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苏勒枕在马鞍上,默默望着满天的星斗。
他和姬野都学过一点粗浅的星相,但仅限于记住了比较明晰的大星的长相和位置的变动规律,因为带兵打仗有事需要会凭借星星辨别方向。虽然他的视力更好,但这方面姬野学得更快。
“以前好像自己走了很长的路,可能就是那时记住了吧。”姬野说着,把手臂枕在脑后,努力地眯起眼睛辨认印池的轮廓。
他首先认出了火红的郁非,然后是大小相当的亘白,锋芒如剑的北辰七星,青色的岁正,湖绿色的密罗,橙黄的寰化,紫红的裂章,土黄的填盍,最后是非常不显眼的暗蓝色的印池和几乎被明月掩成一片灰黑阴影的暗月。
可是他没有找到一颗他可以祈祷的星星。
东陆的各家学说中都非常一致的描述这些神祇,说它们从不回应凡人的祈祷,就像雨雪并不顺应人的需要而降落。它们只是冷静甚至残酷的循着自己的轨迹行走,昭示出一切的命运。星相家并不能根据自己的意愿改变这些提前写下的刻痕,而秘道家也只是以各种方法借助它们的一丝力量。
所以东陆人并不向神祈求什么,因为他们知道冷酷的星辰们没有怜悯,包括所谓庇佑武士的北辰。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些如武神般的祖先也都已逝去,化为铜色的骨骼。他们的精神已经回归盘鞑天神的手里,不再注视青铜家族的子孙。
阿苏勒最后把手伸到怀里,摸到了一片被布包着的铁。
那是一块破碎的刀身,在多次的撞击中已经完全地卷刃和变形了。血的颜色深深浸入比头发丝还细的裂痕里,再难清洗干净。
他们一直在草原上游荡,趁狼主还没有彻底占据北都城周围时,小心翼翼地从那些动乱中废弃的小寨子里搜寻给养。活下来的大多人都带了伤,草药阿摩敕可以去采摘,但其他的东西却是不行的。
这群年轻的蛮族武士里有贵族也有奴隶,这段日子都像吃草的野兽一样四处流窜,不敢靠近有人的地方,睡觉都不敢闭眼。但没有一个人不满和逃走。
在他们心里,是这个主子带他们活了下来,没有被杀了喂狼,也没有给朔北人当奴隶,所以他们就跟着主子。
武士们眼中的是青铜之血的继承人,是帕苏尔家最后的子孙和青阳的大君。他们都忽略了这个年轻人还不满十九岁。他们的期望和性命都压在阿苏勒肩上,像一面无形无质却重千钧的大氅。
阿苏勒握紧了铁片,铁汲取了他的温度,反哺给他的手。
他想姬野还在东陆冒险,此时不知是在呼呼大睡还是和他一样看着星辰。他们约好了的,等姬野当上皇帝,他坐船去找姬野,带着当年最好的青阳魂。他们还要谈论以前的一切,兴起了就纵马一直跑到天启的郊外,精疲力尽了才回去,他们还要去南淮,听熟悉的文庙的钟声,看凤凰池边那些摊子上又多了什么新奇的小玩意。
即使现在他不知道明天醒来是不是会面对那些狼骑兵,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他们的理想也未曾显得可笑。
“主子也睡不着么。”巴鲁轻声问。
阿苏勒把铁片放回去,起身说:“是啊,我……想去看看。”
他们这几天游荡的区域离那个山洞并不是很远,但阿苏勒一直没有提起过。
巴鲁也轻手轻脚的爬起来,去牵了马,拿上火把。
他们很快地找到了那个山洞。
即使是满天星斗也照不亮它,这里曾囚禁了几十年来草原上最伟大的英雄。
巴鲁点亮了火把递给阿苏勒,跟在后面。
地穴深处已经被烧塌了,埋葬了那个老人的尸骨,连带着他那些伟大的传奇和悲哀的往事。
阿苏勒在那堆沉默的乱石前用手挖了一个坑,把一片铁埋了进去。
他跪在草原为钦达翰王铸就的坟冢前磕了一个头,把他没来得及告诉爷爷的事缓慢而清晰的讲了出来,既是让爷爷知道自己有了很好的朋友,也是让自己能继续撑下去。
他说起金色头发的女孩,她有神女一样美丽的容貌,古灵精怪,眼睛比最好的红玛瑙都要美;他说起沉默的男孩,瘦瘦高高,打架时凶蛮得像老虎,偶尔不小心露出笨拙一面时窘迫得耳朵都红了却还是板着脸;他说起文士一样的黑衣将军和神秘的老师,诗书极好的下唐少主和玉人一样的小公主,烫沽亭的米酒和起风时鸣珂里满街的玉珂清脆的歌声。
巴鲁也听着,故事里既有他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东陆的阳光都好像从那些词句里透了出来照在身上,温柔得几乎令人软弱,但那一丝温暖也值得最懦弱的东陆军士拔刀奋武。
“爷爷你不要怪罪哥哥们,他们都拼了命的护着北都城了。”阿苏勒最后说,“等我把它夺回来再来看你,但我也不知道姬野会不会来……你应该也不想看见东陆的皇帝吧。”他笑了一下,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走出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