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左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喜欢自己的弟弟,眉眼身形都喜欢,这不对,可是改不了,兴许下一个左溪不会做错吧。
她握住左若童的手。
“你之后能去一趟龙虎山吗?帮我给静清师兄带封信?信我放在桌子上了。”
她还是年轻的脸,目光却很老很老,老到他觉得自己姐姐经历了很多很多。
左泊说好。
左溪转头,三一门的门人都震惊极了,不敢相信。
似冲几乎跳起来骂无根生大放阙词。
“我教过他,”左溪说,“他还不是无根生的时候,我教过他,教过一个全性掌门,没什么不能认的,这个错我自己认,与三一门无关,你们代门长也说了让他们走,今天拦他们的全部除出三一门!这是我这个门长最后一条命令!”
“师叔!”“玄妙师兄!”
左溪摆手:“澄真,长青。”
两个人自门人中走出来。
“我今日因罪辞去三一门门长之位,还是要安排好后事的,如诸位所见,逆生三重通不了天,若是求道的,请回吧,若是想留下的,下一任门长由澄真继任,长青辅佐,诸位若有异议趁我还活着,请说吧。”
三一门的根,被她烧了。
没必要。
这场梦很多年前她就试图打破了,可是她叫不醒装睡的人。
这个恨,她背。
杀了郑妙聆那天她就等着今天了。
三一门必将没落。
但不至于,不至于——
她看过那些孩子。
不至于——就剩下一个。
做梦的是她们这些老东西。
打碎这个梦,他们的恨,她背。
毋澄真在发抖。
这些事情左溪跟她说了很多次了,很多很多次,重新被点燃的蜡烛,慢慢走的山路——澄真啊,这些是真的,你不要怕。
毋澄真不怕。
毋澄真只是难过。
毋澄真只是难过。
逆生三重的骂名,说出来的左玄妙和证错的左若童背了,她们这些小辈要走一条新的路。
那条路不可以有左玄妙和左若童的名字。
左溪微微笑,说:“你们师父总教你们高风亮节,以德报怨,澄真,今天若童败在全性手里,我算是因为求得一死,这个仇,你要报,但是现在不可以,等抗战结束之后再报,我就叮嘱这一件悖逆你师父的事情,你听我的,还是听你师父的?”
无根生站在一旁,闻言,挑唇,似乎笑了。
毋澄真跪下:“我听师叔的。”
她恨啊,怒啊,这情感不发泄到别人身上,迟早要把她自己逼死的。
左溪点头:“那我就放心了。还有一件事,算是我一会儿给自己安排的身后事,三一门和龙虎山,不准为我敛尸,这是我为自己安排的后事,是我给自己的占卜,澄真,你会为我敛尸吗?”
毋澄真瞪大眼睛,喘着粗气,眼泪流淌过她的脸颊。
左溪不让她敛师!左溪不让她敛尸!左溪不让她敛尸!!
“啊!!!”
毋澄真仰着脖子发出一声尖叫,哀嚎愤怒,她重重地把头砸在地上,呜咽着,说不出半个字。
痛吗?痛吧。
但是……总好过绝望离去。
左溪从椅子上跳下去,伸了个懒腰,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初夏的风凉爽极了,她对左若童笑:“我先去睡一觉了。”
左若童的唇抿成一条线,张开又合上。
最后,他只是笑了。
只是笑了。
像个孩子一样,像小时候一样,她的姐姐只是带她翻墙出去玩再回家,在家里的院墙上对他说我先下去了。
像个孩子一样。
76
脚步很轻,就像飘着一样。
无根生盯着那个朱砂的镯子。
红色真的很配她,他打小就想这么说。
他以前得仰头看着她,她在他最无知的年纪给他指了路,说了方法,她的强大是印在他的脑子里的,博学、沉稳、强大,像是一棵参天大树。
现在,他要自己把这棵树砍了。
无根生真的想问她们姐弟是不是都疯了,一个想死一个非要走死路。
可是。
可是,就是这样的慷慨以当,他才最敬佩。
神明灵令他的七窍发光,抬起的手落在年轻的肌肤上,无根生收紧手指,闭上了眼睛。
那副躯体倒在他怀里。
死在自己教出来的祸害手里,算是死得其所吗?
算是吗?
横抱起,朱砂镯子从细瘦的皮囊掉落,无根生抓住,托起她,轻飘飘的骨头和皮肉。
三一门和龙虎山不能为她敛尸,狂妄的全性妖人可以。
无根生往外走。
知道他名字的最后一个人也死了。
他终于可以走自己的道了。
77
全性掌门无根生的启蒙老师是左玄妙。
全性掌门无根生大闹三一门杀死了左玄妙。
三一门代门长左若童证道失败,逆生之法不可通天。
三一门代门长左若童陨身。
三一门前辈旷野先生寻左若童证道,为全性所杀。
三一门新门长维玄子放了决定离开三一门的人,逆生三重改道称术。
三一门入世参战。
78
张楚岚说去,这个事情得说明白。
“这不是你的错,而且不说清楚,他们肯定纠缠不休。”
张楚岚风风火火收拾行李,收拾到一半抬头:“要是你找到你们家了,咱俩这房子退吗?”
左溪说:“不退,我们白手起家贷款的工作室还没还完贷款呢。”
说起这个打工人就很心碎。
很心碎你们懂吗?
这年头古物修复没活路的。
张楚岚说你别说了,我好难过。
左溪说我也好难过。
两个灾难姐妹互相对视,去西餐店点了瀑布芝士来缓解心情,给本就负重累累的卡路里锦上添花。
感谢瀑布芝士。
然后她们快快乐乐地在陆琳报销来回路费的情况下登上飞机。本来是有点忐忑的,奈何一上飞机就睡了,下飞机才想起来紧张,左溪拽着张楚岚的手说:“给我撑腰啊!”
张楚岚拍胸口:“我就是你的后盾!你温暖的港湾!”
陆琳开车接她们,很尊重她们,只是在听到张楚岚的名字之后有些吃惊,说:“我知道的一个人,他也叫张楚岚。”
就蛮巧的。
张楚岚很不在乎:“全国14亿,有一两个重名的不是很正常吗?”
“倒也是。”陆琳带她们去酒店,让她们先休息,晚饭的时候再来接她们,消费算他的。
张楚岚对陆琳的好感顿时UPUP。
“挺好的小哥哥,人家还挺心动的。”
左溪换衣服,休闲外衣下是大片的红色胎记,从左边锁骨下方,半个胸膛,腰后到臀部,就像削苹果皮一样留下的螺旋胎记。
左溪微微笑:“春天到了?”
张楚岚想想,摇头:“还是算了,那么大个,我还是喜欢小狗狗。”
左溪笑了。
灯笼裤,格子马甲和白色内衬,标准的时尚三件套,左溪把头发盘起来,别了一根簪子,手上是红色的朱砂手串,张楚岚是阔腿裤,修身白衬衫,半长短发披散着,都是平底鞋。
平底鞋。
平底鞋。
平底鞋。
平底鞋有什么不对扭头就跑比较方便。
陆琳带她们去的时候张楚岚一直在记路线,她最近搜索消息都是负面的,大数据真的很会搞人。
窗外的风景在后退。
左溪有些头痛,捏捏眉心。
“是有些不舒服吗?”
陆琳打开车窗。
左溪微笑:“没睡好,最近心事多,梦也多。”
陆琳没说话,打开了音箱,许巍在唱蓝莲花。
左溪看窗外。
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
她有点不安。
陆琳的车停在郊区的别墅,左溪很紧张,张楚岚握她的手,陆琳带着她进去了,等在入口处的是一个白发的年轻人,二十岁出头,一头月光一样的头发,眉目宽朗,明月清风。
他望着左溪,表情是惊讶的,微微张着唇,眼球温润。
左溪的心砰砰跳。
他看上去好难过,眼角下落,透过她,怀念着某个人。
“你好,”他伸出手,手是纤细的,好像剥了皮的树干一样白,“我是左泊。”
左溪愣愣看着他,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砰,砰砰砰,好像受惊的蝴蝶群一样。
79
“陆琳,她们到了吗?”
年老的声音惊醒了她,她不自觉地看向声音的方向,眼睛一下亮了,陆琳是会让人觉得儒雅沉默的男人,皮相骨头都是好的,但是总是差几分狂妄和风度,差上几分时间给的狂放。
张楚岚不自觉吹了个流氓哨。
白色的衬衫没有扣紧,领口解开的两颗扣子恰到好处的风流,双肩开阔,脊背挺拔,衬衫收在西装裤里,能看出结实的腹肌,两条腿结实有力,西装样式新颖考究,是手工的贴合,宝蓝色即不含蓄也不鲜艳。面容还能看出年轻的风流俊俏,时光还给了沉稳,眉眼间的狂放和自在让人不敢直视,那股子少爷的贵气还是鲜明的。
左溪忍不住红了脸。
是个老头。
极品那种老头。
年轻的女人不自觉地抬起手拢耳边的碎发来缓解紧张。
“您好。”她的声音轻柔,羞涩,两颗眼球含着春风,“我是左溪。”
老人家的视线在左溪脸上停住了。
左溪脸更红了,咬着下唇。
左泊:“???”
陆琳:“???”
粉发的少女探出身子:“太爷,怎么了?怎么你们都站在门口啊?哎呀!客人都到了,快请进!请进!”说着就来拉左溪往里走。
左溪路过左泊的手,还没来得及回应。
气氛松开了。
张楚岚拽陆琳:“陆小哥,你们老爷子是叫陆瑾吧?”
陆琳觉得哪里不对:“嗯。”
“瑾,匣中美玉,名字真好。”张楚岚赞叹着。
陆琳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嗯。”
客厅有茶具,陆琳为她们煮茶,张楚岚扫过座位,陆家的家风应该很好。陆玲珑问她们要不要喝果汁,张楚岚说自己减肥,喝茶就好。陆玲珑是坐在下座的,陆琳为客人端茶之后也是下座,是主家小辈的位置。
张楚岚把茶杯放到嘴边,余光看沙发主位上的两个人——刚才陆琳可是先把茶杯给了左泊,而且根据位置,左泊还是辈分更高的左边。
兴许是个小大辈吧。
张楚岚放下茶杯,咧开嘴笑:“陆先生,我姓张,是陪左溪来的,您喊我小岚就好,左溪就这么喊我。”
陆瑾把视线收回,感慨:“真的像极了师叔。”
十八岁和二十六岁的脸并没有差太多,大概是长定型了吧。
左溪说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左泊在看左溪,他收回视线,抿了口茶。
“我师叔左玄妙一生光明磊落,做事情堂堂正正,唯一的不对也是心软教过一个人渣……算了,跟你也没什么关系。”陆瑾叹息,“丫头,我跟你打保票,你绝对不是我师叔的后人,至少不是直系。”
左溪的唇角成了一条线,眼角下落。
“但是,”左泊开口,声音润泽,好似流淌的溪水,“左玄妙母亲那边,我们并没有找到,抗战的时候他们出国了,陆琳说你不记得自己家人了,非要说可能的话,也就只有可能是那一支了。”
左溪的眼睛亮了。
张楚岚握住她的手。
陆瑾说:“但就算远亲,你也是我师叔的远亲,丫头,你放心,这个事情包在我陆瑾的身上,我帮你找。我也实在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
他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口,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左溪说谢谢,谢谢,眼圈就红了。
张楚岚握着她的手,给她擦眼泪,眼圈也有点红,但还是笑:“这是好事,这是好事。别哭了,一会儿妆该花了。”
左溪点头:“是好事,是好事。”
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想找到家,想问清楚自己是怎么丢的,是被遗弃她就大步往前走,是被拐卖的她就不用担心再有人为她落泪了。
左泊看她的侧脸,看她湿润的眼睛,眉心微微皱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成拳。
“你一个人,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左泊忽然问。
左溪摇头,握住张楚岚的手:“说不苦大概也没人信,但是还好,我能受住,就不觉得多苦了,而且,有人陪着,总是有点甜的。”
左泊说:“那就还好,万事磋磨,总是有尽头的。”
总是有尽头的。
陆玲珑看点说咱们开饭吧,溪姐姐和小岚姐姐今天下飞机,给二位接风洗尘了。
席间,陆瑾坐主人的位置,但是左泊还是长辈的位置。
张楚岚是个会活跃气氛的,陆瑾说让她们住下,自家人住在外面不像话,左溪说那也得回去拿行李。
“明天让陆琳给你们拿,这几天让玲珑带你们玩几天!”
自己给自己打工最大的好处就是想走就走。
陆瑾给她们红包,厚厚一沓,说是见面礼,左溪很是不知道该不该收,张楚岚收了,直呼老爷子大气,她酒量好,一杯一杯的下去。
左泊先离席的。
张楚岚喝多了,抱着左溪哭,直呼我们溪儿命苦啊,“左溪命苦啊,我是被人从医院捡走的,我们溪儿都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我看见她晚上一个人抹眼泪我心里都不是滋味,陆先生,左溪对我好啊,我被人欺负她拿着砖头挡在我前面,她人特别特别好……”
喝醉了,语无伦次,左溪只能低声安抚,照顾着酒鬼离席。
不好走,就在陆家住下了。
陆玲珑两眼泪汪汪说溪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左溪说:“现在没人欺负我了。”
晚上的时候左溪想喝水,自己起身去厨房倒水,走过一个房间,应该是书房,亮着灯,她往里看,左泊也在看她。
左泊在看左溪,左泊没有看左溪。
左泊的眉心微微皱着,似乎在忍耐什么痛苦。
“你还好吗?”左溪问。
左泊的视线落回手上的玻璃相框。
左溪推开木门,穿着拖鞋进去了,左泊没穿鞋,两只脚玉一样。
左溪吸了口气,转开视线:“地上凉。”
左泊说没事,他抚摸相框下的照片,声音暗哑。
左溪走过去,是自己找到的照片,左玄妙和左若童对着她微笑。
左溪说:“夜深了,早点睡吧。”
“睡不着。”
左溪看左泊的白发,好一会儿,压低声音:“那我回去了。”
左溪走到门口。
左泊忽然问她是不是叫左溪,“三水溪吗?”
“是。”
左泊的目光颤动。
“你知道左玄妙本名吗?”
左溪不解。
“玄妙是她的道号,她本名就是左溪,三水溪。”
心一紧,左溪在左泊的目光里昏头转向,曾经有人说人的思维就像湖,现在左溪的湖里翻腾出气泡,像是什么东西要探出水面。
左溪深呼吸。
“那还真是巧。”
湖面又平静了,波澜不兴。
左泊眼底的光消失了,他坐在椅子上,低下头,白色的发丝遮住他的神情,洁白的衣袍裹住弯曲的脊梁,好似一轮明月。
左溪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不去打扰月亮的独处。
80
左溪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荒凉的月色和枯萎的草木,她在没有尽头的草原上奔跑,越过土丘,越过兰花,越过长满了刺的荆棘。
月亮在天上,太亮,太满。
草原在脚下,太大,太荒。
黑色的鸟落在她的肩头,啄去她的眼睛。
左溪醒了,愣愣看天花板,陆玲珑在敲门,喊她吃早饭。是中式的早餐,粥和点心,张楚岚摁着脑袋说陆先生您真能喝啊,陆瑾哈哈笑说小丫头也不错。
左溪坐下,陆瑾,陆琳,陆玲珑,“左泊不喊他吃早饭吗?”
“那位有事,今天早上就走了。”
“嗯。”
左溪低头,有些怅然若失。
81
左若童不肯运逆生,撑着一口气到了龙虎山,张静清看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只是叹了一口气。
左若童把信给了张静清。
张静清说:“你先拿着,我带你去玄妙的房间。”
房间很旧,灰尘呛进肺里,老者咳嗽几声,张静清看不下去,扶着他坐下:“玄妙的房间我给她留着,她不许人进来,就一直没有打扫。”
房间很简单,床,桌子,书柜。
张静清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让你特意来送信吗?”
左若童表情温和:“不知道,不想知道。”
“……你还是想知道比较好。”张静清拿出一封信,信上的字迹他们都很熟悉。
是左溪的字迹。
说了两件事,她大限将至,师兄宽怀,莫要伤悲,生死轮回人之常情罢了,也不必报仇,她无论后果如何都是她自己的选择。第二件事,就是她会让左若童来送一封信,轻张静清无论如何,把左若童困在她的屋子里。
“你真的想知道会比较好,毕竟我也想知道。”
左若童撕开那封信,薄薄的一张纸。
“左泊,我死了,”开头就让他心如刀绞,“逆生开着不眠不休,我关不掉,我想睡一觉。我关不掉逆生,它长在了我的身体里,我想睡觉。”
这是一句没有缘由的话。
左若童看自己枯瘦的躯壳。
他懂。
左溪找到了四重的路,但是她太累了,想休息。现在她把选择权给左若童,要证四重的方法就在这间屋子里,左若童是做一个修道者求四重,还是做一个俗人去善终。
她很累,不老不死很累。
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她逆不了天也顺不了命。
她累了。
张静清在院子里喝茶,他其实不想动手,要是左若童听话还好,要是左若童不听话……他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完成小师妹的嘱托。
左溪那点破心思该知道的都知道,她就没藏过,她自己都说不应该,她的缘不该在左若童身上,可是她就是改不了。
知道是错,但是改不了。
孽缘啊孽缘。
白头发的年轻人从那间房里出来,拱手问:“我去哪里拿被褥?”
左若童眼睛里空空的。
张静清叹了口气。
术士,有时候真的很可怕。他把最后一封信给左若童,是左溪给自己的占卜,是一个名字,非常清楚直直白白的一个名字。
“张楚岚。”
这是张静清第一次喊这个名字,也是最后一次,除了他和眼前的左若童,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