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鸣在新蝴蝶谷住了两日,料想俞莲舟此时可能在皖北皖中一带活动,再加上蝴蝶谷如今百废待兴,只建起了一间茅草房,她这个客人留下来也是尴尬,索性起身告辞。胡青羊猜她找俞二侠有要事相商,便也不多留她,只道:“以后我离白姊姊就近多啦,有什么要事我也帮得上忙。”白鹤鸣笑道:“你要这么说,那我以后每次路过两淮,都要来你们这里打秋风咯。”胡青羊道:“难道我们蝴蝶谷害怕你把我们吃穷不成?”
次日清晨,白鹤鸣也不打扰尚在熟睡的其他人,拎着剑,骑着马便走了。她赶路倒不着急,此处回庐州最多两三日时间。俞莲舟和她约的是明年六月之期,给她留了足足有大半年时间,便是她抽空回一趟峨眉然后再回庐州,时间也是绰绰有余。每想到这,她内心叹道:“怎么这时候偏对我如此宽容……”
当时她落荒而逃的行为,会不会太伤俞莲舟的心了?
白鹤鸣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大半年来的旅行身边总有人相伴,先是胡青羊,后是张四侠,眼下骤然一个人踏上路途,难免感到孤单。此前她一人独身上路,从未有所感觉。她心有所感,见四下无人,拿出包中短笛放在嘴边。
她微微阖眼,一段悠扬而平静的旋律在清晨雾气未散时响起。
有道是:
晓烟微漾云生翠,晨露湿衣初霁。远山含黛,清溪潺缓,却有白鸟破云天。
吹尽秋末微寒,问人间,几回相识?露华犹重,故人难至。任云舟来去,与谁同醉?
白鹤鸣有些日子没吹笛了,因而曲子开头有些生涩,甚至还破了几个音,她吹着却是渐入佳境,甚至比以往更能理解这首曲子的含义。音符在手指上灵巧地跳动着,如同忽闪忽现的光斑一样,俏皮的音律却是因为吹奏人内心的幽思而有了另一番意味。
她心想:“要是当时教我的老师知道我把《喜相逢》吹成这样,该笑我吹了一首《难相逢》了。”
白鹤鸣许久没有练习,此时重新摸上笛子,便完全停不下来,吹了不知道多少首,吹到口干舌燥也仍然觉得不过瘾。林中鸟兽皆已苏醒,她便用笛子模仿各种鸟类的叫声,山鸡、野鹤、黄莺、喜鹊……胆子大的鸟儿从树上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
她难得有这番闲情雅致,有的人却没有。眼见得一曲《百鸟引》即将终了,她忽而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抓到此人,官府重重有赏!”这声音穿林过叶,入耳清晰,显然此人内力不俗。
虽有旁人在近,白鹤鸣却并未不怕引来他人,反而坚持吹完了这首曲子。吹曲子吹到一半被打扰,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又听此人的话像是站在蒙古人那边的,心下暗道:“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抓到我。”
马儿不知她心中所想,走了几步便停了。她刚把笛子拿离唇边,抬眼只见一枚铁钉迎面而来。她侧头一避,那拴着铁钉的粗绳就离她脸不过一寸。定睛一看,那向她投来暗器的是一个穿着布衣,头戴灰巾的矮小男人。
白鹤鸣有些惊讶,心想:“竟然不是蒙古兵,而是个江湖中人?”
那男人见她轻巧避开,右手使力甩绳。那有婴儿拳头粗细的长绳被他这么一抖,余波向左右散开。
白鹤鸣见他不思悔改,冷笑一声,往后一仰,左手却是举起木笛,注入内力。麻绳与木笛猛地一撞,那男人顿时感到虎口麻痹,惊讶不已。然而不等他有所反应,那绳子由于惯性自然缠绕在了木笛之上,越缩越短。
白鹤鸣叫道:“狗贼!暗器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然后坐直了身子,把笛子往后一扯。来人大概只是个二流高手,被她这么一拉竟然差点没站住,往前踉跄一步。白鹤鸣眼看他就要落败,谁料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从这人走来的道路上出现。
那领头人见到男子被压制,大喝道:“朝廷奉命追捕谋逆之人,有阻拦者,格杀勿论!”白鹤鸣骂道:“狗鞑子!谁允许你在这块撒野的?”赶来的士兵见她不肯就范,纷纷举起弓箭,向她射来。
白鹤鸣座下的马儿被迎面而来的羽箭吓到,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前蹄奋力跃起。白鹤鸣左手握紧笛子,右手操控缰绳,竟是跟着马一起从那些人头上生生跃了过去。
马儿发狂,一阵狂奔。那些六七名武官和番僧跟在她身后,羽箭不停。领头的人举刀便追,高喊道:“我们追的人可是袁州魔教反贼,是普天下都要捉拿的罪犯!你若是包庇他,就与他同罪!”
林间本就不适合纵马疾驰,马儿此刻又慌不择路,老往那些难走的灌木丛里钻。按理来说只要白鹤鸣弃马而战,一个人打赢这群官兵都不在话下。
此马是当时从蝴蝶谷出发时,王难姑特意送给她的,她有些不舍得。
据王难姑所说,这是刚刚只死了母亲的小马,她和胡青牛在林间见到一只母马难产,剩下小马,小马守尸体旁边奄奄一息,便把小马给牵回了蝴蝶谷。照“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1],王难姑和胡青牛二人给小马起名叫“寤生”
对于干活来说,马反而不如牛、驴之类的家畜得力,况且这匹马也太小,胡青牛和王难姑都觉得寤生帮不上什么忙。白天把它放养在山林之间,夜里再牵回房门口。寤生倒也听话,从未有试图逃跑的行为,晚上也总是很安静,是一匹温和文静的小马。
白鹤鸣生怕寤生被乱箭射中,转过身来,袖袍挥动,三支原本要射中马腿的被她这么一挥,全都掉在了地上。只是原本与她对峙的那男人就倒霉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竟然也不肯放开手中的麻绳,白鹤鸣也不可能放开手中的笛子。
寤生带着白鹤鸣狂奔,那男人也被拖行了一路,手上脸上满是血痕。
那领头带着众武官紧追不舍。白鹤鸣转头骂道:“快给我滚!不然你们性命难保!”她柳眉一竖,猛地一瞪,气势震得那领头之人愣了一下。也就是这一下的功夫,寤生也累了,动作幅度不那么大。白鹤鸣这才终于腾出右手,松开缰绳,拔剑把那麻绳一砍。
“崩”的一声,麻绳断成了两截,那人总算不用被寤生给拖着走了。
一人一马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去,不过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寤生慌不择路,白鹤鸣也没法保证方向。等小马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她拿出罗盘来,才发现自己的路偏了不少,今天怕是赶不到什么像样的镇子了。她轻轻抚摸着马儿的后颈,感叹道:“寤生啊寤生,你怎么给我走到这儿来了?”
她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声轻笑。
听这声音,这人已经离自己很近了。然而白鹤鸣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任何踪迹,走到此处时也并未听到什么声音,来人必定武功高强。她立刻警觉起来,道:“哪位英雄在此?晚辈乃峨眉弟子,还请英雄一见。”
她的话虽然恭敬,手却已经伸向了佩剑。就算再在这片林子里遇到什么歹人,她也是丝毫不惧。
然而,白鹤鸣的问题只换来了一阵沉默。
微风吹拂着林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声响。
白鹤鸣生怕一会儿小马又被吓到——再乱跑的话,她今晚恐怕连个小村子都找不到了。她踩着马镫下马,右脚落在地上时,忽然听得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她顷刻反应过来,双足一踏,就往那声音的方向跃去,喊道:“何人在此故弄玄虚!”
那处有一个小土坡,她推测此人应该是躲在这土坡后面,藏头弄尾。她推测此人是敌非友,正向给那土堆来上一掌,来个“隔山打牛”,架势摆开,却是未能击出这一掌。
因为这个人又咳嗽了,而且是那种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一个身穿黑衣长袍的男子身形一歪,倒在了土坡旁边,瞧着像个书生。
白鹤鸣见此人面如金纸,气息奄奄,心想:“原来不是这人功夫强,而是他快要死了,所以我才没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此人主动露面,又转眼要死,想来没什么危害?”念及此人命不久矣,她放下心来,走到离男人两步远的地方,蹲下问道:“这位弟兄怎么了?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那人似是想要哈哈大笑,但已经没有力气笑出来了。他道:“寤生寤生,看来你的马儿害母马难产,罪过罪过。我看你刚刚和马说话还挺真诚的,怎么和人说话就是遮遮掩掩,好不爽快?
这个女侠显然武功不弱。她虽然嘴上说着要不要帮忙,心里却也是知道他要死了。他也觉得自己要死了,因为他本来就受了伤,刚刚逃亡的时候又中了两箭。
白鹤鸣喜欢说话直爽的人,于是她又靠近了一步,答应道:“若是兄弟有什么冤屈,或者有什么未经之事,不妨和我说说。我有机会就帮你办了。”男人反问她:“那没机会呢?”白鹤鸣道:“没机会就算了。”男人被她噎了下,缓了缓气息。他笑道:“要是峨眉派的人都像女侠这样,那我当初就投身峨眉派了。”
投身……袁州反贼……几个线索混杂在一起,她问道:“你是袁州起义军的人?你不会是周子旺吧?”她把那男人扶起来,让对方能靠在土坡上缓一缓,又问他要不要喝水。
虽然据说周子旺已经死了,但这种乱世中,消息都是真假难辨。此人若是周子旺,身为地主却愿意主动起义反抗蒙古人,那在白鹤鸣心中算个英雄人物,值得自己好好对待。
男人也没料到白鹤鸣猜的如此准,愣了一下。他喝了口水润润嗓子,问道:“没想到我的名气如此之大。在下确实是周子旺。你遇上……咳咳……蒙古鞑子了?”白鹤鸣道:“刚刚打完的。喏——”她拿出竹笛给周子旺看,“他们还把我的笛子弄坏了。”男人又咳了两声,气息更弱。
白鹤鸣赶忙道:“你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我的?”她不喜欢太沉重的气氛,又补充道:“不违反江湖道义的话,我有九成几率给你办了。”
男人没想到她每次都要不把话说得太满,忍俊不禁道:“看来女侠还是介意我是魔教的人了?”白鹤鸣矢口否认:“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我是怕你把起义军交给我,我哪里负得起这种责任?”
她说话实在好笑,完全不像是在和一个将死之人说话。周子旺挺喜欢这种感觉。决定起义之时,他就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于事外。眼下这种结局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死前笑一笑总比哭丧着脸要好。
此时已是深秋近冬,哪怕今日阳光不错,还留在树上的叶子也都透着一股萧瑟感。
周子旺笑了下,顺着白鹤鸣的话开玩笑道:“那可惜了,我正想把起义军交给你呢!”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先不提起义军是以明教的名义起事,而明教与峨眉这种名门正派水火不容。更何况眼下根本就没有什么起义军了。他的乡亲,他的朋友与知交,五千人中十之**都葬送在了元军的屠刀下了,他的儿子和女儿如今也是生死不明……
孩子的脸在周子旺脑海里闪过,但很快被更多面孔取代。
他喃喃道:“就是可惜了那些好兄弟……”
那些恩情,他周子旺只能来世再报啦。
白鹤鸣见周子旺眼神开始涣散,连忙道:“周将军?周将军?”周子旺临到终了,想到还是可以拜托一件事情的。不过他也没办法在意这位女侠有没有办他办到了。
他动了动嘴唇,道:“江湖义士……也来帮我……元兵追杀他们,帮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到了白鹤鸣都难以捕捉的地步。她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嘴唇,才能不漏掉一点信息。
“史帮主……俞……丐……小心……”
最后关头,她从周子旺的唇语中读出了这些零碎的信息。她心想:“史帮主……听说丐帮助起义军良多,应该指的是丐帮帮主史火龙。小心应该是提醒丐帮小心元廷。至于俞——”
第一时间白鹤鸣当然就想到了俞莲舟和俞岱岩两个人。俞岱岩在山上,暂且忽略他。那么周子旺所说的,也和丐帮帮主一起被卷入其中的人,会是俞莲舟吗?
周子旺已经断了气,倒在她的手臂上,她却一动不动,闭目沉思,心中暗暗盘算江湖各个大派的主要成员,心道:“除了这两个姓俞的,会不会还有其他人也姓俞?”
如果她的记忆不错的话,那大概是没有了。
白鹤鸣叹了口气,将周子旺放平在地上。她拜了拜这位“魔教”义士,把人给埋了,想了想,又附近的大石上用剑刻侠:“以富贵之躯,成苍生之愿。”
若是寻常农夫,见了此字也不至于焚毁墓地。如果是起义军相关的人,应该能猜出这下面埋着的是谁。有心人自会好好收敛周子旺的尸体的。
小马打了个响鼻,似是在催促她起身前进。
白鹤鸣转身牵了马,一跃而上。
*春节结束后回来写文时be like:我写到哪里了?(翻找大纲)这是什么?(翻找大纲)这又是什么?人物为什么会这么行动?
*今天和朋友聊到了大明王朝,所以有了开头的某句话(shide)
*很巧,笛王姓俞,怎么不算是一种巧合呢?
*其实这时候鹤鹤已经离鱼二很近很近了。两个人都在这一块活动,但就是差一点碰到。
[1] 寤生有难产的意思,意思是这匹小马妨碍母亲。春秋时期,郑国的国君郑武公的夫人姜氏生第一个孩子庄公时,因为难产(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受到惊吓,姜氏因此不喜欢这个长子,而偏爱次子共叔段。后来次子在纵容下谋反,庄公平定叛乱之后发誓不到黄泉,不再见面。后来庄公后悔了,又挖了一条地道,取名黄泉,和母亲在地道里相见,重新和好了。
[2]历史向来说,周子旺确实是今年就寄了。金庸改了周芷若的身世也可能是因为他翻了历史书hhh目前芷若应该还是个小婴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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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旧曲引得新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