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神]归家之处 第1章 第 1 章

我的衣柜里有一只怪物。

他反复说道，但是没有人理会他。他不敢上床睡觉，椴木衣柜的双开门之间漏出的那道缝隙如同幽邃的黑渊，在他转身之时，忽的张开眼睛，白色的眼球不断地打转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声音绕着圆圈，就像恶兽等待捕获猎物。

“对不起啊，宝贝，但是妈妈有点累了。”

他趴在母亲的膝头，向她寻求勇气和庇佑，可是母亲也很劳累了，她没有多余的精力再来面对这个世界的乱七八糟的狼藉一片。

关于父亲。

他死去了。货真价实地死去了。对于小孩子来说，很难理解死亡的概念，唯一知道的是这个家里正在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就像一座大楼轰然倒塌，而他只看到了灰尘慢慢扬起。

“时间不早了，快去睡吧，宝贝晚安。”母亲鼓起力气说道。

她的膝头摊着相册，随着她的弯腰，一半的照片飞了出来落在地上。她不得不挪动僵滞的身体蹲下来，捡起它们，然后她就那样跪在那里开始捂脸痛哭。

卡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于是只好重新走回自己的的房间，提起长长的、柔软的睡袍，躺进棉被的怀抱。他抱起被子的褶皱，然后再次听到了相同的响声。柜子里的怪物叩击着厚重的木板，幸好柜外横着的木锁阻拦了它的突破。

“晚安。”他轻轻地说道。

放开大脑，什么都不要想，轻轻地睡一觉就过去了。年幼的卡维告诉自己，然后屏气躺进深深的被子中，盖住脑袋，假装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一直无法忽视这个梦。大人说，幻想朋友会随着你的长大而慢慢消失，但是他柜子里的怪物没有。他记得那样一个画面：那是他的八岁生日宴，在糟糕的家庭变故发生之前。黑色的怪物从衣柜里冲出来扰乱了聚会，礼花散落一地，蛋糕的奶油挂在椅背上、桌角上、地板上……黑色的怪物张开面孔，吞噬掉所有的参会者，被吞食的受害者碎成黑色的脆片，消散在空气中。小小的他很害怕，害怕到颤抖起来，但是当黑色的怪物自上而下俯视他时，他挣扎着随手拾起了一只红色的生日蜡烛。生日快乐，父亲摸着他的头发说，漂亮的金发，继承自父辈的优秀品质。生日快乐，母亲轻吻着他的脸颊说，他身上流淌着母系的温柔血脉，光辉的智识和倔强的品格。在这个奇异的梦中，他举起蜡烛，忽然燃起绚烂的光芒。他将火焰丢向这可怖的怪物，灼烧了他的躯体，驱逐了他的存在。

接着一切复归平静。

可那黑色的怪物仍在他的衣柜里潜伏窥视，在他的前半生中，那咚咚的声响从未离去。他对他们叙说他的记忆，但所有人都视其为绝妙创造力的征兆。

这个孩子未来绝对是不世出的巨匠天才，大家夸赞道。

事实上，他的八岁生日宴一切平静，宾客们到来，庆祝，然后作鸟兽散。没有黑暗的怪物，没有迸发的火光，它们仅是幼年的美妙想象罢了。

卡维坚信这不是一个梦，这是他真实的记忆，不过他也逐渐学会了不与他人讲述这样的想法。

“你小时候很孤独吗？”

如果他对艾尔海森诉说他的故事，艾尔海森一定会这样回答。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相信的，卡维知道。

是他太孤独了，所以才会营造了一种会自我说服的记忆吗？这是他的幻想朋友而已。没有怪物，没有奇异的冒险。

失去父亲的时光，母亲独自一人抚育他的时日，温柔的双手穿过他打结的头发，将柔软的发丝一点点梳顺。坎坷的童年生活导致了他的妄想泛滥。但哪怕是之后优柔流淌的新生光阴中，他无法否认，旧日阴影如同鬼魅一般穷穷不舍地追猎着他。

母亲遇到了重新给她带来快乐的伴侣之后，搬离了原本的屋宅，去了枫丹。所以他也一并离开了，再没有回去过。

可当他和艾尔海森之间第一次爆发剧烈争吵时，他清晰地听到那声响回响在他头脑的脉管中，死灰复燃。那时他所参与的研究课题组中有一位同级因为压力过大自缢在了教令院的工作室里。他得知噩耗崩溃地回来，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寻求意见和慰藉。

是他不够关心同级的心理状况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吗？是他太迟钝了，以至于没有察觉到同级的异样吗？是他没有做出应有的努力，来抗争导师的严厉批评吗？是他个人的研究进度太快，给共事的其他人到来了压力吗？

不。不是的。

艾尔海森以一种极其平淡的语调对他说出了冷酷的事实。

普通人试图攀登天才的高度，只会获得来所难以承受的压抑，人应当正确认识到自己的极限。

你怎能一句话否定别人的努力……卡维尝试反驳，可是他也无法向自己解释，他确实难以理解、难以真正地感同身受，那些与他们同行却越落越后的同学。

这种被艾尔海森点出来的致命隔阂，他能感受到，他想要逃避它，他觉得这种被动凸显而出的优越感是罪恶的。他立志以他的天赋与杰作而成为万众瞩目，而不是通过与他人的比较——他清楚艾尔海森也不是这个意思，可争论的最后好像总是超过了他的预想。

就算已搬离了幼时居住的房子，他也难以忘记那怪物。

在阴暗的深处伸出扭曲干枯的手指，叩问橱柜的门板，眼珠在缝里旋转，森然窥视着他的密私。

他们关系尚好时，偶尔他过于害怕，就会找个借口去艾尔海森的故居过夜——当时艾尔海森仍旧住在他那个普通的房子中，卡维知道这是他父母留给他的最后遗产，多么如出一辙的相似故事，人生总是在复调重弹。

他躺在艾尔海森的床上仰望光秃秃的天花板，艾尔海森家的衣柜里没有怪声响，艾尔海森家让他感到安心自在。

在这种关系尚且亲密且仍抱有幼稚幻想的年纪，他被授权可以肆意地侵入另一个人的领域。

青春年少的求学时期，他透过艾尔海森家的窗玻璃看见了一颗坠落的银色流星。未来，我要建出一座最美的宫殿，能够跨越天空与星辰的最宏伟建筑——他向流星许愿，在闭眼与睁眼的下一刻那颗星星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他觉得与这颗星对视的感觉那么强烈，他差点以为这也是一个梦，像他童年的绮想。

你看见那颗流星了吗？他向艾尔海森求证道，艾尔海森说他看到了，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但是艾尔海森并不在乎这颗流星，它有多美丽，有多绚丽，对他来说毫无重要性。他照惯例地拌了一碗掺了许多乱七八糟佐料的米糊，然后打开书本开始阅读。卡维闻了闻米糊的味道，还是忍不住倒进了水槽，最后用久不开火的厨房和一些剩下的食材做了一份咖喱禽肉煎蘑菇。

他把盘子放到艾尔海森的面前时故意放得很重，发出重重的响声，艾尔海森没有抬头，筷子却已经先过去了。

后来艾尔海森学会了做没有汤汁，也不是糊状的固态食物，比如烤饼和烤挞。这是在卡维选择与他决裂之后的事情了。那个自杀的学生，他们的同学，同样努力挣扎于生活的同龄人。卡维不能接受艾尔海森的答案，他相信是有适当的解决途径的，而非永恒无解的死局。

自杀事件发生不久，卡维回到过事故发生的工作室，抬头看了看用来悬挂绳结的横梁，它本来的设计并非为此目的。他发现脚下的地毯脏了，沾了如血迹般的黑色污迹，他蹲下来，卷起它们。

他可谓是彻底翻新了一遍工作室，清洗了每件可清洗的物件，像是想要洗去所有悲伤的印记，然而他只感觉脑中的噪音愈发响亮，咔啦、咔啦，指甲盖刮过木板，嘶嘶、嘶嘶，毒蛇吐出蛇信子，柜中的怪物想要一跃而出。

他心里的鬼魅常常作祟，但对于教令院来说，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也就不足为怪了，死去的人慢慢地淡忘于世人脑中，活着的人继续麻木前行。

他十八岁的那年，艾尔海森才十六，对于艾尔海森来说是一个异常成熟的年纪了。然而在卡维看来，他仍然像是个小孩子，无形中仿佛要给自己增加一种莫名的责任感。两年岁月的隔阂在这个人生阶段异常明显。可当艾尔海森到二十岁的风华正茂，这种隔阂瞬间荡然无存。他的身材拔高得很快，锋芒毕露，几乎是压倒性的气势，却并没有完全恣肆地外放出来，如同一滩深水。没人去碰的时候一片平静，投一块石子下去才发现深不可测。

尔后他在流星理当坠落的地方建起了一座无与伦比的杰作。

他实现自己对流星许下的愿望，他觉得自己为此而被称之为“万众瞩目”是当之无愧，他用须弥最杰出的建筑作品之一充分论证了这一点。

根据明论派的天文学观测数据计算，那颗流星的坠落地点理论上位于茸蕈窟和无郁稠林之间，然而教令院派出的考察者只发现了一个砸出来的大坑，却没有任何的陨石踪迹，于是徒然而返。后来卡维接到了多莉的项目后发现此处地势绝佳、自然清净，正好有足够的空间供他发挥，倒是与他昔日对着流星许下的愿望不谋而合了。

卡萨扎莱宫落成的那一天，卡维偶然想起如今的艾尔海森，应该已经再次不同于他过去任何年纪的样子。岁月留下的痕迹无人可以逃脱，他们会在不断地成长中被最终固定下来。

飞驰的流星在他的神思扑闪中转瞬消失，另一颗星却恒久地闪烁在他的人生中。其它任何人都不会如此指称艾尔海森，因为在他们眼中艾尔海森“怪”脾性和毫无顾忌的真话让他成为了一个讨人厌的晦暗存在，被戳穿伪装总是令人难堪的，继而演变为嫉妒、仇恨和无端攻击性的混合。在多数人的眼里，艾尔海森的天才光芒黯淡、阴沉与利己，不会想要追寻。

卡维不认同这些人的想法，他很清楚，艾尔海森为有些人所厌恶仅仅是因为他的天才并不能为他们提供一个可供炫耀和追捧的平台。

一时之间，卡萨扎莱宫使他声名大噪，每一个人都在谈论它，每一个人都在试图为它缔造一些传说。即使如此，卡维想到，其实他更想邀请艾尔海森来看这座宫殿落成的第一眼，虽然艾尔海森应该不会来的——所以卡维从未尝试邀请过他，可能也是因为自己拉不下面子。

后者，更像是真实的理由。

恳求和好，意味着必须有一个人屈服，有一个人向另一个人承认错误，然而这个问题并没有对错之分，何谈承认与否。他们只是一个事物的两个不同观点，因此产生了一种极限悖论。

艾尔海森没有去他的毕业典礼，他也没有去艾尔海森的毕业典礼——作为报复。其实，他委托送去礼物的学弟学妹回来说，艾尔海森根本没有参加毕业典礼。想来也会如此，自己那一点幼稚的心思立刻就被击破了。轰鸣礼花落下的时候，永远没有艾尔海森的身影。而他握着团成一卷的毕业证书，扶着摇摇欲坠的学士帽时，脑中闪过的全都是那个家伙的片影。

故事讲到这里理当发生转折了。

因此。在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时刻的须弥，他人生的钟摆再次开始走动。一个清晨，盛典的钟声响了三遍，他趴在洗手台的白色边沿上吐出一口浓烈的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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