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才刚蒙蒙亮,我便叫醒阿巴斯一起回活力之家拿东西。
阿巴斯有些不情愿,我能够理解,活力之家对他而言就是地狱,好不容易逃出去,如何会想再回去。
其实我也一样,昨日勉强忍着寒冷睡着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还是赞迪克那双带着狠厉和怒火的眼睛。
我打了个寒颤,定了定心神,朝活力之家的方向走去。
一夜过去,活力之家似乎没有丝毫的变化,仿若一切都还是过往的模样。我精神有些恍惚地拉开门,阿巴斯嫌我动作慢,挤着我先行进屋避风。
“好冷,好冷,我先去拿我的衣服了,你快点。”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阿巴斯的声音便远得有些模糊了。
我的脚冻得有些僵硬,刚才那一下差点被阿巴斯撞倒,幸好我扶着门,才维持了身体平衡。
我拉开门朝里面看去,只一眼,便心生寒意。
地上残留着昨日的鲜血,如今已经发黑,但赞迪克的尸体,竟然毫无踪迹!
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感觉沙漠的寒风把我的脑子都吹跑了,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发软。
不,不,这不对……
赞迪克呢?
难不成……他还没死……
不可能!
我昨天明明亲手……
从赞迪克胸口涌出的鲜血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我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恍惚中,我好像听见有人的脚步声。
躲!
快躲起来!
身体比大脑先一步反应过来,我快速关上大门,跑进病房把正在库库装东西的阿巴斯拉起来,藏到一个装杂物的小隔间。
阿巴斯叫出声来:“你干什么……”
我捂住他的嘴,把他抵在墙上遏制住他的动作。
“嘘。”
我示意阿巴斯不要出声,然后扭过身子从狭小的木板缝而往外看。
“哒……哒……哒……”
熟悉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紧张地扒着门往外看,心脏狂跳,仿佛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一样。
那脚步声停在门口,我无法看见那道身影究竟是谁,但他开口说话了。
“没什么异常……还得感谢你,要不是你昨天发现了我,我现在恐怕还躺在地上呢。”
是赞迪克!他真的还没死!
我眼前一片发黑。
他似乎在和谁对话。
“只不过是恰好发现。多托雷,出发的时日就在最近,你准备何时出发?”
“不急。”赞迪克轻轻一笑,“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在这里收个尾。”
“你那位刺杀你的下属,需要我派人去找吗?”
“不用……我和他,迟早会再次相见的。”
男人刻意放缓的声音犹如大提琴的琴声一般优雅,他细细地品尝琢磨着那个名字,如同亲密的爱抚。
“塔德纳……塔德纳……我的同行者,我的不忠之人,我要亲手抓住他,然后……”
他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想象中,过了很久才吐出几个字。
“我要他生不如死,再也不敢违逆我……”
我吓得全身发抖,还要加紧对阿巴斯的桎梏,从刚才起,阿巴斯就像是受了什么很大的刺激一样,剧烈得挣扎着,我能看到他因为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和瞬间惨白的脸色。
“你从今往后是我们的同伴,我尊重你的选择。但还请你注意时间,不要玩的太过火,我们无法在此停留过久。”
“我知道。放心吧,很快就会结束。我要出去一趟,你一起吗?”
“好。”
脚步声走远,很快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
他们出去了。
我有些脱力地松开阿巴斯,整个人半瘫在门上,宛若刚从水里救出来的狗一般。
阿巴斯愤怒地揪住我的衣服:“你不是说过你杀了他了吗?!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怎么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你放开我,我难受。”我用点力推开阿巴斯。
阿巴斯无力地坐在地上,喃喃自语:“这下糟了,这下死定了,要是被抓住肯定是死路一条,早知道就不回来了,不回来的话哪里会发生这种事,我要出去,我要现在逃出去!”
阿巴斯扒开我就想出去,我踹了他一脚,把他踹回去,心里也带了点怒火:“蠢货,你没听到刚才那个人说他们还有其他人吗?现在出去你想找死?”
“那怎么办?!”
我心烦意乱,心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事实上,我怀疑赞迪克可能早就发现我们俩了,我和阿巴斯回活力之家的时候就说不定被他们的人看见了,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但我现在也只能安慰自己,赞迪克既然没过来一把掀了我们藏身的房门,那么也有可能他就是没发现我们。
希望如此吧。
那边阿巴斯还在崩溃破防,他扯着自己的头发,连扯出来血都察觉不到,还在神经兮兮地自言自语。
“糟了,糟了糟了糟了糟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那个恶医手上。啊啊啊啊……都怪你,”他僵硬地转动脖子看着我,“都怪你,如果不是你硬是要回来,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的样子很是瘆人,眼神空洞,语气里含着噬骨的恨意。
我气得没忍住给了他一拳:“神经病,那你还记不记得是我杀了赞迪克把你带出去的?”
阿巴斯摸着自己的脸,悻悻地不敢说话了。
我和阿巴斯一直呆到晚上,偶尔从这里能够看到外面有人巡逻的身影,我确定根本没有逃出去的可能,于是开始摆烂。
阿巴斯挨了我一拳,倒是清醒了不少,他啃了一下午指甲,啃得一手血,我嫌他埋汰,离他远了一些,缩在对角的墙角里。
到了晚上,他清醒过来了,又念叨了很久“不想死”之类的话,然后在杂物堆里面翻了好久,摸出来一把铁锹,开始挖土。
他挖地很卖力,对赞迪克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求激励着他,几乎一刻都不敢停下,挖累了,他便喝两口水,潦草地塞几口食物,继续挖。
土坑越来越深。
我冷眼看着他挖土,看了很久,阿巴斯站起来的时候看见悠闲的我很生气,转头又从杂物堆里翻出来一把铁锹扔在我脚边。
“你光是看着看什么?一起挖!”
“逃不出去的,赞迪克说不定早就知道我们在这里了。”
“我不管那么多,我要活!”
昏暗的煤油灯下,我看着阿巴斯满脸的汗水,以及充满着红血丝的眼睛。
他也和我对视,眼睛里倒映着一闪一闪的火焰。
我叹了口气,忍不住闭了闭双眼,然后爬起来和阿巴斯一起挖地道。
两个人一起的效率要高多了,我们不停不歇地挖了很久,深度足够后便朝着前方挖,足足挖了十几米的地道才敢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我精疲力尽地靠在墙上,衣服上皮肤上全是泥土。
另一边,阿巴斯狼吞虎咽地汲取着食物和水,地道里空气不畅,热的要死,他便脱了上衣散热。
我有些心累地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阿巴斯问我:“你不饿吗?你也来吃点吧。”
“我没有胃口,你自己吃就行。”
“哦。我估计咱们要在这地下待很久了,我之前被你拉走,也没拿够足够多的食物。”
我皱了皱眉。
“我明天会上去一趟打包食物下来。”
“被发现了怎么办?”
“不会供出你的。”
阿巴斯放心了。
“那行。”
我扯了自己的外套垫在身下,面朝着土墙闭上双眼准备睡觉,心里却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其实我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喝过水了,又挖了那么久的地道,现在不仅手疼腿酸,胃也在一抽一抽地疼。
但我确实没什么胃口,既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愤怒。
只是因为不想。
我懒得去思考阿巴斯对我的态度,懒得去思考为什么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连一句感谢的话都听不来,还要被各番埋怨,也懒得分析现在外面的情况,以及自己未来的结局。
我只是在发呆,盯着墙上的一个小石子,连思考的本能都彻底丧失,只是偶尔发出命令驱动自己的身体去做事。
我失眠了很久,等到差不多的时间,阿巴斯醒来再次开始挖掘工作的时候,我站起来回上面去拿物资。
推开杂物间的门的时候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外面好像正是晌午,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有些不适地挡了挡眼睛。
赞迪克不在,房间里没人,只有外面的士兵在巡逻着。于是我放轻了动作,找到一块破布,将房间里面的食物拿了一部分放到上面,还拿了一些煤油,然后裹上,准备返回地道。
路过病房的时候,我看见桌上放着的一堆药,里面什么都有,大都是赞迪克的发明,我认了一圈,从里面挑出止痛的药物,以及可以抑制饥饿感的一款药。
我其实不知道后一种药物到底是什么作用,但是赞迪克会给无法吃饭的实验体吃这个,我之后问过这些人,他们都说吃完后就感觉不到饿意了,连吃饭的**好像都会降低。
现在的我应该会很需要这个。
我拧开药瓶,各吃了两粒,然后塞进衣服口袋里。
或许是因为我足够小心,也或许是因为我足够好运,总之我很顺利地回了地道,我把包裹扔给阿巴斯,然后拿起铁锹也一起开始挖土。
无穷无尽的挖掘,无穷无尽的黑暗。
我和阿巴斯夜以继日地挖着,好几次挖到不对的方向,在短暂的崩溃之后又转换方向接着挖。
双手因为连日的挖掘生出水泡,然后磨破,最终结成厚厚的一层茧。
自那日之后的时间,我又回去几次拿了食物和药物,但等到挖得过于远之后,我便也不再返回了。
赞迪克的药颇有成效,我慢慢地不再感觉到饥饿,甚至对食物生不出任何的想法,于是除了日常的药物份例外,我不再进食,只偶尔喝一些水。
阿巴斯的精神状态不总是稳定的,他会在墙壁上刻下文字,向神明祈愿,诉说自己的痛苦,痛斥赞迪克对他施加的恶行。
没有食物之后,他开始捕捉洞穴里面的虫子和动物,如果没有这些,就从墙上刨下土来吃。
等他陷入疯狂的时候,我便会离他远一点,看他挥舞着铁锹仿佛在和谁搏斗一样,等累了他又瘫坐在地上,嘶哑着嗓子哭喊。
“神明啊,若您还愿意饶恕我,请看看我吧,神明啊,请饶恕您的信徒,给予我生的活路。请您引导艾文和哈基姆的灵魂,令他们得以重返阿如村,还有小阿尔伯兹,请您引导我回到家中,再次与父母重逢……”
我并不怎么信神,须弥的神明被称为智慧之神,但我是个愚笨之人,从未有过资格能够获得神明的瞥视。
我不为此感到失望难过,也不为神明的视线追逐渴望。
但或许神明真的会瞥视阿巴斯,为他指明道路和方向。
总而言之,在不知道多少日之后,在不知道多少次的机械敲击后,路,挖穿了。
澄澈的月光洒在脸上,我钻出地道,沙漠的风拍打在我的脸上,此刻无比温柔。
阿巴斯高兴地几乎疯了,他扔下铁锹,嘶吼着,要将自己连日的痛苦,连日的泪水和汗水都嘶吼出来。
就连我麻木多日的心脏仿佛在此刻也重新跳动起来。
它在为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欢呼。
然而还没等我高兴太久,一道高大的身影迅速接近我。
“许久不见,我亲爱的下属。”
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噩梦中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犹如多年未经保养而生锈的发条机器人一样费力地转动自己的脖子。
一张熟悉的脸居高而下俯视着我。
赞迪克似乎没有变化,那场刺杀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影响,他如今换了一身衣服,有点不太带有须弥样式的衣服。
在他的身边,是一位带着半脸面具的男人,年纪似乎很大,但身高很高,颇具威望。
只这一会儿,我们身边便被士兵包围住了,这些士兵训练有素,手里抓着阿巴斯,像抓着小鸡一样。
“你,你们是谁?放开我!放开我!”
阿巴斯奋力挣扎着,却被给了一枪托。
阿巴斯老实闭嘴。
士兵向半覆面的男人恭敬汇报:“【丑角】大人,人已经抓住了,请问要怎么处置。”
【丑角】看向赞迪克。
我抬头看向赞迪克,赞迪克也笑着看我。
我下意识地去抱住赞迪克的腿,哐哐利落地磕了两个头,求他:“我无所谓,求您放过阿巴斯。”
赞迪克怒极反笑,一脚踹在我心窝,踹得我两眼直发黑。
他骂我:“不长教训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