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初冬夜,小雪,燮帝国的真正掌权者照例留宿太清阁。
这里原本是用于胤的每一任皇帝元日祭祀的场所,庄严更胜过豪华,是太清宫中最孤高之处。
但这份矜持的高贵早已被撕碎,燮王殿下似乎格外喜欢这个地方,于是太清阁也如同命如飘萍的仕女,被妆点得妩媚秀美,由屈服于武力的俘虏们双手捧着她献于君前。
她的悲鸣无人听闻。太清阁的肃穆不再,是象征着胤这古老帝国的最后尊严也被踩在了脚下。
或者说,在皇帝捧着冠冕等待他的姗姗来迟时、在朝堂风向变成在燮王或晋王间二选一时,曾由那持着火焰蔷薇旗与承影剑的男人建立的胤帝国,就已经彻底地名存实亡,而这甚至是无声无息的。
从此天下的纷争只围绕着另一个姓氏,从此贪恋权势的眼就只看着另一个家族,从此在天启城中纵酒欢歌的少年追随的旗帜上绘着的只会是猛虎与□□,而非雍容艳烈的蔷薇。
不可否认,遍布整个天下的白氏子弟已经没有能与他抗衡的男人了。燮王曾放纵军队屠杀宛州的商人劫掠财物,白氏却能在天启城中苟延残喘,仅仅因为他甚至懒怠于注意这些遗留在身边的余孽,仿佛他们只是一些连污垢都不算的微芥灰尘。
若干年前也有一个男人践踏过天启城,他叫嬴无翳。但那时在位的白鹿颜尚敢带兵冲击他的府邸,而如今即便皇帝有喜帝的勇气,也没有人敢于追随他了。
太傅项空月曾经毫不避讳地说他差点便选喜帝为棋子大展宏图,只可惜那位一时冲动死得太早,而燮王多年后提起这桩事,问太师谢墨,太傅若晚二十载出世,可会选陛下做棋?
被叫来与燮王对弈“以示荣宠”的皇帝战战兢兢地望向谢墨。
谢墨以笔顶着下颌。只要不在太傅面前,他惯以此显示他的文雅。
“自然不会。”年轻的太师思考时说话腔调像是把每一个字的尾巴咬在齿间,这样他说出的字句都仿佛带着蛇毒,“以四两拨千斤,是为屠龙之技;以螳臂当车,是为蠢。太傅乃世间绝顶聪明人,自然不蠢。当年喜帝在时么,胤朝尚有几分看头,而如今白氏气数已尽,无望矣。”
那个岁数不大却满面憔悴的皇帝僵住了,像被横空劈了一刀,上一刻惶恐的眼睛也成了两颗死灰的卵石。
这桩旧事自然也被写在了《胤末纪事》里,虽然很难证明这不是太师谢墨的自吹自擂,不过从这番对话足以看出,燮王和他硕果仅存的幕僚对待这似乎死而不僵的帝国的态度的确是如出一辙地轻蔑,犹如猛虎行走于林,目光投向的只有猎物与敌手,却永远不会去忌惮脚下已经枯黑的树干。
当年离侯偶尔登上太清阁,也曾感慨此处安静,而它在燮王时代却成了舞姬宠妃每日来去的所在。据野史描述,“晋女羽姬,尽皆盛装华衣;人魅难辨,各俱朱颜花貌;娇娆婀娜,风流不胜枚举。又曾举万千灯火照夜,以胤之端肃,以燮之持重,纵观前后百年,太清绝未有此浮华盛景。羽烈骄狂,如此可见。”
后世人总以此揣度燮王风流,势必云集天下之美入宫,便凭空捏造些绝代的祸水与他春风一度,或者万千荣宠。
而此夜的燮王静静喝着酒,身边宫装的女人噤若寒蝉。
她只后悔不该趁花蕊夫人告病之际前来邀宠,她应当警惕的,连那个女子都借病退避的时候跑来,会有什么好结果呢?
她来时燮王面色的确冷淡,可他原本就不是个爱笑的男人,今日又未穿甲,发丝垂落在绣金线的浓黑锦缎上,而厚重大氅镶边的细密绒毛也是毫无杂色的黑,没被盔甲隔开一层,蓬松松地衬着略带病容的一张脸,看上去还显得比平常柔和些,她也就没怎么在意。
妃子努力揣度着他的心思。哪怕他之前心情不好,要是没有缘由,也不至于突然甩开她。之后他一挥手,上一刻还舞得热闹的舞姬乐伎便默默停下,与宫人一并收起物件飞快退走,快得简直就像追逐潮水的鱼群,生怕慢了一步便搁浅而死。
阶下只留了一些被火盆融化后的雪水痕迹。
顷刻间,本属于夜晚、却被无数灯烛人声驱逐开来的静谧和冷就反扑而下,笼罩了太清阁。
宫人知道他的习惯,人都退下之后只有燮王身边还留了盏灯,烛火透过轻纱的灯罩,在金酒杯边缘盈盈闪烁。
妃子从那一线光看到燮王捏着金杯的手指,平平稳稳,自斟时略挡住了光,连指骨的轮廓都带着刀脊似的冷硬。
宫人之间都说燮王喜怒无常,可他们只需要畏惧,自然不像女人们揣度细密,也就不能明白,燮王的举动也都是会有缘由的。只是那些缘由常常不为人所知而已,仅有敏锐又必须靠琢磨他来生活的女人们,竭尽心力才能抓到一点蛛丝马迹。
直到细细的雪粒飘在脸畔,妃子才注意到今夜原来下着雪。
她来时精心妆饰过,裹着新得的白狐裘,深色重锦宫裙,戴苍翠的玉镯和冷素的银钗,却因为露出大片柔腻雪白的年轻肌肤,看上去并不暗沉老气。这一身是天启出身豪奢的贵女惯常喜欢的打扮,颜色花样或许每年都不同,大体样式却已经数十年未变。
妃子觉得她的妆容打扮并不至于惹怒他,是燮王惯常喜欢、美艳娇媚的样子没错,可要说是言行有失,又怎么也找不出自己说的寥寥数句话哪里有问题,因为她说的话题也只是宫中的女人能说的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腔调满是小家子气,本该十分安全。
她只是说起宫中有一处别院,妾前几日逛到,好奇便进去看了看,里面竟是一片沙漠,还扎了个破旧的帐篷,十分有趣,听宫人说那是风炎皇帝铺设的……她边说边慢慢靠过去,打算接着说些邀宠的话,燮王原本垂眸看着歌舞,忽然就推开了她。
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摔一下倒是不痛的,妃子也不敢等人来扶,自己爬了起来整理钗环,坐在一边。
“滚回去。”仿佛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片刻,燮王说,看都没有看妃子一眼。
妃子便站起身行了一礼,低着头向外退去。
“等等。”燮王忽然抬头看过来,“你姓什么?”
妃子只好颤着声回答:“妾……妾家中姓谢,是谢氏的旁支。”
“……你回去吧。”燮王收回目光。妃子竟察觉到他说这句话的语调仿佛多了一点不可思议地温和,她极害怕这是死前的错觉,连忙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太清阁。
燮王已经把她这个人抛在脑后,只是反复想着她那张脸——妆容巧妙地修饰下也有些微眼熟的、年少稚嫩的清秀的脸。
谢氏……谢氏?这个低调的家族,什么时候与北陆有联系了?
燮王从前极其爱看各类英雄故事的话本,也爱听人说书演绎。蔷薇、风炎的事迹,少年时或借或买四处拼凑,朝暮午后都曾翻阅。那时他是对这些故事如数家珍的,连叶正勋有几个不同版本的红颜知己都说得出。
之后就是征战多年,深陷荒乱,等到他叩开帝都天启的大门,又已经不愿意重读了。
风炎皇帝的落幕哀凉,更重要的是他身边所有人都没有好下场,仿佛某种重复的宿论。
至于蔷薇皇帝,他十几岁时只喜欢殇阳关那英雄都该有的深情与豪迈,也不耐烦读登基后的分封与同盟,如今想来白胤掌握天下,可蔷薇公主已经不在他身边,连买书的人都不看之后的故事,真是太孤独。
……是以燮王已经不记得,风炎皇帝曾封谢氏的女儿为公主远嫁北陆,那少女被十四岁的吕戈拉上马背,她得到的蛮族名字是阿钦莫图。
燮王最后放下了酒杯,起身拿过虎牙。
他的头从日落起就在痛,只是暂且能够忍耐,就没有去找西门。
现在那头痛不算什么了,他觉得他似乎能在附近找到困扰他的这个问题的答案,那该是一书架新新旧旧的野史话本,捕风捉影,织成盛夏里石桥畔安静的一树荫蔽。
他拖着虎牙枪在太清宫里寻觅,用力按着眉心,只觉得不可抑制的暴躁快要汹涌而出。
漆黑的……到处都是漆黑的,飘着雪,这不是他原本在的地方,头太痛了,他几乎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可是神志却被某种惶恐锁住而不能倒下。
这里是哪里?一座又一座宫殿,所以这是南淮的东宫么?一定就是东宫,所以才会到处都这么死寂,那园子太大了,难免有没来过的地方,只要找到其他的禁军问问路就能走出去……对,这里是剑阁,太清宫一侧,去北陆订盟前,他特地把承影取了出来佩戴身侧……只有那一次。
刚刚经过了剑阁,这里又是哪里?借着一点雪光,匾额上似乎是神寝殿。
神寝殿?
宫殿里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而桌案上摆着一张未曾装裱的白绵纸,墨意淋漓地飞出纸外,微弱的光线下根本看不清行草字迹,只觉得那笔锋无比地孤戾而悲哀,哪怕不懂书法的人,只要多看两眼也不会忘的。
他似乎是见过这字帖的,耳边还有个充满喜悦的声音,是谢墨,“《十二月初三临神寝殿想先皇往事嚎啕丧乱》!这可是喜皇帝真迹,写下的时候正当离公雄踞天启,也果不其然在离公手里!”
燮王想不起他当时说的是什么了。
他见到的真迹是装裱过的,那桌上这墨迹未干的是什么?他没有余裕去想。他放下虎牙,抓起这张纸,想要去找人问问。
去找谁?似乎有很多人选,有风塘,某个小院落……白氏的太庙?钦天监?
又或者是归鸿馆?归鸿,天启在北,如今已经下了头一场雪了,要到何处去找一只归鸿?
燮王一把推开神寝殿紧闭的大门,隐约觉得不对,但又一阵头疼袭来,他再次弄丢了快要抓住的思绪和那张纸,于是迈步走出。
冰凉的秋风和着水汽扑面而来,刺眼的是凤凰池面粼粼的日光,和披着层霜、血一样烫遍长岸的十里霜红。
而钦天监的铜瓦殿里,银发的少年霍然起身。
就在刚刚那一刻,天上的北辰骤然熄灭了,不是陨落也不是被遮挡住,暗得毫无征兆,仿佛是谷玄展开了他无法观测的黑斗篷,将这颗星藏了起来。
如果在雪后天晴时它也没有再度出现,九州中所有的星象学都将遭遇一次翻天覆地的崩塌,但那些都在其次。
北辰隐没,以北辰为命星的姬野呢?他会怎么样?
西门也静疾步冲出宫殿,又茫然地站在了原地。高束的银色发丝顺着夜风挥在脸颊上,是冰凉的。
她该做什么?该去找谁?姬野的统治并非无懈可击,她该怎么确定那个人不是姬昌夜或他人的爪牙,又如何指挥他们在太清宫里隐秘搜寻一个人?
她不知道。
01.
燮王走在凤凰池边。
文庙的钟楼像是一枚妇人编络子时扎在草垫上固定的粗针,金银棉麻经纬纷纷,它却恒久地立在那尽头,也似乎能够留到一纪的结束似的。
夕阳把最后一抹光倾斜着涂在水面上,暮秋傍晚的风已经很凉了,凤凰池畔没什么人。秋玫瑰还是开得很艳,可某种隐晦的气氛使它看起来更像一道紧绷的疤痕。
身处开阔而寂静的池边,燮王隐约觉得头痛缓解了些,他想这也许是某种用于刺杀他的幻术?那他还真想见一见这个刺客,如今即便是他自己都记不起这样完整的南淮了,能做出来的,想必也曾见过开满十里霜红的南淮吧。
虽然虎牙不在手边,身上也无盔甲,可他并不慌乱。
他从很早以前就失去那种情绪了,或许正如龙襄所说,无所畏惧的刺客其实都是在期待死亡的来临。
燮王就这样慢慢走在凤凰池边,常有集市的小街同样空无人烟,碎屑和落叶都被吹得贴在墙边起起落落,倒像一群热闹的鸟雀。
燮王驻足看了一会儿。
身后传来了马蹄声,踢踢踏踏的。小街不宽,但他没有避让的意思。
他甚至是漫无目的地听着马蹄的节奏,难得轻松地想,这匹马该是有蛮族野马的血统,虽然不太纯,品貌该是百里挑一的,高挑修长毛片纯正,再戴上精致的辔头鞍鞯,最配文雅的贵族少年,却也驮得动几个闯祸精。
在战乱中伤病累累的东陆,如今还会有拿长杆打果子的少年们嬉闹着沿街乱闯么?
马蹄声忽然在不远的地方停下了。
“……姬野?”
02.
十七岁的吕归尘是什么样的?
幼时的执拗几乎全被藏在安静之下了,像深色的山石覆上柔软的新雪。燮王残缺的回忆里总是他之后的样子。
原来十七岁的吕归尘是这样的,腰间佩的是紫竹笛而非影月,眼神清澈得总叫人暗暗怀疑他是否有个专在战场露面的同胞兄弟。
毕竟从小摸刀剑的人,见着活物先扫一眼自己此刻方便出手的要害,这应该是本能才对,可他哪有捕猎者的眼神,全然一片温润的白玉圭章。
吕归尘也是犹豫的。
那个人的背影太不像姬野,比姬野更高一些,长发有些花白,怎么看都是一个中年男人。
可他就是觉得那是姬野,有一双漆黑的眼睛,不太爱说话,像一只过于安静的大猫,不去找他,也许他会突然出现在附近,也许他就这么走了,去别的地方,再也寻不到影子。
燮王从转过身起就盯着吕归尘的脸。
他对那个捏造幻境的刺客起了杀意。如果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刺客被他抓到,他会把这人碎尸万段。
怎么会有人敢……怎么还有人敢剖开他避而不谈的、旧时的年月?
多年来对付辰月教徒和刺客的经验告诉他,也许这个吕归尘就是幻境的阵眼。他手无寸铁,可吕归尘也一样,这少年还没有经历更走投无路的死局,只要他想,文秀安静的吕归尘就会和幻境一起顷刻碎裂。
然后他就会回到冰冷的太清宫里,背后是空寂的神寝殿,夜空飘着细雪。
……那么,他该如何称呼这个吕归尘?
03.
出乎燮王的意料,吕归尘极快地接受了他“从十几年后过来”的说法,也立刻相信了他是十几年后的姬野。
他们两个坐在凤凰池边,中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秋风从那空隙中吹过,像一条引渡十几年岁月的冰冷河流。
吕归尘穿的是一身云青和白的大袖宽袍,似乎有些单薄,但斜阳照在柔软的浅色锦缎上,他那边的风就仿佛更暖些。
燮王看了看他,把大氅递过去。
吕归尘愣了一下,双手接过披在身上。姬野一直就比他要高些,更勿论十几年后的姬野,披上大氅之后他几乎被多出来的绒毛埋掉了半张脸。
燮王想这感觉生疏得很,他似乎很久没照顾过谁了,自然也从来没人敢指望他去照顾。谢墨之流和妃子们一样都很会照顾自己,而项太傅宁愿广袖迎风也不屑要他厚重的斗篷,当然他也不会给。
时隔多年第一次体贴人,他送衣裳送得甚至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
“姬野,”吕归尘看着十几年后的朋友,看着他仍旧漆黑的眼睛,语气有点担心,“你是生病了么?”
燮王撞上那种目光时是想躲开的,可是他还是没躲……自然,他起初只有一支杂牌军时也能屈能伸,可他从来没有对吕归尘认输过。更不要说是才十七岁的吕归尘。
他也就看着吕归尘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死不服输。
“还好。”燮王说,“被封了安国摄政王,比较累而已。”
吕归尘起初有些惊讶,很快就笑了。
“真好啊。”他说。
“而你回北陆当了大君,你到的地方,牧民都奉马乳羔肉欢迎你。”燮王随口说,看着河面上细碎的金光逐渐消失,“我们都还活着。是很好。”
吕归尘想问自己如何在爱戴中当上了大君,可是其实不必问,他自己也隐约想得出之后的可能。他怀念北陆,可是北陆不光只有北都城里阿爸阿妈、英氏夫人、伴当们和他自己的几个小帐篷。除了实力强大的兄长们,除了大汗王们,除了其他部落所有年富力强的掌权者,朔方原外也还有敌人,这些年他跟姬野一起听了许多风炎朝的故事,每每想到从前斩杀的那匹体型惊人的大狼,总有种不安。
“那我们还经常见面么?”吕归尘最后问。
“今年年初见过一次。”燮王说。
我带着天驱军团的精锐,你带着新一代死忠于你的虎豹骑,刀剑相向而后是以血为盟。
头痛和最后的残阳一起几乎彻底褪去了,燮王站起来说:“陪我去听一次演义吧,很久没回来听过了。”
04.
棚子里人不多,连伙计都只有一个。傍晚的最后一场,照明的铜灯灭了一大半,连说演义的先生都看不太清楚。寥寥十几个客人都隔着段距离,三两成群坐在一起。
“要一壶茶,一碟胡豆。”吕归尘对迎上来的伙计说。
台上的先生戴着白木的面具,静静地坐着,看来是还没开场。旁边仿古制的九枝铜灯只在中腰点了一根蜡烛,能看见先生一身漠漠的雪色,肩膀瘦削单薄,再往上就彻底掩在昏暗里,连发丝是黑是白都瞧不清楚。
“什么时候了?”他们落座时,先生开口问。
伙计根本没去瞧滴漏,将茶壶放在燮王面前,说:“到时候啦!”
于是先生抬手扫弦,铮地一声,杀气横生。
“这回书,”先生慢条斯理道,“讲的是一出新编的故事——古来往事多零落,今吾拾得一页来。真假自难定,仅作余兴,诸位且听。”
先生一扣云板:“话说有某朝名燮,燮,炎又从言,乃和也。燮之始祖乃一代绝世英雄,乱世中拔剑而起,不足而立之年,入主天启,统一东陆。”
吕归尘倒了茶出来,却发现那茶水冰凉,冒着淡淡的血腥气。
而坐在对面的燮王盯着台上的先生。
他至今也觉得这是一个过于逼真的幻术,在十几年前的南淮,此人却无遮无掩地说出燮事,那么他大约就是阵眼了。
这个人有着绝强的精神,能塑造出如此精细到可怕的幻境,如果用其他方法来刺杀他,他也许是无法躲过的。但这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从前,把十七岁的吕归尘摆在他面前,又要对他讲起之后乱世同盟的决裂?
燮王冷笑,忽然便失去了等待的兴致,抄起桌上的碟子砸向台上。
腾地一声,一道绿色的磷火一闪而灭。
“客人稍安勿躁,光听的若不满意,小的来演给您看啊。”伙计笑了一声,翻身上台,一转身,吹亮了剩下八只蜡烛。
帐子里亮了许多,台下却显得更暗了。黑暗里一段枪杆探出来压上了燮王肩头,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说:“年轻人,莫焦躁,听完罢,听完再分辨。”
枪杆是紫檀色的。
吕归尘那边则有另一个嘶哑的声音说:“新编的话本就是给新人听的,我们都只是你们的搭头。不听白不听,想走也不行啊。”
这场景鬼神莫测,吕归尘想起殇阳关前所见的那些,那个弹着竖箜篌的黑衣老人,如今与那时有些相似,或许也是一个秘仪之境,只是这次他没有影月示警了。
那时老人的琴声连绵不绝,先生把他们带入境中却只需要一下扫弦,这是否意味着这个境比那时更加可怕?
不可轻动。不可轻动。
吕归尘极轻极慢地呼吸,暗暗咬着舌尖,看见对面的姬野也重新坐了下来,于是一起看向台上。
燮王也在等待。他甚至不必思索,他的仇家太多了,与其揣摩是谁大费周章试图攻击他的心,不如节省些精力寻找这个幻术的破绽。
伙计背着烛光站在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黑影。这时他不像伙计了,拱弯着的背脊挺直起来,竟是矫健的武士身形。
“今日要说的是,燮王加冠之年,离乡去国,率军于宛州。”
先生侃侃而谈,讲的是燮王好友身中毒箭,走投无路,所幸得遇皇极经天传人,绝处逢生。
吕归尘渐渐也听了进去,想象那二十岁的年轻领袖困兽般的焦急,他为了他的朋友,带着娇小的星象家闯过敌阵。飞箭如雨,战马嘶鸣。
他想故事里的这个人有些像姬野,而且他也用长枪。既然这个故事是躲在秘仪之境后的人讲给他们的,或许二十岁的姬野就是那样么?
吕归尘转头看向燮王,却发现这来自十几年后的朋友低垂了眼睛,浓黑的睫毛垂落,投下一点影子随着铜灯的光而晃动,显得脸色愈发苍白了些。
姬野的大氅给了他,身上只有一件黑袍,半弯翠玉不知何时滑出了领口,微微震颤着。那幅度几不可察,如果不是浓郁的翠色衬着黑底太过分明,绝不会被人发现。
“姬野?”
吕归尘发现他竟然在极力克制着发抖,想也不想地伸手,却被抓住了手腕。
燮王坚硬支离的指骨嵌在吕归尘手腕束着的毛皮护腕上,另一手用力按着额头,声音还是仿佛平静的:“你继续听书,我没事。不要看。”
他极慢地松开了吕归尘的手腕,张开手指的动作不像放松绷紧的肌肉,而是艰难得简直如同强行拔出锈死在鞘中的刀剑。
“姬野?姬野!”吕归尘叫着朋友的名字。
而那之前用枪杆压住燮王肩膀的声音对着台上说:“你们不动手了?”
台上的影子不知何时多了几道,极高挑的老人提着九尺的长枪,穿着重甲按剑的年轻男人立在伙计身侧,而他的旁边是个突兀的空位,披发的黑衣将军自顾自坐在了先生旁边,自己斟了杯茶喝着,烛光照出半个侧脸,风流而微微上挑的眼角,似墨笔轻勾出的洒然眉目。
依稀俱是故人。
“只差一点。”先生站起来走到台前,说着惋惜,语气古怪狰狞,“谁叫他竟没有动手?真是枉费我千辛万苦盗了教宗一页手记,又借前人的秘境来杀他。……谁知道他竟然没有动手!”
抱着虎牙枪的男人身旁,难辨年龄的公子从容笑道:“你怎么知道我那好徒弟不是故意让你偷走的呢,他选择的君主,他总归还是懂的。”
“他带兵攻打北陆,差点杀了青阳王,教宗又凭什么确信他不会杀了这一个吕归尘?!”先生暴躁地摔下面具,他的形象一瞬间扭曲着改变了,白衣广袖的先生变成了一个极矮小的穿黑斗篷的侏儒,有一张破碎的可怕的脸。
“如果你能猜测帝王之心,那你早就是帝王了,蠢材。”
伙计把短剑刺进侏儒后心,铁钳似的手拧断了他的脖子不让他回头,那张一直挂着面具似的讨好神色的面孔这时也带着笑意,淡而冷酷。
侏儒飞快变得干枯,脸上是极其震惊的神色,被踢了一脚,摔下台去。
而伙计从怀里摸出一片东西,揭开了,原来是一张锡压成的薄片,里面是一点黑色半透明的膏。
脸上带一道浅浅疤痕的伙计站在燮王身边,随手拔了一根蜡烛烤着那些膏体,却被燮王抓过来捏成一团,扔了。
“我可就只有这些了啊,你别后悔。”伙计也不生气,摊摊手,走了。
其他人也很快散尽,铜灯还是那几盏,帐子里的黑暗却变淡了,寥落安静,像任何一个寻常的散场后的时刻。
燮王等待着剧痛的褪去,抬头对上穿着盔甲的青年的眼睛。
他也是快三十的模样,搓着手,有些犹豫。
“姬野。”最后他这么说,笑得不算很豁达,“幸好你还是没有对阿苏勒出手。咳,你不是很想回南淮么,这个境应该还可以维持一阵子,午夜文庙敲钟之前,你跟阿苏勒……再多说说话吧。”
毕竟回去之后也没有人能再陪你说话了。
他也走了,最后剩下黑衣的将军,喝完一盏茶,说:“我的老师说收徒最好只收一个,哪怕贪心,也要收两个不认识的,真是一点也没有说错。”
“所谓往昔之事不可追,难得追上一次,恩怨情仇之类就不必顾虑了吧。”黑衣将军站起身来,“若我得回成帝元年,绝不会管什么苍云古齿,闯也要闯进宫中见一个人的。”
燮王望着他,想,那若是你回到稷宫呢?杀他时你那么难过,再见到少年时的白毅会说什么?说得出什么?
黑衣将军也走了,燮王握住吕归尘的手。
自幼练刀,吕归尘的手绝没有看上去柔软,比起多年后用一刀劈碎头盔划破他眼角的那双手只差了几分征战磨砺出的粗糙,指甲修得干干净净,手背上隐约可见细细的紫红色血脉,虽然有厚厚的刀茧,还是少年人的手。
燮王隐约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握过谁的手了。
“我们去看灯吧。”最后燮王说。
吕归尘静静看着他。多年后的这个姬野,说着一切都好,可他从来不擅长也不屑于说谎,临时编出来的实在是一个很勉强的谎言。
也许换做别人在,都会寻根究底的吧?毕竟旁人口中的他攻打了北陆,又似乎绝对会杀了这时的自己。
……他甚至不肯叫阿苏勒了,那么十几年后的他们,应该真的已经不是朋友了。
可是将军说得也有道理啊,他马上就要走了,只是一个因为某种秘术而出现在这里的未来的幻影,自己也不是未来的吕归尘,最后这点时间,实在没必要浪费在质问和争吵中……只要姬野不想说,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口的,揭穿他也仅仅是徒增尴尬而已。
难道他还要因为这所谓“未来”就与他认识的姬野决裂么?
“好。”吕归尘说。
05.
凤凰池边有专为看灯建的石舫,他们回去前绕了一段路,在烫沽亭买了一壶米酒,用热水温着提了过来。
“这个味道很久没喝过了。”燮王低头闻着说不上甘醇的酒香,神色柔和了许多。
买这壶酒时是吕归尘去的,他不确定那个常常见面的老板能否认出姬野。
燮王便静静地站在烫沽亭外。
老板的小女儿和玩伴们约好明日何时去哪里玩,进门前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踟蹰着放慢脚步。
小姑娘本不怕人,是看惯了少年军官们在这紫梁大街上喝酒打闹的。可是这个男人的气势比她见过的所有醉汉都可怕。但酒铺里透出的灯光清晰勾出刀削样的腰腿线条,漆黑的眉目,全然区分于其他连身材和气度一并圆滑了的中年男人,像一幅墨线印出的画一般惹眼。
她磨磨蹭蹭走到门口时吕归尘刚好提着酒壶走出来,便看着矜贵清秀的世子对她微一颔首,和那个男人走到一块去了。
她晚上辗转反侧了好久,才想明白那一幕给她的感觉。前阵子有个行商喝醉了,她和其他酒客看着男人从包裹里托出一枚苍青的古璧,用层层棉麻布料裹着,最后一层是纯黑的织锦,衬得灯火下玉色古雅,温润得惊人,当场便被另一个爱玉的富人高价买了去。
这不是集会的日子,吕归尘看着姬野静静望着湖上寥寥的灯,一下下摸着腰间的紫竹笛。
原本他们就都不是很爱说话的人。东宫的花澜苑里没什么人烟,他和姬野靠在石桥下,剥着莲子发着呆,看看带来的话本,一整天也就常常那样度过了。
夜色渐深,不知过了多久,燮王说:“你跟我说的爬地菊,我去找你的时候看过了。确实是无边无际的金色。”
说完他起身走了出去,吕归尘坐着,听见文庙的钟声恰在此时轰然响起,击碎了凤凰池上明珠一样的月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