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踩着泥泞的土路,鞋底溅起的污水让他不禁皱眉。路边的地面散落着被踩得稀烂的水果,香蕉的被碾成了黏腻的黑黄色浆液,混着泥土和腐烂的气味,偶而还能见到一两只苍蝇围着裂开的木瓜盘旋,木瓜内部的果肉暴露在空气中,像凝固的血。路边的小店没有一家开了门,有不少在门口挂着一串干枯的辣椒,在他们走过时发出脆弱的沙沙声。远处的墙壁上涂满了模糊的涂鸦,鲜艳的红色和黄色构成了一张扭曲的笑脸,像是在嘲笑这片土地的一切。
布鲁斯抬起胳膊擦了擦汗,尽管天气闷热,但身上却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他们这两张外来面孔吸引了零散路人的目光,这些目光像刀子一样划过布鲁斯的皮肤。路人们的脸上尽写满麻木和饥饿,有人蜷缩在墙角啃着发霉的面包,有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有人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像是被烈日晒干的蜡像。他们目光呆滞地盯着布鲁斯,盯着不属于这片土地的异类。
布鲁斯的喉咙发紧,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贫瘠、绝望、毫无生机。明科走在他前面,脚步倒是轻快得像踩在云上,完全无视路边那些瘦骨嶙峋的人投来的目光。他虽说自己并不知道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但步子迈得却无比坚定。
“明科,这里的人……”布鲁斯忍不住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习惯就好。”明科头也不回地答道,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
“你习惯了?”布鲁斯皱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他怎么可以这样冷漠?这是正常人的态度吗?
明科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他,他瞟了他几眼:“我习惯的不是他们,而是你们这副做作的表情。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缩在这里等死吗?”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讥讽,“还不是因为像你这样的……”
话到一半,他突然闭上嘴,转过头加快了步伐。
布鲁斯愣住了,心头一震,什么叫‘像你这样的’?原来明科也和狒狒一样看不起他吗?这个家伙凭什么看不起他?他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闻所未闻,乳臭未干的毛头哨兵,他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
他们继续向前走,布鲁斯默不作声地攥紧拳头跟在明科身后,内心翻江倒海清点着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哨兵令他不满的方方面面:他喜欢撒谎,说的话真真假假,很多经历听上去也不像真的,他还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样,不守约定时间观念不强……直到一只乌鸦从他头上掠过,布鲁斯抬头,才发现街道尽头聚集了一大群人。人群围成一个圈,中央搭建着一个简陋的木台,木台上有三个人被绑在柱子上,身上满是鞭痕和血迹。
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站在台上,手里拿着扩音器,用西班牙语喊着“……叛徒、毒瘤……破坏国家的罪人!……伟大的政府绝不容忍……清除……”他的语气冰冷而残酷。台下的人群沉默着,没有人敢发出哪怕一丝声音。
“别看。”明科突然挡在布鲁斯面前。
“为什么?”布鲁斯皱眉,试图绕过他。
“我说别看!”明科加重了语气,眼神里透着一丝罕见的严厉。
布鲁斯从未见过明科这样,平时总是吊儿郎当的哨兵此刻眼神锐利得像刀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然而,好奇和执拗还是让布鲁斯的视线越过了明科,一瞬间,布鲁斯看到那个军官举起手枪,对准台上一个女人的头扣下了扳机。枪声短促而刺耳,鲜血喷涌而出,女人的身体无力地垂下去。
布鲁斯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他强忍住呕吐的冲动,转过身不再看那血腥的画面。
“你要是受不了,”明科的声音低沉,“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布鲁斯没有回答,他只是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走。
终于在黄昏时分,明科停在了一栋隐蔽的老旧建筑前,外墙爬满了藤蔓,门口挂着一块写着“裁缝店”的破旧招牌。
明科敲了敲门,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谁?”
“你家门口有只黑寡妇。”明科不着调地来了一句。“猜猜她一生能产多少卵?”
门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站在门口。她穿着简单的米色短袖上衣,下身是蓝灰色长裙,这还是布鲁斯在这片土地上第一次看到穿裙子的女人。她棕黑色的头发草草在脑后盘成一个发髻,卷曲的刘海耷拉下来,从缝隙中闪过凶狠而锐利的目光。她先是看了一眼明科,然后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在他身后的布鲁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不是小蛛的男孩吗?怎么,来了个新人?”她的声音粗糙得像声带被砂纸磨过。
“杰克。”明科随口就给布鲁斯胡编了个名字,“他是我们的向导。”
女人挑了挑眉,“你们这是缺钱了?”
明科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侧身从女人和门框的缝隙中钻了过去。
“杰克,这是艾弗森,变装大师。”
艾弗森没有阻拦他,她跟在明科身后,布鲁斯踌躇了一会儿也跟着进了屋。他打量了一圈屋内的陈设——墙上稀稀拉拉地挂着几件质地尚可的西装和连衣裙,柜子里堆满了一卷一卷的布料,看上去确实是个标准的裁缝店。
“小蛛呢?”艾弗森问。
“该死的政府军没人来接头,她被趁火打劫的水手扣在码头了。”
艾弗森闻言又看了一眼布鲁斯,布鲁斯看懂她那眼神中的几分轻蔑和几分不解:为什么被留下的是阿秋而不是他?但他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他从艾弗森身上感受不到精神海的存在,对方不过是个初次见他的普通人,她凭什么瞧不起他?这个人有没有教养?
“好了,别浪费时间。”明科打断了两人的对视,“有没有能接触到蒙特罗的渠道?。”
艾弗森略略思考,“今晚使馆区有一场舞会,蒙特罗将军会出席。听说他最近在和几个外国富商谈合作,你们要是想去质问他,这是再合适不过的机会。”
“真不愧是你。”明科笑道,但语气倒听不出半点虚伪的恭维。
艾弗森推开一个堆满布料的柜子,露出一个只有半人高的小门。他们一行人弯着腰鱼贯而入,这里从地上到墙上,一排一排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高级西装和晚礼服,每一个都仔细地套在了透明的袋子里以防落灰。角落的展示柜里更是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胸针和领带。
艾弗森为布鲁斯挑选了一套深色的西装。“今晚你的名字是杰克·威尔逊。你出生在加利福尼亚索诺玛县。你家三代经营葡萄园和葡萄就酿造生意,你这次来计划投入八百万美元用于购入葡萄园和建设酒厂,一会儿我会给你伪造几张名片和邀请函。”
“葡萄酒?为什么?”
“去年果品公司要求所有农民种水果,现在产能过剩了,水果卖不出去,农民连换口粮的钱都没有,大量的水果只能烂在地里,每天都有人饿死,每天也有逃兵去投奔‘毒蝎’,至少那边还能混口饭吃。现在其他的水果商人可是政府趋之若鹜的。怎么,你不懂葡萄酒?”
布鲁斯低下头,“懂一些。”
艾弗森露出一份果然如此的表情,转头对正在仔细观察礼服的明科说:“而你,是他的情妇。”
“哈?????”明科夸张地喊出声。
“这样最方便,也最符合实情。现在美国那边不是很流行找亚洲情妇吗?”
明科正要开口反对,艾弗森又不容置疑地补充道:“还是你觉得他能演好其他角色?”
明科翻了个白眼,“好吧。”他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又瞪了一眼有些没反应过来失态发展的布鲁斯,“你别看!”
布鲁斯转过身默默开始换衣服,期间他不断能听到明科的抱怨。
“……妈的,刑具,根本是刑具。”
“吸气,你穿得上去。”
布鲁斯悄悄瞟了一眼,明科正背对着他,双手扶着墙,艾弗森则在他身后给他绑束腰。
“看什么!”然而哨兵的感官就是敏锐,明科那刹那就捕捉到了布鲁斯好奇的视线,不甘犹如煤炭在黑色的瞳仁中燃烧。
布鲁斯讪讪地回过头,又觉得明科根本小题大做,他什么美女没见过?能和他一起出席宴会对方应该觉得荣幸才是。他又想琢磨起刚才艾弗森说的假身份,杰克·威尔逊应该喜欢品酒,公开场合高调带情妇出场,那他一定是个浪子,没有结婚。爱好应该是骑马,打高尔夫……他脑中迅速浮现几个父亲旧友的形象,演这样一个人并不难。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时,明科的变装已经完成了。
明科身着一条淡蓝色的裙子,颜色像清晨的天空,带着一点冷淡的美感。裙摆层层叠叠的薄纱犹如云朵般柔软,他款款朝他走来,裙摆随着他的步伐移动,像是他携带着一阵无声的清风。腰部的剪裁恰到好处,勾勒出纤细的曲线,而胸前点缀着几朵精致的刺绣花纹,仿佛春日里的晨露玫瑰。与之一起绽放的,是在明科黝黑细腻的皮肤上闪闪发亮的钻石项链。他的假发被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露出修长的脖颈,精致的五官被修得更加柔和,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位充满异域风情的少女。
布鲁斯愣住了,眼前的这个人是……明科?
“怎么?”“少女”开口了,带着几分布鲁斯熟悉又讨厌的语调。他先是挑衅般的迎接布鲁斯的目光,然后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坏笑,“被我迷住了?”
布鲁斯回过神,脸上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他别过头,故作冷静地说道:“不,我只是没想到你能穿成这样。”
“这叫专业。”
“小魂厉害的,这17英寸的束腰,怕是小蛛都穿不上。”
“别折磨她了,她穿上怕是动都动不了。”
明科一边忙着和艾弗森搭腔,一边走到布鲁斯面前。
就在那瞬间,布鲁斯闻到一股非常恬淡的木质香气,明科毫无自觉,他拿了一条蓝色条纹领带在他领口比划了一下。
“不错,很衬你的眼睛。”
明科一边说着一边翻起布鲁斯的衬衫领子给他系上,他低着头,热热的鼻息拂过布鲁斯的颈窝。布鲁斯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只好垂下眼,这个角度却能看见明科忽闪的睫毛,眨得他的心痒痒的。
艾弗森点了点头,继而给布鲁斯贴上八字胡。“嗯,本色演出就是轻松啊。”
当晚,他们坐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前往使馆区的舞会。布鲁斯坐在后座,明科挨着他,裙摆轻轻触碰着他的膝盖。
“杰克·威尔逊,”明科低声说,“我是你在上海认识的情人,安妮·许。”
布鲁斯点点头,试图让自己专注于任务。然而,他的目光却忍不住落在明科身上。那抹蓝色像一阵风,吹得他心绪不宁。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跳竟会因另一个人而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