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科没有继续看着布鲁斯那小心翼翼、如同一只谨慎的小猫第一次吃鱼似的试探模样,他转身又从柜子里变出一瓶沉甸甸的酒来。
“等着”他走出厨房。布鲁斯想跟出去,可他的胃此刻却咕噜噜地发出抗议,不想放弃这连日来唯一能称得上美味的东西。明科也听到了响声,他回头朝他坏笑了一下,“吃你的吧,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布鲁斯有些羞愤又有些懊恼地坐了回去,不过很快他的小情绪就被打断了。他之所以被称作天才,就在于和其他向导需要下意识才能探查到哨兵的精神海不同,他像一个**雷达,只要是范围内的精神海他都能自动察觉。(当然,明科是个例外。)而此时狒狒原本高山般的屏障突然震动起来,像在从背面塌方。
屏障是意识和想象的产物,每个哨兵向导都会构筑自己的屏障,最常见的构筑如城墙,也有遮天蔽日的密林,震耳欲聋的巨瀑,总之因每个人的性格和意识各有不同。而哨兵因为超敏的感官和知觉,精神海更容易受外界的干扰。为了尽量避免过载,从觉醒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必须像河狸一样不分昼夜建造属于他们的堤坝。但是,无论再怎样坚固的屏障,只要被强行突破过一次,下一次对这位入侵者来说就像纸壳做的城堡那般脆弱了。带着一丝报复的快意,布鲁斯凝神从对方屏障崩塌的缺口进入。很快,这个粗鄙的老男人就会失去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资本,变成和塔里那些学生哨兵一样一眼就能看穿的存在。
但,布鲁斯才踏入狒狒的精神海,就被一阵刺骨的寒意冻到蜷缩起来。在精神海里能感受到温度是很不寻常的,精神海是哨兵向导们自我的理想乡,是个人灵魂的应许之地。你在一个精神海里能看到某个季节的景象,满池的莲花,夏日的蝉鸣。但寒冷、酷热、干旱这样外部世界给□□带去不适的客观条件都不应该存在。但这片精神海是相反的,它没有代表寒冷的景象,没有呼啸而过的寒风,没有皑皑层层的积雪,它只是纯粹的冷,冷得寂静无声。布鲁斯瑟缩着看着眼前萧瑟的街道,道旁没有树木,没有草坪,只有两侧的居民楼笔直地一字排开。在他头顶上的是沉重的铅灰色,没有任何色彩的点缀。他的蝙蝠从上方低低掠过,布鲁斯顺着它的方向看见有一团黑烟像冰块一般凝结在街区前方。布鲁斯艰难地前行着,这异常的寒冷令他几乎迈不开腿。他本以为自己会走进一座森林,或者一个酒馆,一进来就会有一只醉醺醺的狒狒会朝他撒酒疯。可很显然,虽然这片精神海不像明科那样异常到夸张,但也完全不在他的预期内,且大大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那看上去并不遥远的距离他却走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似乎都在这片空间被冻住,等他好不容易来到黑眼下,眼前出现了一栋燃烧的屋子,房顶和二楼已经被烧得只剩几根房柱堪堪立着,红黑色的火舌张牙舞爪地吐出团团黑烟,像在布鲁斯头顶倒置了一个深渊。一面已经烧成了边缘焦黑的绿白橙布块的爱尔兰国旗蜷缩在一楼台阶旁。此时布鲁斯看到他的蝙蝠谨慎地围着房子盘飞着。
“……这不可能。”布鲁斯简直不敢相信他灵魂体的指示,他知道不少创伤者的精神体会躲在它们自认为最安全的某个角落,哪怕是与他们连接的哨兵向导进入它们也不会来迎接。可这里……布鲁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浓烟与幕墙一般的火焰,他向前没走几步,就被迎面扑来的热浪熏得睁不开眼,火势给人感官上的痛苦甚至比真实世界的更甚。布鲁斯被浓烟呛得正连连咳嗽,眼睛的眯缝中却突然看到二楼有个身影,那是一只黑色的猕猴。随着猕猴靠近房屋的边缘,他看清了他身上深浅不一的黑色色块和隐约的红色底色,这应该是一只红色的猕猴。
“下到这儿来!”布鲁斯朝它伸出手,向导对哨兵的精神体天生就有引导作用。可对面的精神体对他的好意毫不领会,它盯着布鲁斯看了一会儿,那双橙黄色的眼睛突然变成赤红色,它愤怒地在原地跳了几下,猛然从上方朝他扑来,同时发出足以撕裂耳膜的锐利的尖叫。原本死寂一样的精神海却像被猕猴的叫喊唤醒,整个空间都开始剧烈地震动,布鲁斯本能地躲闪猕猴的飞扑,却因这突然的晃动朝一旁栽倒下去。这一摔令他直接摔出了狒狒的精神海。他喘着粗气回过神来时,眼前的景象已变回正摇晃着的、老旧的木地板。布鲁斯抬眼,明科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见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调笑道:“哟,被赶出来了?不过你已经成功进去了,他之后也不敢看轻你了。”
“他的……精神体……在火里,我得,我得……”
“什么乱七八糟的?”
“狒狒的精神体,在一座着火的房子里!”
“哦,那是他的家。”明科漫不经心地说。
“家?”
“他以前是爱尔兰共和军的成员。平时没事去暗杀英国政要的那种。他在一次任务里,爱上了一个英国向导,还偷偷和她结合了。结果这个‘命定之人’是对方的间谍。得知他家的地址后,那边就一把火把他家烧了,他的父母和十岁的妹妹,全都死在里面了。”
布鲁斯的心落了下去,刚才成功突破狒狒屏障的小得意消失殆尽,一种窥私的愧疚感蔓延开来。
“不用为他难过,他之前也干过不少类似的事,只能说报应是个婊子吧。并且由于他擅自和敌方结合,又泄露了情报,爱尔兰方面的塔现在还在通缉他呢。所以他只能跑来做雇佣兵了。”
“那……那个向导呢”
“当然是被他杀了。”
布鲁斯沉默了,结合了的哨兵向导的连接按照道理是无比紧密的,对彼此而言对方应该是不可或缺的。虽然他知道有很多相容性不佳的哨兵向导因任务需要被塔强制配对,但哪怕如此,已结合过的哨兵向导可以这样伤害彼此吗?这和布鲁斯所了解的信息完全相悖,在这世上你找不到任何一本书、一部电影会有结合过的哨兵向导互相残杀的情节,还是说,那些所谓“最亲近的伴侣”只是全世界的塔联手编织的乌托邦幻网呢?
他在疑惑中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是那样的恩爱甜蜜,不分彼此。他听过无数次他们相遇的故事。他的父亲,托马斯·韦恩,彼时在部队里担任军医,而他的母亲还在服兵役。身为向导的母亲在一次与境外毒贩的突然交火中,为了拯救战友冲上前线而负伤,被送到了父亲的医院。父亲说,他当时看着满脸血污、还昏迷不醒的玛莎,就知道她是他的命中注定。而可能正是因为他们太过密不可分,在托马斯车祸意外离世后,一向身强体健、雷厉风行的玛莎也迅速衰弱下去,并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终日缠绵病榻。从母亲病倒以来,他对于哨兵向导的结合就产生了微妙的抗拒心理,正是这份“命中注定”夺走了母亲的生命。可他此前也从未怀疑过这种连结背后所代表的信任与共生关系。
“怎么?你也是个相信着那些童话的,无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见他不说话,明科讥笑道。
“当然没有,谁相信那种东西。”布鲁斯侧过头去,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来。
“那就好,雇佣兵里可没有那种天真的傻子。”
第二天狒狒看见布鲁斯时,脸上的鄙夷变成了些许的尴尬。而不再晕船的布鲁斯则观察着船上的一切,他很难融入船上的环境。粗鲁的水手们总在用西语开下流的玩笑,狒狒只与他维持基本的客套,阿秋虽看着平易近人,却是那些水手们的玩笑都不敢触及的存在。唯一能和他正常交流的只有同龄人明科。明科与他恰恰相反,无论对方是谁,他都能很快攀谈起来。但明科也不是时时能见到的,哪怕是在这艘不大的货船上,他都神出鬼没的。有时候布鲁斯撞见他靠在阿秋身上,用他从未听过的语言细语着。之后他得知这种语言是上海话,中国的一种方言。西语他还能听懂一些,而普通话都听不懂的他对上海话更是毫无头绪。几次之后,布鲁斯心里竟产生一种像是被排挤在外的,微妙的不忿
“你和阿秋……是什么关系?”有一晚入睡前布鲁斯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什么什么关系,同事?战友?”漫不经心的声音从上铺传来。
“我又不是瞎子。你们……结合了?”布鲁斯的直觉其实告诉了他答案,但是他还是想听明科否认。他想到那天明科嘲讽着哨兵向导连结的口吻,语气也变得讥讽起来。
“拜托!我才十六,谁要这么早和人结合啊!”明科大笑着,又沉默了几秒,“她算是我的半个导师吧,我从家里出来没多久就碰到她,她教给我很多东西。我们是有过几次精神连接,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从家里出来?”布鲁斯敏锐地捕捉到明科之前从未透露过的信息,但回答的他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布鲁斯没再纠缠。次日他让明科教他上海话,明科同意了。不,简单的同意还不足以形容他对待这项任务的态度。明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真的成为了一个无可指摘的老师,他每天会抽一些时间思考要教授的内容,甚至有模有样的给布鲁斯布置作业。而他天马行空般的联想能力和奇妙的比喻也让复杂的汉字学起来没那么痛苦了。而对于一个教师来说,有布鲁斯这样的积极而认真的学生也实属幸事。在布鲁斯高强度地运用上海话和阿秋与明科对话的努力下,很快他就掌握了一些基本对话。而本无所事事的航程,也因为有了这项任务而充实起来,布鲁斯不再那样厌恶船上的每一日,直到一声炮响砸碎了连日来单纯的日程。
多年以后,布鲁斯依然能记起那个夜晚,他点着昏暗的煤油灯,正趴在下铺练习汉字。起先他听到一声闷响,随即船突然剧烈地晃动,把他整个人甩飞出去。他来不及起身,先手忙脚乱地熄灭了滚落在地的煤油灯,这破船可经不起一次火灾的蹂躏。很快走廊上传来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水手们用西语怒吼着:“转舵!快转舵!”布鲁斯正疑惑发生了什么,头顶上方一个黑影好整以暇地跳了下来。
“到了。”
“什么?”
明科抵着墙,一手抓着上铺的围杆,一脚蹬在下铺的床沿,稳稳当当地俯视着挣扎了好几次都没能站起身只好索性坐在地上的布鲁斯。
“我们的目的地啊。不对,确切的来说还没有到冈都,但已经进入戈比亚境内了。最多还有两天,不,如果他们延长封锁线的话,三天,就到了。”
布鲁斯突然意识到,此前他一直听到隆隆的低鸣,不是雷声,而是炮响。与此同时,他还听见了一阵一阵似有若无的、急促的“哒哒哒哒”的声音。
“我去看看他们要不要搭把手。”不知道明科是怎么维持平衡的,但他熟练地打开了门。开门的瞬间微弱的火药味伴着湿热的海风吹了进来,布鲁斯咳了几声。战争在此刻不再是一个名词,一个书本或者电影上的概念,而是具象化为一个有声音有气味的怪物突然出现在他身边。
不过此时的他还不感到害怕,或许正如人们所说,哨兵向导是为战争而生的。即使布鲁斯从不曾像他的同学那样提到战争的话题就激动又雀跃,但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本能般的兴奋。
“还好阿尔弗雷德不知道。”他想着。
这可能是这个阶段的布鲁斯,唯一会感到害怕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