来留学的僧人也不少,所以这次中国代表团前往日本参加东亚佛教大会,经两国政府备案承认,也可保障安全,远离纷争。
没有任何党派敢对代表和平的文化交流出手。想到这里,袁朗终于放心不少,将备案文件转呈了段祺瑞,自然畅通无阻。
消息很快传回武昌佛学院,今年冬天的赴日之行,除了有各位佛教界大师、居士名流作为代表出席,还将在佛学院内选拔一批优秀的僧俗弟子随行。弟子们听闻此讯,无不渴望能够与诸位中国佛教界代表一起,作为和平交流的使者踏入东瀛,展示中华佛学的璀璨。
为此,武昌佛学院计划对弟子们展开为期三个月的精心培训,旨在提升他们的佛学修为、国际视野与交流技巧。在这三个月里,弟子们需要在导师引领下,深入研读经典,探讨教义,同时接受国际礼仪与文化交流的熏陶,最后再接受严格的选拔考核。
高城和成才来探望许三多时,听说了这件事,不禁为他担心。毕竟看着日本在中国的行径,民间大部分对日本都没有好感。
“这日本是非去不可么?”高城烦躁地挠挠头发,“这事儿可真让人心里不踏实。”
“要考试的,还不一定能选上我呢。”许三多微笑,“之前听到消息,我也有些忐忑……不过,给我们上课的导师说,虽然两国关系紧张,但和平才是真正的民心所向。这是一个借着佛教交流,传播我们中华文化,增进国际理解的好机会,希望大家能够有担当,积极参与,为众生离苦而努力。”
许三多说着,望向二人:“就像你们也在为工人争取权益一样,有担当,有理想,不怕危险。”
这话说得高城和成才也不知怎么反驳了,大家殊途同归,都是为了人民,都是为了理想在奋斗,而个人安危已经是放在末位的了。
“放心吧。导师说,这次活动是在两国政府那儿都审批备案了的。”许三多反过来安慰他们,“有政府支持,国际上也都在关注,作为无国界交流的佛学文化,各派都不会刻意搞破坏的。”
成才耸耸肩,叹了口气。
高城沉默半晌,大掌按着许三多肩上,轻轻拍了拍:“总之……日本那边情况复杂,距离我们又远在天边,万一遇到什么不公……记得保持冷静,安全第一。”说着顿了顿,有些艰涩地开口,“哪怕……哪怕是为了你那姑娘,你、你都跟人家那啥了,就要对人家负责,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见她。”
说到袁朗,许三多眼里的光变得更加温柔又夺目:“我明白的。谢谢你,高大哥。”
高城宽慰又苦涩地笑了笑。
就这样吧……没有什么比许三多平平安安更重要。
于是,许三多全心投入到佛学院的培训中。导师已提前告知他们将接受笔试与口试两个环节的考核。
笔试环节,试题将广泛涵盖佛学经典、教义阐释、历史沿革等多个领域,要求弟子们在规定时间内,以笔墨为媒介,展现对佛学的领悟与见解。
口试环节,则更加注重弟子的表达能力与应变能力。考官们提出问题,将涉及佛学理论、修行实践、时政与国际交流等多个层面,弟子们需即席回答,展现自己的思考深度、语言组织能力以及从容不迫的风度。
许三多记忆力极强,对佛学经典和参考资料几乎过目不忘。佛学院里都是精英,许三多对佛学的思考见解,虽不能排到头部,但胜在袁朗从他十六岁开始,就时常给他分析时局,引导他作出思考,加上他曾有与熊希龄对谈、在赈济会工作的经验,在关于佛学结合时政分析和对外交流上,有着出色的发挥。
经过数日的激烈角逐与综合考量,选拔考试终于圆满落幕。佛学院根据弟子们在笔试与口头面试中的综合表现,最终遴选出了20名出家与在家弟子。当许三多看到自己榜上有名时,难掩激动之情。
高城和成才得了消息,一方面为许三多高兴,另一方面也再三叮嘱他注意安全。
中国代表团预计于10月末,在上海集合后,共同启程前往日本。10月25日,许三多随武昌佛学院的代表们抵达上海,并入住京城政府派来送行的代表所安排的旅店。
齐聚此地的人数不为双,许三多被安排在了单间,他心中隐约有所感,果不其然,到了晚间自回房间歇息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哪位?”许三多扬声问。
隔着门,熟悉的轻笑声响起:“求度之人。”
许三多心中欣喜,连忙上前打开门,那门外一身军服的,不是袁朗又是谁。
“袁朗!”怕惊扰隔壁,许三多低声唤他。袁朗长臂一展,抱着许三多就进了房间。
门在身后关上,袁朗俯首就亲,许三多痒得笑着躲:“袁、袁朗,他们说的,从京城来的政府送行代表,是不是……是不是就是你?”
“如此多话,明知故问。”袁朗在他耳边低低地笑,“良宵苦短,莫不是还想拖延时间?”
许三多本来被逗笑,可逐渐就笑不出来了,只因袁朗在一路下巡,许三多咬紧牙关忍着,却逐渐颤抖,如山欲崩。
那淡红嫩笋,被袁朗吃入口中,许三多握紧了拳,却难抑汩汩细流,涌了袁朗满口。
袁朗将清流用掌心接了,细致抹在那令他英雄折腰之处。许三多也非初学之人了,懂得抬高配合,脸上却蒸腾霞雾。
待准备就绪,袁朗早已弓刀怒张,直直剖入许三多这雪地之中,在深壑中纵横捭阖。
许三多只觉瞬间千树花开,又将他抛入那雨打风吹处,身不由己,只能任由袁朗铁马金戈,飞扬驰骋。
浓情如焚,噬此长夜。
待到鸣金收兵,许三多抱着袁朗,将刚才被颠簸得四散的魂魄逐渐收回,这才用视线细细描摹爱人轮廓。
“袁朗……”许三多细白的手指轻轻抚过袁朗眉骨,“你最近……好像很累?”
袁朗一顿,把着许三多笑道:“我可以证明,我还没累。”
“我不是说这个。”许三多不许他转移话题,“你在京城……是不是遇上烦心的事了?”
袁朗眸中暗云遮了光。原本以为皖系进入京城执政,能真正为国扭转颓势。他们也确实为之付出了全部心血……比如驻京英方代表要求从严处理华。人。罢。工。事件时,强硬表示“华人不与贵使馆工作,有自由主权”;比如参加《斯瓦尔巴条约》签字,为□□进入北极铺平国际理法之路;比如召开关税会议,为以后中国的关税自主奠定了法理依据,也为以后废除不平等条约迈出了坚实一步……
然而,再多的努力也只是皖系一支强撑,敌不过北洋军阀各派野心家的蠢蠢欲动。原本是联合奉系斗垮了直系,可奉系入关后很快在京津地区大肆扩张,与冯玉祥分庭抗礼,又南下惹恼了江浙军阀孙传芳。以孙传芳为总司令的浙、闽、苏、赣、皖五省联军,不顾段祺瑞的调停,断然向奉军发起总攻击,浙奉战争终于爆发……
“……袁朗,我们……失败了。”当时消息传来,段祺瑞颓然地跌坐在黄花木椅上,浙奉之战的爆发,预示着段祺瑞重新整合北洋系以实现和平统一的梦想失败了。
而接下来恐怕会有更多势力粉墨登场,都想要从乱局中撕下一块肉来。而皖系将会在协调各方上疲于奔命。
“从现在开始到年底,恐怕是局势极度混乱的时期。”袁朗大略给许三多讲了当前情况,复又苦笑,‘我最初还担心你们赴日之行是否安全,结果现在看来,这段时间去国外参加交流活动,反而是最安全的。”
许三多一直认真地听着,听袁朗如此平静地讲他们的努力,讲他们为了国家与和平顶着列强压力做了哪些事,讲这一切心血又是如何在北洋各方野心家利益撕咬下付之一炬……他紧紧握住袁朗的手,想让他感受到自己对他的肯定与支持。
“许三多,这些变数,是不是就是你们佛教里经常讲的……无常?”袁朗叹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世事无常,难以把握。”
袁朗在许三多面前,常是自信且强大的,很少露出这样的疲惫神态,许三多没有立刻接他的话,而是将这个比自己高大的男人揽入怀中,无声地安慰,并且思考。
月光铺在窗棱,照亮的地方像银色的缎带,分割开黑暗,一黑一白,如图两条首尾相衔的活鱼。
“确实……世事无常,难以把握。”许三多抱着袁朗,轻声开口,“佛法里总说‘无常’,但无常不是专指不好的事儿。顺遂变成困顿,是无常;祸厄转为幸福,也是无常。佛法只是教我们接纳无常,接纳变化。”
袁朗抬眼看他,许三多冲袁朗释出一个安慰的笑:“如果这世界上没有‘无常’,那些坏的事儿和困境,岂不是永远无法改变了?就是因为有‘无常’,世事能够改变,我们的一切努力才有意义啊。如果世间上的事情都是固定不变的,我们还能改变什么呢?”
遮蔽月光的乌云从袁朗眼里散了一些:“……你说得没错,现在虽然是由好变成坏,但世事无常,谁又知道努力过后,这世道不会由坏变好呢?”
许三多用力点头:“有句俗话不就叫‘以不变应万变’吗?万变的是现象,不变的是原则。”说着,眼睛亮亮地看着袁朗,“我相信……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变数,好的坏的,你的原则和理想也永远不会改变。”
袁朗深深看着许三多,正如他了解许三多,许三多也是最了解他的人——不管北洋派系之间如何斗争,不管皖系衰败后他需要妥协或做出什么样的改变,和平与统一是他不变的理想与目标。
“但是、但是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明天就要离开上海奔赴日本,许三多忍不住想多叮嘱几句,“佛学院的老师说,一个人的里面一定要有原则,而且要能坚持原则。但是外面,人的外面要磨成圆的,才有办法去协调、去沟通,最后达成各方都能接受的结果,自己也能平安。”
“我明白。”袁朗见他一脸不放心,笑着摸了摸他发荏,“你是想告诉我,要站在不变的立场上,来面对和接受所有的‘变’。内心的原则不变,对外的现象可以变。”
“嗯!”许三多高兴地点头。
袁朗笑着抱住他,感慨自己一时急躁,竟等到许三多来了才点醒了他这个道理——中国与欧美不同,奉行‘中庸’之道,从不全盘否定什么,接纳人与事是掺杂着好与坏,变与不变的,所以从不求‘全’求‘满’。
这么想着,袁朗忽然忆起小时候住在法租界时的一件趣事,说与许三多听。
“我父亲还在世时,我们隔壁住了一户美国人。每次兄弟两个吵架了,那家父亲都会问清情况,然后只骂错的那个孩子。”
“而我们家。”袁朗回忆着就笑了起来,“我和我哥吵架,我父亲先不问对错,都连我们两个一起罚站。”
“我小时候是个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出手又狠,有一次把大哥鼻血都打出来了,父亲还是连我们二人一起罚。”
“事后,罚站结束了,我父亲把我和我哥叫去书房。先对我哥说,今天你没有错,是袁朗动的手,不要以为爹糊涂,可既然你没有错,爹为何连你一起罚?”
“我哥说,这样处理比较好。”
“我爹说,你若不忿,尽管说,不用拍爹的马屁。”
“可我哥说,真的这样比较好。”
“我爹问为什么。我哥才说,有一次我跟袁朗打架,你只罚袁朗站而没有罚我,结果第二次我被他揍得更惨。我爹又说,袁朗那兔崽子打你,你告诉我不就好了吗。我哥说,不告还好,告了打得更惨!”
许三多听了哭笑不得。
“我哥说,所以像这样处理最好,不管我有没有错,连带着也罚一罚站,事后我俩就和了。”
“接着,我父亲又问我,你来说,今天是谁的错?我回答,是我的错。”
“我父亲说,你打了人,但你心里还是很清楚嘛。我说当然了,是非对错我心里还是知道的。”
“父亲问,那既然是你错,我什么还要罚哥哥?”
“我说,你是给我面子。”
“父亲又问,我给你面子干什么?”
“我想了想,回答他,你希望我以后更爱护哥哥,对哥哥好一点。”
“父亲说,你明白就行,兄弟手足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
“于是我想明白这个道理后,就再也没那样打过我哥。我们兄弟之间的矛盾也减少了很多。”
中国人奉行“难得糊涂”,但心里门儿清。这东方智慧里的道理,洋人可能想一辈子也想不明白。
一个人如果没有原则地变,别人会看轻你。而如果不知变化,条条路也走不通。
许三多听完怔了半晌,也从袁朗讲的例子中悟到不少,双眼一亮:“下次我们佛学院考试做论述的时候,我能把你这个例子写进去么?”
袁朗笑着敲了下他的头:“看来今晚你给了我灵感,我也给了你不少灵感。”
许三多笑得牙不见眼,忽而想起什么:“以前好像都没听你提过你哥哥。”
袁朗顿了下:“他……在大帅为讨伐张勋进行马厂誓师时,遇刺了。”
许三多一愣:“……抱歉,我不该问的。”
“无事。既然选择了从政,这些都是早有心理准备的结局。”袁朗抚上许三多的脸,“我哥去的时候,孓然一身,也没拖累谁。可我现在有你,我会更加小心。”
许三多闭上眼,贴着袁朗掌心,内心有些酸涩:幸好他在袁朗平安的时候遇见他。人,一旦内心有牵挂,也许会成为软肋,然而对强者而言,也可能会是护身符。他希望彼此之间这份牵挂能始终护住袁朗。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许三多靠着袁朗睡了。袁朗沉沉盯着窗外夜色……
皖系颓势难掩,最后一博,他也会拼尽全力。然而就像今天许三多说的,佛法讲求【因】上努力,【果】上随缘,所以不执着,接纳一切的无常和变化。
无常可以是由好变坏,也可以是又坏变好。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他会在原则不变、捍卫自己理想的前提下,当变则变,兼容并包,谋求新的政治合作。
TBC:
本章兄弟童年故事,化用自曾仕强老师《易经的奥秘》一书中所举教育子女的例子。顺便推荐一下这本书,由通识性地讲《易经》来讲做人处事的道理。儒、释、道三家,在世间法这个层面有不少共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