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田银时记忆中的浅井千茶,是个身穿华丽和服、留着姬式发型的小女孩。
她可以説是他第一个接触的大户人家小姐,无论是説话的措辞,还是举手投足间的优雅,都让人想不到她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据她哥哥所説,她平日最常接触的就是诗词歌赋等文人雅兴,又或是像插花、茶道、古琴等这些被世人视为适合大家闺秀学习的技艺。
但她本人对这些自是不喜欢的。
她更喜欢当哥哥的小尾巴,学着哥哥在道场挥剑、听哥哥分享在战场的二三事。
「我妹生得这般漂亮,在乱世中我护不住她。」这便是浅井将辉参战的原因。
他想结束这场战争——并非出于大义,只是为了保护他重要的家人。
后来这句话成了他们的笑谈,即使他已不在人世,提起他时依然笑称他是个妹控。
但他的话一点都不错。
后来当战争结束,各地大名为求自保和巩固地位,纷纷向幕府要员和皇家献上自己的女儿。这种情况本来在江户时代也并不罕见,许多大名都会以联姻的方式来互相牵制、结盟,达致维护自己的利益和地位。这些献上的女儿们,有些成为了大臣的侧室,有些则嫁入了皇家。
像商品般被轻易送出,终其一生被困在那座小小的府邸之中。
坂田银时虽不清楚浅井家的具体情况,但从她现在的处境来看,至少她已经摆脱了那个囚牢。
距离上一次见面,至少也过了十年。果然女大十八变这句话一点都没错。
幼时的轮廓虽然也能看出几分美人胚子,但当他看到眼前明艳的美人时,仍难以置信地拉过坂本辰马,在他耳边小声问道「这个女的是谁?」
「刚才不就跟你説了吗?这是小千啊。」
银时尝试将眼前的少女与记忆中的形象重叠,确实能看出几分相似。
她的眼睛如湖水般带着蓝调的浅绿,微微上扬的眼尾透着一丝柔媚。白皙的皮肤在灯光下,有如夜兔族般通透。
淡金色的长发高高束起,发尾染了渐变的黑。柔顺的齐刘海贴服在前额,耳际垂落的几缕发丝随动作轻摆,更添柔美。论身高,她虽不算特别高挑,但在江户女孩中也属中等偏上。
在Smile来说,她的打扮确实有些格格不入,不过店里的人似乎并不介意。
她穿着一件暗紫色和服,领口虽开得较大,但内搭黑色盘扣无袖内衬,仅仅露出双肩。和服下襬採前短后长设计,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的身材曲线,脚下是一双带跟的黑色短皮靴,显得比例看着更为修长。
从前的小千,现在该更正式地称呼为千茶小姐了。
她正在不远处那张大桌子接待着客人,她朝旁边的黑服挥手示意,熟练地点了一瓶颇为昂贵的酒。身旁的客人似乎已经醉意上头,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变大。他一边说着不着边际的话,一边慢慢地把手搭在她纤细的腰上。
她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悦。相反地,她娇嗔地假装生气,轻轻推了几下男人的肩膀,乘机与对方保持适当的距离。接着拿起桌上的酒杯,装着赌气要离开。
男人以为她是在欲拒还迎,伸手想抓住她手腕挽留她。她避开了他的触碰,抽起手,顺势将耳边垂落的一缕发丝掠到耳后。接着她微微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话。他们都不知道她説了什麽,但男人的眼睛因期待而亮了起来,举在半空的手讪讪地收回,随后也不再阻拦她离去。
她向同桌的客人和同僚示意后,拿着酒杯准备回休息室。途经时,她眼角馀光瞥见坂田银时和坂本辰马的座位,便停下脚步,完了个方向去给他们打招呼。
「辰马桑!谢谢你特意过来找我呢~」她说着,声音比坂田银时记忆中成熟许多。
她转过头去看另一边的银发男人,脸上灿烂的笑容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银时先生吗?好久没见了。」
虽然他平常在外喝酒也乐于接受女孩子的亲近,但当面前的人是旧友的家人时,却让他有种难以形容的不自在,甚至还带着丝莫名的罪恶感。
银时愣了一下,然后礼貌性地点了点头。
「再等我一下,我去补一下妆再回来。」她説着,便拿着酒杯回到了休息室。
银时目送她的背影,思绪不禁飘向过往。眼前的浅井千茶,与他记忆中那个举止端庄的大小姐判若两人。若说小时候的她是受着拘束,现在的她则明显戴上了一层厚重的面具。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坂本,想从他脸上找到相同的感触。然而坂本只是一脸轻松自在地品着酒,似乎对此毫无特别想法。
银时自问对公关行业并无任何偏见,只是有些不解为什麽会在这裏看到她。
以他的印象,出身世家的小姐少爷不都带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和自尊,看不上这种要对醉酒大叔阿谀奉承的工作吗?
「喂,那孩子是怎麽回事,为什麽会来了江户?」他最终还是忍不住打听。
「好像説是不想嫁人,所以便带着两个妹妹和家裏断绝了关係。」
「这样啊….那她父母知道她在这裏吗?」
坂本垂着眼睛,晃了晃手裏的酒杯「她的父母和津田先生都不在了。」
银时听见后沉默了一会儿,想起了当年那位总是挂着笑容的老人——得知外孙带朋友来访,他热情万分地招待他们。
他们拜访过的津田家是当地的武家名门,而她父系的家族据闻是更大的世家,那种地方都是吃人不吐骨的,一个适婚年龄的孤女,对于那些狐狸来説,可是最好的礼物。
「一个人带着两个妹妹啊…」
银时脑海中浮现起浅井将辉説过的家族秘辛,陷入了思考。
「一个十二岁,一个五岁,都是难搞的年纪呢。」坂本也跟着感叹到。
「你们在谈茶茶的事吗?」志村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茶茶是千茶在店裏用的源氏名。阿妙本想过来跟熟人打声招呼,却无意中听到了同事的私事。
「啊,阿妙小姐啊。」坂本马上换上一张笑脸,和她打了声招呼。
「抱歉,我刚才听到你们的对话了。你们和茶茶是熟人吗?」
「算是吧,我们年轻时和她大哥一起玩过一段时间。」
「照你们刚才这样说,那孩子过得的确挺不容易的...」阿妙说着,目光轻轻飘向休息室的方向「茶茶平常工作很麻利,虽然来了不久,已经有了稳定的客人。他们都很捨得给她花钱,一天至少能卖四五瓶贵酒呢...」
说到最后那句话时,他们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一丝不自然的酸涩,微妙的情绪在字里行间若隐若现。
女人的妒忌心真强呢….他们在心中暗暗感叹着,而阿妙没有理会他们,仍在继续説。
「不过她确实很懂得人情世故,即使她的营业额远超其他女孩子,店裏几乎没有人讨厌她。店长都说她是天生就适合这行的人。」
「嘛嘛,毕竟是在那种环境长大的嘛。」坂本说着有点感慨,银时这才想起他也是个出身富贵人家的少爷,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些安慰的话,就听见他又爽朗地大笑起来。
「要是那个妹控知道她现在在当公关肯定会气炸,説不定会从坟墓裏爬出来哈哈哈哈。」
「你到底想让他从坟墓里爬出来几次啊?!」
银时看着那个笑得乐不可支的傢伙,叹了口气。他正想説些什麽,就看到千茶从休息室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瓶价钱不菲的酒。
「喂喂喂…我们可没点那麽贵的酒。」银时的穷鬼警报马上响了起来,刚才的拘谨也被他给短暂忘记了。
「这瓶是我请客的。」千茶边说边将酒放到桌上,转头看向旁边的阿妙道「既然两位和小妙都认识,不如小妙也一起坐下来喝一杯?」
阿妙看着现在客人不多,于是便也应了下来。再说有坂本这个大客户在这里,她也绝对不会亏。
千茶熟练地替每个人斟了酒,随后在银时身旁坐下。银时瞥了瞥身边的女孩,冷静过后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像亲戚聚会时坐在只见过一面的表妹旁边那种感觉。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本来他们就没什麽交集,只是在她小的时候见过几次,便乾脆没説话。
坂本向她们问起了小良的值班时间,得知她最近都在放假时,马上摆出一张失落的脸。
「那我岂不是要等很久才能见到她了?」坂本夸张地抱怨着,一旁的千茶掩嘴轻笑。
「説不定人家是在避开你呢。」她打趣道。
「小千还真冷漠呢。」
「就说了不要在这裏喊我本名。」
「抱歉抱歉。」坂本辰马笑着举起双手,摆出一个投降的姿势「茶茶对吧。」
她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银时「对了,我听説银时先生在歌舞伎町住了好久,平时也是经常过来喝酒的吗?」
果然来了,那种亲戚聚会上为了装熟而刻意找话题的寒暄。
「偶尔会来喝一次吧。」银时説着指了指阿妙「这傢伙每隔一顿时间就会让我们过来给她提生意额。」
阿妙听到这话马上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可是脸上还是笑容满满的「真是的,说什麽呢。」
「你们关係真好呢。」
看着坂田银时的脸,阿妙像是想起了什麽「对了,茶茶你最近不是説想找人帮忙搬家吗?」
千茶点点头。
「银桑在这附近经营着万事屋。你可以请他们帮忙,反正他们最近也没生意。」
「万事屋?」
「我们万事屋只要有钱的话,什麽都都会干。」银时解释道。
「哦?」千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眼睛微微发亮「那就麻烦你们了。」
「喂喂,我还没答应呢。」银时皱着眉,但看到千茶像玻璃珠子一样亮晶晶的双目,又不忍心直接拒绝「什麽时候?」
「下週末的话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银时説着抓了抓头发「不过要先付定金哦,毕竟我们也是要吃饭的。」
阿妙听见后不禁失笑,嘲讽地开口「説得你有给新八付薪水似的。」
银时装作没听见,低头喝了一口酒,然后转移话题「所以,搬家是搬去哪裏?」
「就在这附近。我一直在找3LDK的房子,前阵子刚好遇到一间,租金比现在住的地方还便宜,而且也很近妹妹们的寺子屋,所以便决定搬过去。」
「我记得你现在住的公寓是1LDK吧,怎麽会有比这更便宜的3LDK?」阿妙怀疑地问道「该不会是诈骗吧?」
说到这个,坂本突然想起什麽「啊,是上次陆奥给你介绍的那间吗?」
「对,前天她陪我去看过房子,感觉不错就直接签约了。」
虽然坂田银时和陆奥説不上很熟,但她能管住这麽个不着调的麻烦上司,还把整个商队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得不承认她为人确实可靠的。既然是她介绍的还亲自陪同看过的房子,应该不会有问题。他正这麽想着,刚喝了口酒,坂本辰马的声音便从耳边传来。
「是那间一直闹鬼、找人做过好几场法事,牆上却还会出现血掌印的房子吗?」
「是啊。」千茶轻松道。
坂田银时听到这话,嘴裏的酒一下子全喷了出来,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两个若无其事讨论闹鬼房子的人。酒水洒得到处都是,阿妙嫌弃地给他递了点面纸,可是他仍然未在震惊中回復过来。
「房子裏基本的傢具都有,我们只需要添置些电器和日用品就能入住了呢。」千茶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继续说。
坂本辰马点点头「确实呢,1LDK的价钱都不用,就能住到3LDK,这绝对是我听过最划算的生意之一。」
阿妙现在和银时一样,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难以置信他们竟能如此轻松地谈论搬进闹鬼房子,就像在讨论日常琐事一样。
「到时候就拜託你了,银时先生。」千茶合十双手,摆出一个拜託的姿势。
「喂喂,等等!」银时一脸惊恐地挥着手「你们是认真的吗?那种地方怎麽可以住人啊!」
「很认真啊。」千茶漫不经心地说道「妹妹们都说有自己的房间就满足了,而且房东也承诺如果真的受不了可以随时解约。」
「那个不是重点吧!」银时抓狂地説「你们到底知不知道鬼屋是什麽意思啊!」
再説,能让房东作出这样的承诺,即是説明连房东本人也承认裏面是有些什麽吧!
「那是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而且很可能还有不乾淨的东西在裏面的房子啊!」没等来她的回答,银时倒是先一步自问自答了「先不説其他,你是晚上才工作的,让两个孩子在间闹鬼的房子待着没关係吗?」
阿妙也和应着「大家都是女孩子,住一个房间也没关係吧,真的想要大一点的房子的话,再慢慢找吧。」
千茶点点头以示理解,只不过她还是坚持着一开始的想法「嘛….我家的情况是比较特殊….」
——为了躲过族内的内斗,他父母决定把新生的弟弟当女孩子养。
这是将辉生前曾经和银时提及过的。
「我以前好像听你哥说过一点……他们两个也是那种状况吗?」
千茶看向他的眼神瞬间闪过一丝警惕,但在其他人注意到前便消散了。然而,久经沙场的白夜叉还是捕捉到了那个与眼前少女气质不相符的眼神。
这个小女生到底是什麽一回事?
坂田银时看着寻沉默的少女,只见她在大家的目光下轻轻点头。
「是的,所以我们家的确需要多点个人空间。」
银时这次没有反驳她,毕竟以她现在的年纪,的确不适合和两个正在成长期的弟弟共处一室。年纪大的那个现在算起来也是正值青春期了,而青春期的男孩子总是需要些私人空间——比如藏些小黄书什麽的。
但仔细想想,他们好像也不需要藏什麽小黄书,毕竟面前的女人可是按着他们各人的口味,送了一堆不同类型的书籍给他们几个。能在这样一个藏书丰富的家裏居住,她那两个弟弟恐怕是全江户最幸福的男孩了。
一想到自己的癖好被一个不熟的妙龄少女完全看穿,那种难以言喻的不自在感又涌上心头。
坂本对他们打的哑谜不以为意,似乎早已知晓她家的情况,只有阿妙一人摸不着头绪。
「就是些有钱人家的家族秘辛,知太多会倒霉的」银时跟阿妙解释道「你还是别知道来的好。」
阿妙听后点了点头,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但也知都别要过问别人家事的道理。
她喝了口酒,下定决心后看向千茶「既然妳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再劝了。不过,要是妳住进去后发现房子真的有什麽异常,随时都可以来我们道场暂住。虽然道场现在还在翻新中,有些地方确实比较旧...」
千茶笑着摇摇头「谢谢你,小妙。不过既然陆奥都说过没问题,应该不会有什麽大事。」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就算真的遇到什麽不乾淨的东西,不是还有万事屋会来帮忙吗?」
银时听了这句话,赶紧摆手撇清「喂喂,我可不是什麽除灵师啊。」
「但是银时先生不是会帮人解决各种事情吗?」千茶歪着头问道,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大概是注意到他听见和鬼有关的词语是,脸上的表情便会变得绷紧。
「这种事去寺庙找和尚,别来找啊银!」他撇着关係,飞速运转的脑袋又浮现出一个身影「对了!你们的同僚不就有一个巫女吗?去找她帮忙!」
「这样説是没错,但…」千茶説着,眼睛笑笑地看向阿妙「我可是坚定的小妙派呢。」
阿妙听了这话,脸颊微微泛红,害羞地轻拍了下千茶的肩膀 「茶茶真会说话呢。」
在场的都是人精,怎会不知道他们是在演小剧场。
有一件事倒是千真万确:在女人的友谊中,和朋友的死对头当朋友是大忌,有时候光是跟对方说上几句话都会被视为背叛。
「你们这些女人真是麻烦死了。」银时边抱怨着,边喝完了杯子里最后一口酒。
千茶也没闲着,殷勤地给他又倒了一杯酒「那麽週末就麻烦你了,银时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