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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虎山的订单,是给一些旧东西做保养,因为东西不好拿,所以要去那边,算是出差,免景区票,包路费,出价合适,寻着散心的由头,左溪和张楚岚收拾东西就去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人特别多。
好像龙虎山在开什么罗天大醮。
但是她们去不了后山,看不了。
蛮可惜的。
张楚岚和她对单子,有一些东西不在桌子上,她说我去问问,出门摘了手套口罩,扔进垃圾桶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深深地吸了口。
尼古丁缓解了一些疲惫。
一支烟没多久,她碾灭了扔进垃圾桶,拦住一个小道爷,说自己是来保养旧物的,有些东西单子上有但是没拿来,这个该找谁。
“这个得问灵玉师叔,施主随我来。”
左溪跟着去找人,张灵玉虽然是师叔,但是其实很年轻,是天师的关门弟子,她来的时候就是他负责接待的,人很正直,正直到有点不变通。
张灵玉看过之后道歉,“这几样东西是在左泊前辈和晋中师叔那里的,左泊前辈那边我明天一早拿给你,晋中师叔就请施主和我一起走一遭可好?”
左溪努力微笑。
乙方,乙方,拿出服务态度啊乙方。
“当然可以,灵玉道长。”
那位晋中道长的房间似乎不远,张灵玉在门外说明来由,推开门就带左溪进去了,左溪站在一边等。
老人坐在轮椅上,鹤发鸡皮,老人斑浮现在他的肌肤上,双眼充斥着明亮的血红,左溪站在入口那里,阳光洒满她的身子,她对长者缓缓一笑。
田晋中颤抖起来。
“师叔,”他的语气小心翼翼,“是你吗?”
左溪眨眼,不明所以,心底涌出大片的心酸。
左溪说:“我是来龙虎山作工的,这位道长莫不是认错了?”
就算是认错了,还是惊动了老天师,匆匆而来的还有陆瑾,左溪一脸尴尬地看两个百岁老人互相对骂老滑头臭牛鼻子。
就很刺激。
张楚岚:“……老天师好帅啊,看着很有风骨。”
左溪:“我还是觉得陆先生更风度一些。”
两个女人咬耳朵,咬完发现一屋子人都在看她们,左溪脸一红,抿紧嘴不说话了,张楚岚本着我不尴尬尴尬得就是别人,大喇喇打量张天师和陆先生。
张灵玉脸红了,很愤愤地说了句:“胡闹!”
张天师“哎——”拐了好几个弯,笑呵呵问张楚岚,“丫头,我比老陆有风骨?”
张楚岚竖起大拇指:“仙风道骨!”
陆瑾理理西装:“没风度!”
张楚岚:“风度翩翩!”
张楚岚撞左溪:“是吧?”
左溪抬眼看看他们,又红着脸低头了:“春花秋月。”
虚荣心被大大满足的两个老头清嗓子,各自坐下,对对方仍然是不满的样子,张之维不满在于陆瑾隐瞒了左溪的存在甚至完全不打算说。
老小子什么算计一眼就能看出来。
张之维清嗓子,想说什么……
张之维最后也只是叹气。
说什么呢?
没什么好说的。
张楚岚咬左溪的耳朵:“溪溪类玄。”
左溪:“你可少说两句吧!”
左溪说那我去工作了。
张之维和陆瑾态度都可以,算正常,田晋中死死盯着她,这就很不正常了,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走。
“玄妙师叔。”
左溪有些为难地看张之维和陆瑾。
张之维说:“晋中,她不是玄妙师叔,是玄妙师叔的后人。”
田晋中说:“她就是玄妙师叔,师兄,你好好看看,她就是玄妙师叔。”
左溪进退两难。
张之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陆瑾脸上有有些不知所措的悲哀。
张楚岚左看右看,拉着左溪说我们活还没干完先走了会见了几位!
完全不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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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溪和张楚岚熬着夜把东西做了,第二天在门口挂上休息勿扰的牌子,呼呼睡了一整天。
还是被后山的动静吵醒了。
动静有点大,左溪黑着眼圈问小道士什么事情,小道士说后山的罗天大醮很热闹,左溪问自己能不能凑个热闹。
小道士说:“有点危险,您还是别去了。”
张楚岚:“能有多危险啊?你指条路,我们俩自己过去!”
小道士怄不过两个人,又是天师嘱咐要好好照顾的人,左右思量了,就带她们去了。后山的小路不好走,左溪扶着张楚岚,张楚岚说这动静真大啊。
小道士看她们:“比赛当然热闹。”
有好几个场地,她们去了最吵闹的那个,好像是在打架。
张楚岚吓得握住左溪的手。
她们像是闯入狼群的兔子一样面露恐惧,场地里有两个人,一个人在操控火,一个人在操控土做的大蛇,是两个年轻人,比她们小一些,却看不清身影。
左溪在颤抖。
她们跌坐在看台。
她们很吃惊,但周围的人习以为常,在外界,这些人是异类,但是在这里,她们才是异类。
孤儿院的孩子总是会审时度势的,她们不敢尖叫。
左溪抱住瑟瑟发抖的张楚岚,捂着她的嘴,自己死死咬住下唇,赛场里的年轻人还在操弄风云,她们这些异人贪生怕死。
有人在看她们。
左溪把张楚岚往怀里压,小心翼翼地看对方。
是左泊,年轻的面容皱着眉,含着悲。
她的手臂收紧了。
张楚岚已经吓哭了。
左泊朝她们走来,伸手:“我带你们走吧?”
他的声音温文尔雅。
左泊试图起身,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张楚岚和腿软,让她又跌回去了。
左泊转身,微微弯腰。
左溪深呼吸,犹豫再三,把颤抖的张楚岚扶起来,放在他背上,张楚岚死死拽着她的手,左溪也不松手,就这么握着张楚岚的手。
左泊往前看:“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左溪开口就是叽歪一声,很尴尬,张楚岚没忍住笑了,打了个哭嗝。
人吓抽抽了。
左泊发出了一声轻笑,很快又咳嗽压下去:“你们不该在这里。”
左溪也想吐槽我等凡人也不敢往一堆神仙里跑啊,“我们今天被后山的动静闹醒了,就来看看……”她忽然觉得不对,“是一个小道爷带我们来的,但是之前没见过。”
左泊说:“嗯。”
左溪问她们会怎么样。
这边就是山路,张楚岚的手还在左泊肩上。
左泊说:“有陆老爷和张天师,没人会对你们怎么样的,不要乱跑了,山上混进了一堆不太好的人。”
左溪说知道了。
之后陆瑾带着几个人来了,问她们人长什么样子,张楚岚抖着手素描,张灵玉确认了不是山上的弟子,陆玲珑好像被人打了,包扎着,说小岚姐,溪姐你们别怕。
张楚岚几乎要炸了:“我能不怕吗?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啊普通人啊!”
陆瑾安慰她:“正是因为你是一个普通人才不用怕,异人有异人的规矩,对普通人出手可是大忌讳!”
左溪脸色苍白,宽怀不了半点。
陆瑾问张楚岚要不要学一点这个防身的功夫。
张楚岚眨巴眼睛:“我是不是学了他们就有名义收拾我这个三脚猫了?”
陆瑾说这倒也是,起身凭空画了几张符,闪烁的符直直没入张楚岚和左溪身体里,左溪立刻起身,把张楚岚挡在身后。
陆瑾说:“没事,几张护身的符,你别怕。”
左溪讪笑,护着张楚岚坐下。
陆瑾要是想做什么,她们也反抗不了。
故人的脸露出防备和算计,陆瑾张口想说什么,好半天,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一群小辈也走了,陆玲珑是想说什么的,也被拽走了。
左溪抱着张楚岚,抱着自己唯一的家人,目光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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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溪和张楚岚继续工作,但是不乱走乱跑了,就待在屋子附近,不是不想赶紧结束走,实在是有些修复是真的花时间。
田晋中偶尔过来看她们,就比赛结束之后就过来看她们,只是看着,不打扰她们工作。
左溪出门抽烟休息的时候,田晋中说:“抽烟不好。”
左溪看看烟,苦笑:“工作的时候提神用,平常也不吸。”
“挺累的吧?”
“哪行不累啊?”
田晋中笑了:“说得对,给我来一根吧。”
左溪愣了,田晋中的手脚不见了,似乎是年轻的时候被人……那些事左溪不想多问,她咬着烟走过去,从烟盒里倒出来一支细烟,黄鹤楼的,问田晋中要不要试试甜口,田晋中说自己没试过。
左溪把爆珠捏碎了。
田晋中咬住那根烟。
左溪点了火。
田晋中小心吸了半口。
门口被勒令不准靠近的小道士举步维艰,欲言又止。
田晋中咳嗽了。
左溪给他拍背,拿着烟打算灭了,田晋中说再来一口。
张楚岚探头:“我也来一根吧。”
左溪举着一只手到田晋中脸前,和张楚岚蹲着,三个人那叫一个吞云吐雾。
小道士:“……”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先拍个照吧就。
“这个烟,不要过肺,”张楚岚指导田晋中怎么细烟,“吸一口,含着,吐出来,吐出来——诶!对了!”
田晋中笑了:“是挺提神的。”
左溪说:“累了就休息。”
田晋中说:“不能休息啊,脑子一松,什么都管不了了。”
左溪说:“有张天师呢,他不是你师兄吗?天塌下来他先顶着。”
田晋中笑了,伸脖子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来,道:“师叔言之有理。”
张楚岚笑了:“完了,溪儿,你这真是溪溪类玄,成你祖宗替身了。晋中道长,我问问那位玄妙真人,冒犯吗?”
“你问。”
“左玄妙,是不是像白月光一样啊?”
左溪踹了张楚岚一脚。
田晋中不懂什么是白月光,很是认真地思索了,回答说:“玄妙师叔不像,左门长像白月光,哦,左门长就是玄妙师叔的弟弟,左若童左门长。”
张楚岚一口烟差点呛死。
“大盈仙人,亢龙先生,真是明月一样的人。师叔比左门长更有人气,怎么形容呢?”田晋中的视线落到院子里的月季上,指着鲜艳的红色花朵,“师叔乍一看,就像这花一样,鲜妍明媚,看着就会想让人活下去。”
别说张楚岚,左溪都有点想笑了。
田晋中看她们:“你们笑什么?”
左溪:“没什么,想到了一些开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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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溪为田晋中打烟灰。
“我遇见师叔的时候,山下闹饥荒,师叔把我和其他人捡回龙虎山的,之维师兄也是这么被她捡来的,”田晋中笑了,“师兄本来是想拜师叔为师的,师叔嫌弃他,这件事被我们笑话了很久,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师叔是不能收徒的。”
龙虎山的关门弟子,三一门门长,收徒教什么呢?教什么都不合适。
唯一一个教了点东西的,把她送上绝路。
田晋中看看左溪,叹了口气。
左溪歪头:“左玄妙的墓在哪里?我能去拜吗?”
田晋中说不知道。
张楚岚嗤笑。
“真的不知道……”田晋中看左溪,“师叔不收徒,但是教了一个不该教的人一些东西,那个人把师叔带走了,我们不知道后来师叔怎么了。”
这个话稀里糊涂的。
一支烟也就只能说这么多了。
左溪把烟头碾灭,扔进垃圾桶,说我们去干活了。
田晋中的目光追着她。
左溪站着,低下头,想了好久,说:“累了就歇歇吧,万事总有张天师呢。”
田晋中笑了。
“听师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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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岚招呼陆玲珑打听左玄妙的墓在哪里。
陆玲珑说不知道,真不知道。
“小岚姐,这个我真不知道,以前的事情太爷都不跟我们讲的,每次一开头就是叹气……”陆玲珑左看右看,“不过我听别人说,玄妙真人是被自己的学生杀了,就全性那个那个那个,就是武侠小说里那个标准的魔教教主,尸体也被人带走了,没人知道在哪里。”
张楚岚眼皮子狂跳。
左溪一看就知道她脑子里全是不能说的。
左溪抓了一把糖果给陆玲珑,山上没卖这些的,但是她们带着就怕低血糖,陆玲珑嘿嘿笑说还是溪姐姐对我好。
左溪看她还没好的伤口,皱着眉叹气,说:“照顾自己上心点。”
“哎!”
有人看她。
左溪转头,看见了一个左泊。
左泊在看她,左泊没有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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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该走的。
左溪收拾东西把身份证装口袋里,口袋烂了。
不是不能搞一日身份证,左溪想想,还是和张楚岚说让她先回去。
张楚岚看她:“那你早点回来。”
左溪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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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当空照朗朗。
左泊捂住她的眼睛:“别看。”
左溪恍恍惚惚的,她在上山的时候遇到了一些人,那些人不怀好意,朝她奔袭,她吓得闭上眼睛,睁开眼就见一道符箓漂浮身前,挡住了那些攻击。
她不敢动。
她不想死。
夜风很冷。
左泊的手也很冷,温度很低,他从她身后捂住她的眼睛,她听到了惨叫和一声“聒噪”,空气里都是血腥的气息。
恍恍惚惚的。
一只手覆盖在她的脸上。
左溪才发现自己在哭。
左泊站在左溪面前,夜色漆黑,左泊像是地上的明月,明月抚摸左溪的脸颊,拭去左溪的泪水,明月苍凉、荒芜。
“别哭。”
高悬的明月落下了。
落在了左溪面前。
圆满、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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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溪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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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泊的手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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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给自己擦眼泪,左溪说把身份证忘在山上了,左泊说我带你拿。
“山上不安全,快些好。”
左泊伸出手。
左溪思量,握住他的手。
左泊很冷。
“闭上眼睛。”
左溪闭上眼睛。
左溪很喜欢宫崎骏,浪漫,美好,就像哈尔带着苏菲空中漫步,风吹着苏菲的裙摆,纤细的手被好好地握着,她抬起头是天空,向下看是城市,转过头是蓝眼睛的魔法师,阳光很好,风很好,人也很好。
左溪闭着眼睛。
左泊松开手。
左溪已经在院子里了。
左泊说:“先待在这里吧,天亮了再走,现在下山不安全。”
远处金光大作,左泊走了两步,回头:“若有人来,只说你是个普通人。”
杀异人和杀普通人,是两种不同的罪,现在不是战时,全性不会想踩这个线的。
左溪点头。
只是一个心念的事情。
左溪也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
她只是隐隐约约有种预感,自己得回来,再见一次,再见一次田晋中,她扶着墙出去,住的院子离田晋中的院子也近,她就去了。
门是开的。
一个孩子跑了出来,往另一边跑了,屋子里还有两个孩子,一个趴在地上,一个站着。
至少看上去像是两个孩子。
红色的晶亮的眼睛转动着,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好似倦鸟归林,好似雏鸟眷恋,裂痕的唇嗫嚅着。
“师叔。”
左溪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难过,跌倒在门边,眼睛倒影着那双眼睛,她好难过。
那个站着的身影回头,似乎有些惊讶她怎么在这里。
他伸了手。
犹豫再三,还是收回去了,从左溪身边过去。
左溪伏在地上哭泣,眼泪止不住。
她也不懂自己怎么这么难过。
不愤怒,只是难过。
她不是田晋中想见的那个人。
她不是左玄妙。
谁来告诉她,她不是左玄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