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案调整之后,训练场地就转移到了室内。虽说免了日晒雨淋,但并没有人开心。
此刻,老A们如同小白杨般站成一排,袁朗背着手,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从他们面前悠哉悠哉踱了过去。
他在队尾的许三多面前站定,将目光投向队伍前那位三十出头的长发男子。许三多顺着袁朗看过去,竭力避免想起昨晚的难堪。
“这位是你们的表演课老师,他将负责接下来为期三周的伪装训练。课程内容呢,不难。也就是换换行头,搞搞形体,再练练台词,对你们来说是小菜一碟。”
袁朗的语气轻松得像是五公里无负重越野,大部分人的眼中都闪烁着雀跃的光芒,而齐桓的表情却一言难尽。
袁朗含着笑看向许三多,仿佛他们只是愉快的初见:“当然,对于我身边这位,就要多费点心了。是不是?许三多?”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许三多心里一抖,慌忙避开他的视线,大声答道:“保证完成任务!”
袁朗旁观,课程开始。
老师让大家围坐一圈,他站在中心,娓娓道来:“众所周知,表演者需要解放天性。在城市作战中,各位时常需要乔装改扮,如果军人气质太过突出,会严重影响任务进度。短时间内,人是无法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于是我们需要练习。练习的目的是,至少栖身在城市之中时,不会引起怀疑,尤其是犯罪分子的怀疑。”
老师讲了许多关于表演的知识,哪怕许三多已经把图书馆的书从A看到了F,也没听过这么多新奇的词汇。
许三多懵懵懂懂地记在心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求知欲。这是他从未涉足的领域,他不想落在最后。
“好了,大家估计听累了,那我们现在开始实战吧。”老师指着角落里的推车,“车上的戏服大家随便挑,换好衣服之后还在这里集合。”
众人坐着没动,齐刷刷看向袁朗。袁朗颇为散漫地坐在台阶上,大手一挥:“解散!”
许三多跑慢了一步,正巧看见袁朗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个小型数码相机。
他总感觉大事不妙。
事实上,预感成真只需要三十秒。
当人群散去,轮到许三多的时候,只剩下一套连衣裙和一双长筒皮靴,外加一顶黑长直假发。
许三多尴尬地站在推车前,他回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发现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他求助的视线,连最贴心懂事的马小帅也抱着衬衫牛仔裤不撒手。
他苦着脸求饶:“班长,我还是个孩子。”
成才不忍心看许三多颜面扫地,他正准备把唯一的一件T恤脱掉。袁朗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朝着成才的屁股就是一脚:“是聊天的地方吗?集合去!”
成才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齐桓选了皮衣,穿着十足像个模特。而吴哲套上了玩偶服,把自己扮成了一只熊。
对此,他的解释是:“像我这样俊俏的小生,太容易散发魅力,还是遮一下比较好。”
五分钟后,大家换好衣服重新集合。军容军貌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大学生、农民工、企业家、机车党,以及一只发传单的熊和一个长发及腰的年轻姑娘。
看着这一帮形态各异的兵,袁朗笑得十分欠揍。他举起相机,一个个拍了过去,并伴随着惹人烦的啧啧声。
许三多露出来的胳膊大腿白得发光,与那一头黑发形成强烈的色彩对比。看着袁朗举着相机越走越近,他拼命缩着身体,恨不得下一秒就拿假发吊死在门口。
袁朗站在许三多面前,嘴角憋着笑。他憋了半天,还是把相机收了起来,撂下一句:“下次记得跑快点。”
许三多捂住了脸。
大家就这样顶着各自的行头度过了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吴哲搭着许三多的肩,指了指旁边那个翻着照片嘎嘎乐的某队长,深深叹了口气:“队长真的需要人来管管了。”
齐桓:“你笔杆子硬,要不给队长写个征婚启事,早点把他嫁出去得了。”
当着袁朗的面损他,实在是快事一件。成才和马小帅对视一眼,笑了。
谁知袁朗仍在注意着他们的对话,他听见征婚启事四个字,当场就来了兴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写不出来不算完啊!”
不说还好,一说吴哲真来劲了:“条件摆出来才好谈。”
“好啊,那你们说说,我什么条件?”袁朗叉着手,混不吝地站着,一副任由部下品评的样子。
几个人七嘴八舌凑了一堆,总结来说就是一句话——人帅,有钱,不回家,简直就是新时代好男人的典范。
许三多默默打量着袁朗,眼前这个人无论从哪种角度评价,答案都是无可挑剔。
强悍的竞争力摆在眼前,连吴哲也没了脾气:“那你想找什么样的?可别说是天仙。”
齐桓:“我知道,肤白貌美大长腿呗。”
袁朗踹他一脚:“俗不俗啊你?我是那看脸的人吗?”
“那可不好说。”齐桓转着圈躲他的无影脚,边跑边喊:“三儿,你来评评理!别装蒜不说话,否则把你嫁过去!”
许三多刚脱下连衣裙,**着上身,正背对着他们穿裤子。他天生薄肌,骨架娇小,从背后看去,还真像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众人静默,一时无话。
肤白——白得反光。
貌美——那小脸蛋儿嫩得,一掐一兜水。
大长腿——下劈的时候能把人劈成两截,简直就是自带凶器。
好像……确实有点意思。
一群人侃着侃着就偏离了轨道,直接歪到了姥姥家,结果是一致同意让袁朗入赘,在许三多同志的带领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袁朗含笑不语,齐桓活像个护崽的老母鸡:“我们家三儿年轻貌美,怎么能许配给一个老男人?”
马小帅:“我也反对!我还等着给班长带孩子呢!”
袁朗白他一眼:“有你什么事儿?一边玩儿去。”
“哎?这就找着了?那我这征婚启事还写不写?”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吴哲的文学梦轻轻碎了一地。
许三多在众人的说笑声中急忙穿好衣服,整张脸都快红透了。
即便是心里兵荒马乱,他仍然敏锐地注意到,所有人之中,只有成才没笑。
回到宿舍后,许三多叫住了成才:“你咋了?今天不高兴?”
成才环顾四周,确定走廊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凑近了说:“你真不知道因为啥?”
许三多摇摇头。
成才看他那无知的傻样,当即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拿你开涮,你就一点都没意见?”
原来是为这事儿。许三多乐呵呵的:“就是个玩笑。你以前还欺负我呢,怎么现在又抱不平?”
成才靠着墙,脸色阴沉得吓人:“我就不乐意他们开你的玩笑。把你当成什么了?”
一听这话,许三多不乐意了:“大家都是战友,没有你们我们他们的,说我两句也不会少块肉。”
“你傻呀?是不是我以前把你欺负傻了?”成才浅浅反思了一下,自暴自弃地塌下肩膀,“行了,我说着玩的,又不是真要怎么样。回去吧。”
两个人在走廊里分了手。
夜深人静,许三多躺在床上,回想着成才的话。
或许成才的反应才是正确的。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应该接受这样模棱两可的玩笑。可他却完全没有抵触,除了羞怯,甚至催生出一种隐秘的期待。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他对袁朗的喜欢,已经超越了上下级的界限。
袁朗呢?他又是怎么想的呢?袁朗随便踩他一脚,都能让他丢盔弃甲,他在袁朗面前,还有什么自尊可言?
脑子里一团乱麻,许三多翻了个身,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大腿根那块浅淡的淤青。
仿佛想起什么,他猛地收回手。许三多有些懊悔地闭上眼睛,把整个人都蒙进了被子里。
*
偷来的光盘藏不得。某天,趁着袁朗外出未归,许三多拿纸壳子把光盘包了个严严实实,带到收发室去邮寄。
值班的兵朝他敬礼:“请问包裹里是什么?”
许三多不敢撒谎,老实回答:“是光盘。”
“影音文件需要核实,麻烦你打开。”
许三多愣在原地,这玩意拿着烫手,竟然把条例都给他烫忘了。
见他站着没动,那个兵催促道:“请打开。”
他不知道的是,许三多正在进行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
踌躇半晌,许三多默默收回包裹:“那个……我先不寄了。”
在值班人员探究的目光中,许三多转身逃跑,迎面撞上了刚进门的袁朗。
他相信那一刻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袁朗瞟了眼他手里的包裹,笑了笑:“寄东西啊?”
“是。”
许三多回敬了一个仓促的笑容,他现在就想跑,奈何袁朗根本没想放他走。
“跑什么?你先来,我不急。”
袁朗手里只有一封信,他很有礼貌地退到一边,示意许三多排到前面。
这是你发扬风格的时候吗?许三多脸上写满了倒霉两个字。
值班人员看不下去,主动告知原委,没想到从来不管闲事的袁朗今天竟然邪了门,对许三多简直是关怀备至。
“没事,我亲自核实。”袁朗把信递过去,“家书,寄到这个地址。”
袁朗很少和家里联系,许三多有些好奇,但他很懂事,没有追问。
他也没有那个时间追问,因为他已经被袁朗请到了多媒体会议室,即将当着袁朗的面打开那个罪恶的包裹。
“什么呀?搞得这么神秘。”袁朗从他手里拿过裁纸刀,刺啦一声划开了包装盒。
一想到待会儿要发生什么,许三多就觉得人生无望。他向前一步,一脸视死如归的悲壮:“还是……还是我来吧,队长。”
袁朗头也不抬:“站着,不许动。”
被许三多费心营救的那张光盘,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回到了袁朗手里。许三多想坦白,他很想坦白,但是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眼看着袁朗把光盘塞进设备,按下了播放键。
许三多的呼吸仿佛也随之停止。
投影幕布上出现了长达十秒钟的黑屏,许三多眼中闪烁着慌张不安,而袁朗在看他。
黑屏结束,紧接着画面一闪——
幕布上出现的,竟然是袁朗的脸。
袁朗看着许三多呆滞到空白的表情,没忍住乐了出来。许三多的一颗心卡在嗓子眼儿,不知道该提起还是放下,他已经被袁朗弄乱了。
“许三多,希望没有吓到你。”影像里的袁朗一本正经,好像这并不是他的恶作剧,“作为你的队长,我有责任告诉你……”
“耍小聪明,就要做好被拆穿的准备。”
袁朗在屏幕里张牙舞爪,做了个鬼脸,然后又自顾自笑起来。
对面一个袁朗,身边一个袁朗,许三多有点喘不过气。
他嘎吱嘎吱扭过头去,充满着不解:“队长,怎么会是你?”
袁朗暂停画面,斜睨着他:“你就没什么想要坦白的?”
许三多绷直了身体:“报告!我……我违纪了。”
关于违纪的具体内容,两个人都谨慎着绕了过去。事实上,在袁朗拿到光盘的第二天,就已经处理妥当。至于为什么偷梁换柱,他有自己的私心。
“我原本想着,身为队长,我有责任做你的向导,哪怕你并不需要。”袁朗沉默片刻,“可我为你做的还不够多,远远不够。”
许三多酝酿了一下,有点羞怯地开口安慰:“其实,这是二哥偷偷塞给我的,我不知道。但是我也不是一点都不懂,我看过生物书,那里面说精子和卵子结合……”
“行啦!我不是要说这个。”袁朗有点泄气,“谁要跟你探讨微观层面的东西……”
许三多看着他,不明白袁朗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明明他离袁朗很近,却怎么也到不了他身边。
又是一阵难言的沉默。
袁朗挠挠脸,好不容易打算说点什么,转身就看见许三多低着头,正啪嗒啪嗒掉眼泪。
袁朗愣了一下,轻轻捧起他的脸:“哭什么?我欺负你了?”
许三多眼圈红红的,抽噎着说不清话:“队长,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心脏忽然一抽一抽地钝痛起来。袁朗眨眨眼睛,而后收紧手臂,把这个珍贵得让他心疼的人圈进怀里。
他相信这一刻自己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因为太真实,真实得近乎陌生。
他听见自己说:“对不起。你喜欢我吧,许三多。”
这一刻,陡变就此发生。
第二天,袁朗不告而别,在A大队基地彻底消失。
成才成为了代理队长,许三多再也没有与他说过一句话。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关于袁朗的去向,铁路一言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