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兹死了。
死时,牢房外还排着数十人的队伍。
大家一哄而上,将最后的怨愤全情宣泄。
时顷不远不近守着,确保这些人的安全,直到尼兹气绝身亡,方才转身,走出地牢。
头顶的门打开,光雾徐徐溜进来,溜入她的眼底。
时顷眯了下眼睛,迈上最后一级台阶。
而后侧身,将门再次掩上,也掩盖下面传出的嚎啕哭声。
仇恨如同一场暴雨,雨水如注,鞭笞肉身与灵魂。
又如一件包袱,沉重地、长久地压在身体上,直到生根,扎进肉里。
有的人死在雨里,背着包袱倒下,不再站起。
有的人,心怀不甘,忍受痛苦,一步步走出大雨。
当大仇得报,雨停了,包袱卸下,一切似乎能再次回到从前。
真是这样吗?
“会长,疯羊帮场内的人已全部缴械投降,现在被看守在大厅。”赞高高大的身影跑起来,像一座移动的小山。
时顷“嗯”了一声,仰头望天。
这里的夜空总给她一种,手可摘星辰的错觉。
也时时刻刻提醒她,正处于另外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后背生出的双翅,随着精神力的平静而消失,只余下两处隐隐作痛的肩胛骨。
“让金小竺带人去搜尼兹的住处,要他事无巨细,搜个底朝天。”
尼兹最后的话太过诡异,眼神太过怨毒,仿佛一个诅咒,或一个代表灾难的欲言,思之便不觉毛骨悚然。
时顷回忆起那个画面,喃喃:“……与神同归。”
“……神。”
与恶鬼为伍的……神吗?
……
一夜过去。
疯羊帮已全面被协会接管。
众人忙碌了一夜,天刚亮,地牢下的人纷纷上来。
曾一倩眼睛红肿,走到时顷跟前,还没开口,先落下泪来:“大人,宋丽丽死了。”
“就是,就是昨晚第一个进去泼尼兹的那个女孩子。”
时顷记得,那个女孩很瘦弱,骨架伶仃,面对尼兹的狠话,却毫不退缩。
若不是她带头,后面的人估计要做好一阵心理建设,才敢面对牢里的‘魔鬼’。
曾一倩抽噎着,悲痛到几乎站不稳:“宋丽丽她……她大哭了好久,是我们当中哭得最久的一个,后来,她不哭了,我们以为……”
“谁知道,谁知道她竟……竟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生吞了正烧着的燃料。”
时顷扶住曾一倩摇摇欲坠的身体,垂眸,安静许久,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她想,正烧着的燃料,该有多烫,又该有多痛。
她想不出来。
时顷的目光,瞥向前方,拥在一起,互相取暖的一群人。
如今,最大的问题是——仇没了,恨该怎么办?
看似劫难渡完,实则,雨后的泥泞仍然困着他们的双脚,让其无法正常前行。
宋丽丽,便是倒在了这片雨后的泥泞里。
遥遥传来几声车喇叭的滴滴音。
时顷轻拍了拍曾一倩的后背,道:“叫上从地牢上来的人,都跟我走。”
……
车子摇摇晃晃驶向城外。
曾一倩和时顷坐在一辆车上,她犹豫地开口,问道:“大人,我们要去哪里?”
时顷关掉光脑,回答:“墓地。”
不多时,几辆车挨次停在一片荒芜的空地上。
时顷率先下车,径直走向伊娃和夏塔的坟墓。
她与她们打了招呼,脸上有了些微笑容,道:“来给你们介绍新邻居,再改善一下居住环境。”
身后,协会中人拿着工具与材料下车,一批人正对着图纸,讨论从哪里开始建设。
另一批人,负责挖坑,埋葬死去的人。
十九号边缘星的习俗是土葬,不知道单纯是荒地较多的缘故,还是因为这里也讲究一个入土为安。
时顷让曾一倩及其同伴,将所有记得的枉死的人,都葬在这里。
他们中有的还能找到被随意抛弃的尸体,有的什么也没有,只能埋入一件衣服,极个别,连衣服也没有,只有一个名字。
十九号边缘星没有立碑的习俗,时顷为他们立碑,刻下名字。
直到这时,她才知晓,宋丽丽,只有十九岁。
尼兹的尸身也被带来了这里,不过他没有入土为安的资格。
时顷命人用燃烧棒搭起一个简陋的支架,而后将尼兹放置其中。
她要烧了他。
这样,即使有一天,尼兹的灵魂如他预言一般,从深渊归来,也无处可去。
火光熊熊燃起,冒出黑烟。
尼兹的尸身被火苗渐渐吞没,再也看不见。
直到火势慢慢减小,已化为一堆灰烬。
一阵风吹来,将他的骨灰扬起,飘过一座座新建的坟冢。
而后,与尘土融为一体。
这时,金小竺发来消息:尼兹的东西搜完了,不太对劲,你回协会来看看吧。
时顷回:好。
她回头,找到曾一倩,道:“我有事先回协会,你们一会儿也坐车去协会楼里。”
曾一倩呐呐应了,表情不自然,有些生怯。
时顷便仔细嘱咐道:“今天去协会,没有什么事需要你们做。”
“你们只是去报个到,找琼斯奶奶领你们的临时工作证,以及找后勤部安排你们的宿舍。”
“这两个地方我都提前打过招呼,不必担心。若是还有问题,我的办公室就在三楼,可以直接上来找我。”
说完,时顷要走,曾一倩追上去,问:“那之后呢?”
她不安道:“疯羊帮没了,不需要我们这些人了,那我们……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对此时顷早有安排,本打算过两天再说。
她停下脚步,平和、耐心道:“你们先休息两天,然后负责整理疯羊帮内部所有人的资料。”
那是曾一倩这些人熟悉的人和事,更容易上手。
“这些资料,就是日后判罪的依据。”
针对疯羊帮的这次行动,比时顷预计的匆促了一些。
所以很多准备工作不足,只能后期来补。
再者,日后要建设十九号边缘星,用人的地方多的是,实在不必担心会没事做。
时顷似突然想到什么,朝后望了一眼,见曾一倩的话引来一大片关注。
她压低声音:“越人践的资料你亲手整理,单独给我。”
能亲手撕自己脸皮的狠人,曾经的疯羊帮二把手,浑身是谜的越人践,真如他自己所说,手上不沾无辜之人的鲜血吗?
时顷仍旧持怀疑态度。
曾一倩微愣。
反应过来后,把声音压更低,跟蚊子嗡嗡差不多:“知道了,大人。”
……
时顷回到协会。
前脚进办公室,后脚金小竺就来了。
时顷不废话,直接问道:“什么东西不对劲?”
金小竺打开光脑投出图片:“尼兹·霍尔奇这个人,就没什么地方是对劲的。”
“你们打架的隔壁,是一个收藏室,一屋子奇奇怪怪的东西。”
“你看这个罐子,泡着一个没有四肢的人。”
时顷瞥了一眼,皱眉:“罐子下面是什么字?你放大我看看。”
金小竺依言放大图片,上面是一个人名。
不等时顷开口,金小竺抢先道:“查过了,这个名字是尼兹的继父。”
他滑到下一张图,一具烧焦的蜷缩的尸体:“这个也查了,是尼兹的生母。”
“也就是说,尼兹把自己的父母都杀了,保存在罐子里,放在睡觉的房间隔壁。”
“可能……”金小竺说到一半,打了个寒战,“夜夜头对着头呢。”
时顷重重呼出一口气,不想评价一个变态的怪癖,更不想联想头对头的画面。
她问:“还有什么?”
金小竺打开第三张图片:“一个空罐子,和尼兹房间里想装越人践的那只一样。”
“不过,署名是神使。”
“这是唯一一个没有具体姓名的罐子。”
时顷沉默地看着图片上“神使”两个字,半晌,道:“上面的日期是昨天。”
“尼兹本来的打算是杀了越人践后,又去杀这个所谓的神使?”
金小竺缓缓点头:“……应该是这样的。”
时顷盯着图片,忽然低笑了一声:“看来,这个神使离我们很近啊。”
近到尼兹可以一天之内,连杀两人。
别的不说,这位“神使”目前,一定还在十九号边缘星上。
而“神使”两个字,注定与尼兹口中的“神”脱不开关系。
如同一件虚无缥缈的东西,终于触摸到一点实质性内容。
这是今天第二个好消息。
第一个,是尼兹死了。
时顷点了点下巴,道:“继续查,把这个神秘的神使揪出来。”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事情,还不是这个。
时顷让金小竺把图片全部传给她,又道:“疯羊帮的事,得尽快给民众一个答复。”
“只有将疯羊帮素有的无法无天的印象更改,十九号边缘星才能迎来真正的安定。到了那时,即便还有些漏网之鱼,也再掀不起风浪。”
“所以,你盯一下,让公关部尽快出一个方案。”
金小竺应了,突然一愣,发出质疑:“都我盯,你当我有分身术啊?”
“安娜呢,丁组长呢?还有你亲自提拔的赞高那群人呢?”
时顷目光微微闪烁:“嗯……”
昨晚百忙之中,安娜和丁棋发来了调动通知,澄星已经决定调两人回去了。
这个事情,时顷还是想让安娜自己和金小竺说,她就不掺和了。正想着编个什么理由,赞高忽然闯进办公室。
他一脸焦急,气喘吁吁道:“遭了……遭了……尼兹的……秘密武器……不见了!”
秘密武器——等离子炮!
时顷倏地从座椅上站起来:“什么时候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