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总是短的出奇,不到六点二十,抚州已经天光大亮,约莫有一半队员早就到了集合点。
大家穿着各自省队的衣服,谁和谁一伙相当明显。
秦天和丁凯康昨晚已经见过师兄谢向阳,谢师兄对他们再三叮嘱:早上训练一定要早到,给教练们留下个好印象。
俩人到这儿时,集合点几乎没几个人。
没了国家队那群前辈的威压,丁凯康在同龄人中简直如鱼得水,很快他就和一旁隔壁省队的队员聊得热火朝天。
秦天不爱凑这些热闹,还不如他的电子游戏好玩,大多数时候是丁凯康说,他在一边听。
不过人多了,八卦自然就多。昨天看到郁闻的几名队员,有两个知道他刚动完手术,要从单打转来双打,聊天时总会顺嘴提两句。
有人觉得郁闻一个大病初愈的病秧子,根本不可能坚持的下来。
抚州的集训基地已经成立了二十多年,从上面数好几代的前辈们都曾在这里接受过训练,但是这儿的条件就算和大部分省队比,也实在艰苦了点。
七月到九月原本就是气温最高的时候,由于建造的年代太过久远,羽毛球场并没有安装中央空调,昨天有人进去看了一眼,没几分钟就被闷得退了出来,这比去大澡堂蒸桑拿还难受。
可以想见,未来的两个月,大家都要在高温中持续作战,这对身体指标一切正常的球员来说,都是不小的挑战。
秦天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明白了郁闻来这里的原因,不过他倒是对这人有些莫名的信心。
先前看他打一系列全国的比赛,单打球路灵活,双打组织迅速,已经是很大一部分球员难以企及的高度。再加上,徐教练能把长达半年没有出现在大赛赛场上的郁闻加入这个集训名单,已经很说明他的态度了。
他有预感,郁闻的表现很有可能出乎大家的预料。
说曹操曹操到,秦天正在脑子里想着,人就到了跟前。
这次郁闻没有和陈弓一起,而是和国家队几个年龄比他小的苏队队员一道过来的。
郁闻自己从省队来这儿参加集训,教练安排他和国家队中的唐旭一间宿舍。他们这群人中属年龄最小的唐旭个子最高,站在一边颇有点给郁闻保驾护航的架势。
大家相互打过招呼之后,心照不宣地换了新话题。
六点二十五,几位教练准时出现在训练场地,徐穆虎教练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白册子,在场的队员们都不陌生:这本册子上出现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他们的命运。
大家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站到一起听教练训话。
徐穆虎教练与很多以严苛闻名的教练并不相同,他会仔细分析每位选手的个人特质,并据此制定出适配的训练方案和比赛打法。原本他执教男单时,就十分受欢迎,场上的国家队成员们看着他,心里不免有几分激动。
徐教练和蔼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却让许多队员的心神紧绷。
他只是让在场的其他七位教练简单的做了下自我介绍,随后交代了未来两个月的作息时间,却独独没有强调纪律性的问题。
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可多得的天赋和持之以恒的努力,多余的话,有的是人等着和他们慢慢聊。
“这次集训,是为男双培养有生力量,我们的训练方式,可能和你们在省队、甚至在国家队所接受的不太一样。”徐穆虎身板并不十分高大,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另外,我们的强度也要比往常更高一些,希望大家能够坚持。”
莫名的,郁闻感到周围有几道视线若有若无的扫向自己。
徐穆虎也注意到了,但是他并没有出声。国际赛场上,会从四面八方投射来各种各样的目光,这种队员之间的“交流”,只是小菜一碟。
他让任明哲带队做完准备活动后领着跑了三公里。大家初来乍到,还在兴奋头上,跑完后个个都精神的很。
徐穆虎笑笑没有说话。
拉伸完毕,队伍终于进了场馆内部。
一进来,大家就感觉和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
徐穆虎先前观看国内赛事时,已经对这些队员的水平有了一定的了解。
和国家队的相比,有些人的基本功都不够扎实。为了更加切实地掌握大家的水平,今天安排自由组队,四人一组,两两对抗,场上留下四组,另外四组先去练力量。
32名队员,几乎都是和自己的原定搭档配在一起,有些是从单打组抽调的队员,则自动配对。郁闻作为原本国家队的单打选手,目前没有固定的搭档,徐穆虎教练把他和原本主攻混双的唐旭暂时配在了一起。
他们和陆嘉、向晗昱在一个场地,算是除了第一双打、第二双打之外的第一梯队。
大家三三两两的走向各自的场地,秦天听到有人小声嘀咕:“凭什么郁闻和国家队一起,他现在又不是国家队的人...”
“你少说两句吧!”那人的搭档赶紧制止了他的抱怨。
秦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远处的郁闻,却也只能看到个后脑勺,他到底有没有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秦天拿不准。
倒是去场边拿包的陈弓回头看了一眼,直接把那人吓得噤了声。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仗着自己在国家队有师兄罩着罢了。
不过这些话,他是怎么都不敢当着这群人的面讲出来的。
七位教练中有四位守在各个场地,帮场上的队员计分,这让许多省队的选手感到压迫感十足。
国家队的几人相比之下显得更为游刃有余,教练们平日在国家队也是这么盯梢,他们没觉得有太大区别。
徐穆虎挨个转悠过去,手中的笔不停地在白册子上圈圈画画。许多球员看到这一幕,心里的紧张感更为剧烈,甚至手上动作都出现了变形。
等他来到郁闻在的那片场地,终于停下了脚步。
唐旭在混双组的混双时也是负责后场,恰好郁闻网前技术精湛,和他倒是配合的也算可以。对面的陆嘉和向晗昱已经配对了数月,没想到双方竟然一时之间打的有来有往。
徐穆虎再次认可了自己的选择。
哪怕郁闻和搭档配合的次数很少,仍然可以凭借自己敏锐的阅读比赛的能力,化被动为主动。
陆嘉和向晗昱也没想到,郁闻刚上来就这么猛。离开赛场这么久,又从单打刚刚转来双打组,配合的意识就已经很具有威胁。原本他俩想着盯死唐旭就能拿下,现在也必须正视这个大家原本并不看好的队员。
秦天和丁凯康的对手之前在全国锦标赛就遇上过,对他们还算了解,二比一拿下后,四组选手已经结束了三组,只有郁闻和唐旭还在苦苦支撑。
先前吐槽过郁闻的那个队员,被对手成功零封,灰头土脸地走到场边坐下来休息。
郁闻那边的动静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整个场地上只有他们一组还在继续着比拼,鞋底摩擦橡胶产生的刺耳声越发清晰。
即便作为郁闻的亲师兄,陈弓也没想到,郁闻居然可以如此迅速的进入状态,从陆嘉和向晗昱的手中拿下一局。
唐旭已经热的满头大汗,半身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但这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郁闻的状态显然要比唐旭的状态差一些,徐穆虎在场边,能够清晰地看到他握拍的手在轻轻发抖,右边的小腿也不敢太过用力,恐怕体能已经到了极限,完全是靠着意志力强撑。
最后几个球,郁闻的跑动明显不如一开始积极,唐旭却没能关注到他的情况,仍然专注在自己的舒适区。
陆嘉和向晗昱抓住这个空档,专打郁闻左手边,唐旭来不及补位,最后俩人惜败。
唐旭清楚地意识到,是他拖了郁闻的后腿。
一米九的大高个,低着头走到郁闻身边,倒是有些诡异的萌感。
“郁哥,对不起,我......”
郁闻没等他说完,伸出手拍了拍他:“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扶我一把。”
唐旭一听这话,立马紧张起来。他赶紧架着郁闻的胳膊往场边走:“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唐旭个子高,嗓门也大,这一声直接把全场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郁闻有些哭笑不得:“别这么紧张,就是右腿抽筋了。”
“噢噢噢噢,那你赶紧躺下,我给你拉伸。”
徐穆虎和另外几名教练都凑了过来,见他没有受伤,才放心地组织另外几组继续对抗。
“郁哥,你是什么时候抽筋的啊?我完全没感受出来。”唐旭抬着郁闻的腿,不断地下压,帮他缓解着不适。
“第三局开始。”
郁闻盯着天花板,脑子完全放空。
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
“啊?”唐旭一听,惊得手中的动作都停下了:“你怎么能忍这么久的啊?”
“我先前几次抽筋,感觉脚一着地都跟要我命一样,你居然这样坚持了一整局?!”
唐旭的眼睛瞪得溜圆,像是不能相信世界上能有这样的事。
郁闻笑笑:“你要是每次打完球都全身抽筋,被队友抬走,就不会觉得现在的情况严重了。”
先前在省队一同训练的画面一瞬间涌现到唐旭眼前,他顿时五体投地,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郁哥,我是真服了。”
等上午的摸底结束,大家基本都热得浑身湿哒哒的,一群男生的汗味儿闷在一起,着实也不怎么好闻,像陈弓、秦天这样身体强悍的,都觉得有点缺氧,更别说体质弱的郁闻。
他们这组对抗完才去练的力量,身上的衣服汗湿了以后没及时换,现在郁闻感到浑身发热,时不时的从骨头缝里渗出一丝冷气,眼前更是一阵又一阵的模糊,有点像体力被透支,又有点像中暑。
幸好教练们完成上午的指标后就早早放他们自由活动,下午两点再集合训练。
郁闻不愿意被旁人看出自己的不对劲,他和陈弓几人草草吃了两口以后,就说自己饱了准备离开。
哪成想刚到食堂门口,一阵眩晕席卷而来,差点让他从台阶上摔下去,幸亏旁边有人伸手拽住了他。
秦天来不及将正在通话的手机放下,只能就着别扭的姿势,硬是将郁闻的半截身子提溜着不滑下去。
“妈你等会,我这边有点事,一会再给你打。”
他将手机塞回兜里,两手穿到郁闻腋下,把他架了起来:“能走吗?”
郁闻深感丢人,但浑身上下又找不出一点儿劲能支撑他独立行走,滑了这一下后更是腿软的厉害。
他回头看了一眼,是昨天下午见过的,秦天。
郁闻双眼一闭,索性摆烂:“走不了了,你能帮我吗?”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总比大家都知道兴师动众的好。
秦天思考了两秒,蹲到了郁闻身前。
郁闻倒是也不客气,毕竟以前也是这么被师兄师姐们照顾着的。
他轻声说了句“谢了”,从善如流地爬上了秦天的后背。
等秦天直起身子,才意识到,这人远比看上去还要瘦,还要轻。
郁闻一声不吭,只有滚烫的呼吸洒在秦天的脖颈上,灼烧着他的皮肤。
秦天意识到他的状态有些不太对:“你是不是中暑了?”
“别问。”郁闻昏昏沉沉的,秦天走的又平稳,更让他想原地睡过去。
幸亏刚才没吃几口,不然胃里的恶心感涌上来,说不好就要吐到这人身上了。
秦天眉头紧皱,脚下的步伐快了几分,没几分钟就穿过小道,到了郁闻的宿舍。
他把郁闻放到床上,随后去洗漱间打了盆凉水,把毛巾打湿给郁闻敷在了额头上。
凉意让郁闻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他本想道谢,睁眼看到的却是秦天匆匆离去的背影。
这人,倒是挺做好事不留名的......
郁闻就这样在半昏半醒间徘徊,仿佛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几分钟,他听到秦天和唐旭在不远处小声交谈:“他好像有些中暑,我带了些药,一会儿给他吃了吧。”
“谢谢谢谢,我太大意了,居然什么都没发现。”
唐旭的声音有些懊恼。秦天倒是话少,把东西交给唐旭后,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