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转眼已经是四月。
一个晴朗的早晨,A大队基地秘密驶出一列车队,向着几百公里之外的某个边境城市进发。
这是在袁朗离开之后,中队独立执行的第一个任务。成才负责领队,他已经学会喜怒不形于色,除了在面对许三多的时候。
车厢晃动着,没有人说话,任务完成之前,气氛总是严肃的。
成才就坐在许三多的对面。他掏出一袋压缩饼干扔到许三多怀里,对方木然的表情变成了疑惑。
“你最近吃得太少,注意补充体力。”
许三多把饼干还给他:“我没胃口,算了吧。”
车上其他人投来关切的目光,事实上许三多食量减半的情况已经持续一周,没有人知道原因。
成才苦笑:“三多……你还在怪我。”
许三多垂着眼睛,涂满迷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队长。”
不再交谈的原因,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更严重的事情,许三多没有说。他仍然把成才当成朋友,所以他不会伤他的心。
成才收起压缩饼干,低声说:“你信我,我真的没有那么做。”
“这都……不重要了。”
许三多闭上眼睛,把武器抱得更紧。
他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说服自己接受袁朗不辞而别的事实。因为那个拥抱,他还真的以为与袁朗拥有了特别的默契。
可他怎么会一点都没看出来,袁朗的离开是蓄谋已久?
表演课上尴尬的瞬间,他见缝插针拍照纪念,即使被大家集体抗议。
邮寄家书的那一天,他只身前往军区,吴哲说铁路回来后把他大骂一顿。
越界的接触、默认的玩笑、总在许三多身上停留的目光……
对了,还有那张恶作剧的碟片。
袁朗走后,许三多独自观看了影片,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袁朗会在那个地方暂停。
影片的后半部分,是袁朗的遗言。
袁朗很少为了自己纪念什么,许三多只记得袁朗那段时间很开心,像是拼命地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万遍想他想他,心底总会不合时宜地出现一个声音——
他或许已经失去袁朗了。
恍惚之际,耳畔再次响起伍六一的话——
“啥爱不爱的,在一块儿才是真的。”
许三多曾经拒绝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可命运偏偏要他体会得刻骨铭心。
路程还远,许三多仿佛已经陷入了深眠。成才望着他,思绪回到那个平平无奇的下午。
他原本要去多媒体会议室准备资料,却不经意看见了紧紧拥抱的两个人。
之后,他去威胁了袁朗。袁朗的确选择了离开,但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于成才来说,都是无可挽回的失败。
当天,成才敲门的时候,袁朗正在收拾办公室。
袁朗背对着成才整理文件,并没有看到他压抑的愤怒:“我只是跟大队长吵了一架,你们没必要挨个看笑话吧?”
成才否认。
“那就是有话跟我说?”
“是,关于许三多。”
听见许三多的名字,袁朗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过身直视着成才。
他很平静,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说。”
成才直视回去,眼神凶狠而锐利:“我不允许你对许三多越界。再有下次,我会向上级检举。”
听完,袁朗缓缓笑了起来:“哪怕赌上你的前途?成才,你是以什么身份为许三多做决定?”
“他什么都不懂,是你引诱他,害他犯错。”成才一字一句,没有商量的余地,“我要你离开他,你能做到吗?”
他很笃定,但袁朗的目光刺穿了那种笃定。
“你们吵架了,为了我。”
成才顿了一下,说:“身为他最好的朋友,我有义务阻止他犯错。”
“可你说服不了他,否则你不会来找我。”袁朗的游刃有余令人恼火,可他毫不在乎,“成才,我说过你最像我,我当然知道你有多想保护他。但是很可惜,也仅仅是像而已。”
袁朗的话近乎挑衅,成才咬着牙,强忍着挥出一拳的冲动。
“你在害怕,他一旦选择了我,你就不再是他最重要的人。”
“我不是为了自己!”成才几乎是咆哮出声。
袁朗盯着他,瞳孔微微收缩,像是某种肉食动物。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说,“你必须要成长到不会为任何一个人产生过于强烈的情绪波动,否则我无法放心把许三多交给你。”
怒火突然没了方向,成才愣住:“什么意思?”
下一刻,袁朗甩着抹布把他赶了出去。
“三岁小孩吗?自己去想!”
成才走后,袁朗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一份早已写好的辞职报告。他怀着复杂的心情,逐字逐句写就这份报告的同时,许三多就藏在书桌下面。
窗外传来训练场上热火朝天的叫喊声,袁朗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铁路的电话。
电话接通,铁路已经恢复了平静:“想好了?”
袁朗:“是。对不起,我让您失望了。”
沉默片刻,铁路说:“去做你该做的事。但是,不要让这句话成为我对你的最后一道命令。”
两个月后的现在,铁路率领着参与联合行动的A大队全体成员,与武警大队顺利会合,整合作战方案。
这次行动的主要目标是一个跨境贩毒集团的头目,多年来潜在国内做内应。明面上他已经金盆洗手退居幕后,干起了清白生意,实则背地里花了大手笔疏通关系,秘密走私军火。
通过线人提供的情报,警方已经暗中盯了他大半年。可惜对方是个狡猾至极的老油条,十分惜命地缩在龟壳里,从不轻易露头,导致警方一直没找到机会动手。
这回有一个神秘的军火商寻求合作,终于把他钓了出来,见面地点就在市内最大的高端私人会所。根据情报,他身边的武装保护顶得上一个加强排,大部分的真实身份是境外雇佣兵。
“此案干系重大,涉案人员必须全部抓捕归案。”总指挥发了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城市作战环境特殊,不能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不能随意开枪造成民众恐慌,一切动作必须秘密进行。
A大队即时进入战备状态。
吴哲有条不紊地检视着窃听设备,为了缓和气氛,他特意播放了一首莫扎特的《小星星变奏曲》。
另一边,成才为狙击枪安装消音器,身旁是他心爱的吉他……盒。
齐桓和马小帅换上了黑西装,墨镜里倒映出对方坏笑的脸。
五分钟后,会所的安保系统将会出现两个致命的漏洞。最高处的天台上,漆黑沉默的枪口会指向每一个没有资格离开的人。
许三多则负责乔装成会所男招待,借职务之便潜入包厢内设置窃听器。同时,他也是所有人之中唯一不配备武器的兵。
出发前,铁路再次嘱咐:“小心点,这个人很狡猾,我们已经在他手上吃过亏。”
命令下达,众人各自奔赴战场。
有齐桓和马小帅开路,许三多和成才的潜入十分顺利。分手前,成才拽住许三多的手臂,他有些担忧:“保护好自己。”
许三多点点头:“你也是。”
边境城市的春天,暖风沉醉,繁花开遍。会所建筑错落有致,丛林风情瑰丽热烈,让人恍然觉得,春天就应该尽情享乐,而不是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与一群歹徒玩儿命。
洗手间里,许三多轻车熟路地放倒了一个与自己身形相仿的男招待。他把通讯设备包裹严实,放进了水箱里。许三多换好工作服,悄然跟随着送餐队伍,向着今晚的目的地进发。
进门前一律搜身。许三多端着托盘,姿态乖顺地任由他们摸了个遍。
搜身结束,守卫举起对讲机通报。几秒后,金碧辉煌的实木大门缓缓开启,传来悦耳的钢琴声。
许三多稳了稳神,跟着前面的人走了进去,窃听器就藏在特制的领结里。
内厅主要满足私密性的需求,并不算宽敞。目标还没来,里面仅有几个人在,看样子是他的亲信。其中一个面相斯文,目光却凶狠阴冷,许三多垂下眼睛,避开了他不怀好意的打量。
那人指了指身后,男招待们会意,开始布置餐桌。许三多混在人群之中摆放红酒,趁着没人注意这边,取出窃听器安装在桌子下面。
就在这时,亲信们迎着两个人走了进来。谈话声由远及近,越发清晰。
“早知道你不喜欢,我就不费尽心思准备了。我这老头子,猜不透你们年轻人的想法。”
“承蒙厚爱,怪我无福消受。”那人笑了笑,“我想,还是谈谈合作更有意思。”
那个声音太熟悉,明明是那么低沉稳重,令人安心,却有如□□的威力一般,震得他手脚发麻,全身的血液都呼啸着在四肢百骸穿梭奔腾。
是袁朗。
他想念了两个月的袁朗。
袁朗一副休闲装扮,仿佛只是来这里观光旅游。他与身旁的人笑谈,极为平常地看了许三多一眼,便很快移开目光。擦身而过的时候,许三多嗅到他身上浅淡的香水味。
此时此地,与目标人物洽谈军火生意的神秘合作方……是他的队长?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他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瞒着所有人去做卧底?
两个人落了座,袁朗很自然地坐在了离许三多最近的位置。
“这是我珍藏多年的红酒,尝尝看。”
目标人物是个外表慈祥的老头,穿唐装,戴佛珠,比谁都要体面。如果在街上遇见,绝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罪犯。
他以眼神示意许三多,许三多拿起冰镇的红酒,打开木塞,用干净的白毛巾擦拭瓶口。他的动作流畅娴熟,仿佛上辈子就是服务生。
看到袁朗,好像所有的饥饿都回到了他身上。面对着一大桌美味佳肴,许三多终于发现自己还是一个活人,于是他的胃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早知道就吃掉那袋压缩饼干……
袁朗抬眼看他,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
红酒在高脚杯中呈现出血一样不祥的深红,许三多尽力不让自己的手指颤抖。
袁朗抿一口酒,舔了舔嘴唇:“红酒不错,我很喜欢。不过,吃饭还这么多人看着,多不自在。”
他的声音太有辨识度,远方的指挥车里,吴哲摘下耳机,看向身边的铁路:“行动结束之后,我希望您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铁路一脸无辜:“上头指定的,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吴哲重新戴上耳机监听,转眼间恢复了平静。
目标人物接受了袁朗的提议,清空内厅。许三多木然地跟着人群出去,沉重的大门再度合上,隔出两个世界。
许三多离开那里,快速冲进洗手间。他打开水龙头,让水流猛冲着自己的脑袋。
他需要冷静。任务已经完成,他本该撤退,可他放心不下袁朗。
他不放心袁朗一个人待在那个地方。万一出了差错,导致双方不得不交火,袁朗的处境将十分危险。
可这儿里里外外都是敌人,他身上也没有携带武器,要怎么保护袁朗?他应该相信袁朗能够安然无恙吗?
或许,袁朗以身入局,就没想过能活着回来,否则他不会在遗言里表白。
袁朗说“喜欢”,哽咽着变了调的两个字,刀子一样狠狠扎进许三多心里,扎得他血肉模糊,痛不欲生。
如果能够重来,他想恳求命运,不要让他挣扎这么久才看清自己的心。
我想每天都见到你,我想每次见到你都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你——
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许三多扒着水池边缘,任由冰凉的水流划过眼角脸颊。就像当年独守七连时那样,他又变成了孤身一人。
头顶上出现了一只手,水流声戛然而止。
许三多抬起头,是那个斯文阴狠的年轻人。
水声遮蔽了一切,他竟然没能感受到危险的接近。
镜子里,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那人先开了口:“你很面生。”
许三多抹了把脸,语气很平静:“这里每天都在换人。”
“眼光不错,这里待遇很好。”
“家里欠了债,我来碰碰运气。”
“哦,那很可惜。”那人盯着他,“跟我出国,怎么样?美女,黄金,人上人,你想要的一切。”
许三多淡淡看他一眼,他并不想思考一个毒贩的许诺意味着什么,他已经被威胁过,代价是一条人命,他的生日礼物。
这个人太邪门,再待下去恐怕会有暴露的风险。
“谢谢,不用了。”
许三多转身就走,他听到一声讥笑:“条子能挣几个钱?”
话音未落,许三多挥拳,直冲那人的太阳穴。
但他停了下来。他的腹部正顶着一把手枪。
“我见过你。”那人歪着头,“准确地说,我见过你们,在一场葬礼上。”
那一刻,许三多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这本该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却因为他出了岔子,而袁朗将要代他赴死。
许三多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你犯了法,跑不掉的。”
那人大笑:“可他一定会死在我的前面。要不要我发发慈悲,给你个机会和他说再见?”
许三多看向他,他看到混乱交织着的仇恨、疯狂、暴戾……
一张会下地狱的脸。
许三多想,同样下地狱的,还有他自己。这个人看过袁朗的脸,这让他久违地起了杀心。
不过,他已经学会了掩饰。许三多思考着,如果是袁朗,面对此情此景,他会怎么做?
许三多放下拳头:“交火对我们都没好处,你想要什么?”
“你们的人很多,到处都是。”那人说,“一张船票,换他的命。”
许三多皱眉:“你想偷渡?”
“我只需要越过那条江。怎么样?”
表演课老师曾说,语言本质上是一种欺骗。从这个人的三言两语之中,许三多捕捉到一丝蹊跷。
如果袁朗早已暴露,以目标人物的个性,不会拿自己的小命陪着警方玩儿冒险,更何况前后足足两个月的时间,袁朗绝不会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察觉。
除非……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就在此时此刻。
这个人想保命,想通过许三多向警方求和。一旦交火,他绝对不会管那老头子的死活。他的虚张声势,不过是想用袁朗镇住许三多而已。
看穿对方的焦躁,事情突然变得好办了起来。
许三多指了指他的枪口:“我可以帮你,有很多条路。但我有个条件。”
十分钟后,男招待们进入内厅,其中一个不着痕迹地接近袁朗,低声说话时嘴唇几乎没有颤动。
“有人要我捎句话。”
袁朗微微偏过头,手里端着没喝完的红酒。
“那个人说,他要为你摘一朵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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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每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