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到巴塞罗那已经两个月了,艾尔海森去海边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也都是因为要去哪儿,路过海湾这里,大多数时候是在公交车上,只有零星的几次是用脚走的,但也只是在路边,从来没有进沙滩里走过。
到达坡顶的时候,艾尔海森看到卡维已经把鞋脱掉了,还能看到塞在鞋里的袜子,卡维张开了双手,海风把他的缎面衬衫吹得鼓了起来,一边欢呼着一边向海里面跑。
夜里的海是黑色的,只有扑向沙滩岸边的海浪卷出了白沫,卡维仿佛一只解了枷锁的鸟一样,在海边踩着水。月光明亮,他白皙匀称的小腿上,沾染上了潮了的沙,白天看起来是那么淡然的黄沙,怎么碰了水,又碰到了卡维的腿上,就称出了比还要黑的颜色。
“干嘛呢,艾尔海森,别光站着,过来啊!”
卡维向艾尔海森大力招着手,他的头发已经被海风吹乱了,像乱舞的水母透明触手在那里挥舞。他的衬衫也被风里带开了一个纽扣,领口开得更大了些,露出了里面贴身的白背心来。艾尔海森突然很想去检查一下他脑后的那几个红色发卡还在不在,是不是能忍受海边的巨大风力。
当他的脚触碰到细沙的那一刻,艾尔海森有些后悔,他应该早点就踏足这里,而不是在两个月后,只能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来这里体验全世界久负盛名的巴塞罗那海滩。柔软,却不足以完全陷入,这里的细沙仿佛有自己的思维,只是缓缓陷下去几寸,便开始发硬,并不会让人行走起来太过困难。
他突然找到了自己这种联想,卡维的吻、不经意的示好、还有在一张床上在背后那一声暧昧的呼喊,就好像这沙滩一样,看似有情,却摸不透他真的意思。
脑袋里的思绪被风带起来乱飞的时候,卡维并没有纵容这种空白的存在,他从海边跑到了艾尔海森身边,蹲了下去。艾尔海森有点惊讶,卡维竟然能够不垫脚,就直直地蹲下去,还没有半点不适,看来这人是实打实地柔软、韧性也足。
还没想到卡维要做什么,他的手就覆上艾尔海森的裤脚,向上卷了起来,直到露出有着肌肉的小腿,艾尔海森自认,自己的小腿肚完全比不上卡维的流畅,两边各有一块略微突出的肌肉,可蹲着的卡维眼神却有些犯痴,“好漂亮的小腿。”
“没你的好看。”艾尔海森脱口而出。
卡维低着头笑了一声,是嘲笑还是得意,艾尔海森分不清楚。
“脱鞋啊,要我帮你?”卡维大声说了一句。
直到这里,他才真正明白卡维的用意,利索地脱掉了鞋子,还顺手扯掉了袜子,学着卡维的样子把它们塞进了鞋子里,可当他真的光脚站在沙子里的时候,先感受到的却不是柔软,而是一股透心的凉意。
还没站定,卡维就直起了身,抓过了艾尔海森的手,奋力跑着把他往海里带去,艾尔海森跟着他跑了起来,本来还有些落在额前的银灰色发丝也被吹到脑后,本来是卡维拉着他的手跑的,可这会儿两个人却好像是牵着手一起朝着海奔去。
当到了海水淹过脚踝的地方,艾尔海森拽住了卡维不让他再动了,卡维比他要站得更往前一些,海水已经快到了他的小腿肚,他们俩就这么牵着手站定,互相凝视着,谁也不确定,对方看的到底是不是自己。
“你为什么来巴塞罗那?”卡维终于对艾尔海森问出了这个问题。
卡维总觉得,艾尔海森对巴塞罗那始终无法全情接受,甚至有些抗拒去体验这里的感觉,他觉得艾尔海森在这里没有归属感。
“你呢,为什么来巴塞罗那?”艾尔海森对卡维也有着同样的好奇。
他们俩的手还牵着,只不过离得只有一两米左右的距离,可头发都被风带起来了,他们看不见彼此的眼睛,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他们在黑夜里询问、揣测,似是要与对面这人找出与自己的相同来。
“第一天见你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我是被赶过来的,”卡维的声音很轻,听不出被赶的窘迫和无奈,甚至连一点点负面的情感都没有溢出来,“不记得了吗?”
“我以为你那天醉了,瞎说的。”
“所以你为什么来巴塞罗那?”
“和你差不多。”
卡维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总公司不要你了么,把你赶到这里来?”
艾尔海森不愿意提这个事,卡维却直白地说了出来,他想松开卡维的手,却被卡维捏得更牢了一点,接着像蛊惑他一样,在海风里对他说:“你再往里走走,到我这里来。”
声音不大,却被风带到了艾尔海森的耳边,风里面好似还有提着他的线,心里头虽然没有想,身体却先动了起来,越往里走,脚边的沙越松软,好像都被海水泡发了一般,等走到卡维身边的时候,他发现卡维的半个小腿都已经陷入了泥沙里,堪堪比他矮上了快一个头。
艾尔海森以为卡维叫他过去是为了把他拎起来,刚想手上用力,就被阻止了。
“有些晴天的晚上,我就会来这里,一直站在海边,”卡维看着艾尔海森,眼睛却慢慢失焦了起来,像是在回忆之前在巴塞罗那的生活,“起先,泥沙只是没过了我的脚指头,慢慢地,是我的脚背、脚踝,接着就开始淹没我的小腿,”他突然回过神来,带着有些像疯子一样的笑,对着艾尔海森问:“你说,下地狱的感觉是不是就是这样?”
卡维问得真诚,艾尔海森也无法躲避,却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缠,卡维身上突如其来的愁怀和疯劲,让他觉得不应该顺着他的思路继续回答,他甚至有点担心,哪个回答没回答明白,卡维会就此往下想到不好的结局,“你要是无聊,就多看看书。”
“你不愿意伤害我,”卡维这次是看向了艾尔海森,“甚至不愿意看我落入不好的境地,为什么?”
这个问题,艾尔海森从来没思考过,他觉得这个问题没有特殊的答案,“就好像问琳娜为什么不在考勤上挑我毛病一样,有没有可能我也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
卡维的眉梢挑了一下,下一句却有些挑衅,“正直善良的人会在夜里吻一个陌生人?”
“你没吻过陌生人?”艾尔海森似乎不打算在这点相让。
“跟我一起下地狱吗,艾尔海森?”卡维换了个话题。
“不去。”
卡维并不意外,费力地从海水淹没的黄沙里,借着艾尔海森握着自己的手,拔出自己的两条腿,向艾尔海森那里挪过去,先是松开了艾尔海森的手,却拥住了他的腰,把脑袋靠在了他的胸膛上,甚至在海风如此之大的晚上,还挺听见里头坚实的心跳。
“地狱里太冷了,我也不愿意去。”
“艾尔海森,我什么都没有,你对着一个孤立无援的人送温暖,没有想过被赖上吗?”
“可是你来不及拒绝了,我见到你第一眼,就想赖上你了。”
艾尔海森始终没有其他任何动作,任由卡维在自己面前说着甜腻的话,他也已经不想去探究是否因酒精而起了,这个人真真假假的,让自己看不清,既然看不清,那就选择不看了吧,不看、不听、不想,任他在自己面前发疯、胡言乱语。
风搅动了洋流,洋流又带起了风。
一个比先前都高的浪扑向了岸,他们并没有因为叠在一起而更能扛风浪,反而更加狼狈,咸涩的海水直接把两人一起带倒了,卡维趴在了艾尔海森的身上。艾尔海森是躺着的,他没来得及闭眼,海水拂面的时候,他甚至能从清透的海水向上看到带着水波纹的月,神秘、明亮又清冷。
潮水又一次退了下去,把身边的泥沙都带了些进去,这次两个人倒是没有挪动位置,卡维直起身来的时候,衬衣早就全部湿透了,粘在身上有了水痕、有了褶皱,还带了一些泥沙,金色的发湿了好像也有些微卷,艾尔海森突然想起了他的初衷,是想看看他后脑勺的发卡。
他刚想直起身,卡维就俯下了身来,不容拒绝地吻上了艾尔海森的唇,在唇面相贴的时候,他说:“我们已经不算陌生人了,你还可以吻我吗?”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应,任由卡维动作。
“吻我,艾尔海森。”他一下一下地在艾尔海森的唇上点着,像是诱惑,也像是不经事的样子。
有一阵浪打过来,把两个人都盖在了海水下面,水面下,艾尔海森抚摸上了卡维的后脑,退潮后,他的手就落在了那几个烈红的发卡上,但湿了的发被夹着,多轻的抚摸都会将铁制发卡的咬合力发挥到极致,或许是牵扯了其中几根金色的发丝,卡维没忍住微微蹙眉抽了一口气。
艾尔海森被这轻轻“嘶”的一声撕裂了理智,还在人后脑的手直接向下摁了下来,让自己能够与卡维的唇得到充分的触碰,又是几个浪过来,每次海水淹过来的时候,两人就摒弃了呼吸,互相在唇齿见无氧探索着,等到退潮,就张开了嘴大口啃噬,艾尔海森揪着卡维的唇角啃咬了好几次,似乎想把每次在这里出现的似笑非笑吞噬入腹。
卡维的腿起先还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几个浪过后,他彻底放弃了,全身发着软,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艾尔海森上,他觉得,应该是沙滩不好受力、或者是海水的力量太强了,总不见得是艾尔海森吻的。
海和浪给身体的感觉太强烈了,以至于两个人都没品出这个吻的情绪来,就好像两只被流放在巴塞罗那的困兽,用自己仅存的力量,撕扯着这里的海滩。
他们是走回去的,各自拎着自己的鞋。
脚掌上的感觉从沙子变成水泥地、柏油路、偶尔有冰凉的铁。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身后留下了长长的水痕。
他们低估了这座城市的修复能力,尤其在沙滩上,刚刚费尽全力撕扯出来的印记,只是轻轻的一股、还没有他们接吻时的海浪汹涌,不过一下,就把这道痕给抚平了。
卡维在艾尔海森进卧室之前,道了一声晚安。
艾尔海森却没回头,答非所问却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
“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