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哨兵摁掉了通讯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眼自己身边的铁制小艇。这种能承载十人的自由降落式救生艇被悬挂在船头,除了他旁边这个,货轮的左右侧还各有三艘下放式的。
甲板上漆黑一片,隐约有火花闪烁。哨兵能听见左边船舷传来枪声,还有人的喊叫。发生了什么?是有人在破坏救生艇发动机,还是有人遭到了攻击?他不在乎,他连听力都不想解放。
他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还有手里的枪。那只握枪的手正在不自觉地颤抖,已经不受大脑的控制。
“啊……啊哈哈哈……”
他想大喊出声,最后却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这艘位于船头的救生艇离打起来的地方最远,他应该是第一个到达它附近的人。但他并没有听从命令破坏发动机,事实上,如果有人要破坏它,他知道自己会疯了一样把他干掉,毫不留情。
因为哨兵是逃到这里来的。
他是某位A级向导的下属。当A级向导在甲板的上层建筑审问那个黑头发的小姑娘时,他就在外面抱着枪看门。
但A级向导再也没从那扇门里出来过,而他在门被推开前就逃走了。
他离少女暴走的地方太近了,在那扇门后,他听见了所有人都听见的那声狼嚎,以及从她精神图景中泄露出的,星球运行的嗡鸣。
就像站在爆炸的正中心,狼的眼睛和巨大的天体让他恐惧,他慌不择路地逃离。等到其他人都去船尾和货仓战斗的时候,他在上层建筑中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兜兜转转,最后在本能指引下来到了这艘救生艇前。
去他妈的哨兵的骄傲,去他妈的高额奖金和工资,去他妈的工作机会和向导之旅的福利……酒神节的哨兵们愿意卖命无非就是为了这几个理由,当然更多的是后两个,可说到底,这些破事哪一个能比命重要呢?
通讯器里,那个里奇的命令直接让他乐出来了。“破坏救生艇,困住目标”?上帝啊,到底是谁困住谁?只有真正的纯种白痴才会听他的话,断绝自己的退路,把自己和那女孩模样的怪物一起困死在这艘巨大的钢铁坟墓上。
他以前在远洋货轮上负责过和海盗作战,知道船头这艘自由降落式救生艇的释放是最快的,并且单人在艇内即可完成操作。没有比这更完美的逃生舱了。
太好了……终于可以跑了……
他打开入口就往救生艇里钻。
然后,年轻人的身体僵住了。
他的面容扭曲起来,颈椎,手臂与整条脊椎都以不正常的角度开始弯曲。
咯啦啦——他听到自己的身体内部传来异响。他想尖叫,但脖子上缠绕的力量甚至让他无法呼吸。
巨大的压力带来了巨大的痛楚。哨兵的内脏破裂,骨头折断,最终随着涌出喉头的鲜血和掉出眼眶的眼珠,他无声的失去了生息。
货轮如同摇篮轻轻摇晃。一只伤痕累累的森蚺悄悄离开了他死去的大脑,潜伏进阴影里。
精神动物已至,但海克.雷德本人还在来的船头救生艇的路上。向来行动迅捷的杀手走得很慢,捂着肺部,拖着断臂,在来路上留下一道血痕。
如果可以,他也想更快一些,然而失血和缺氧像是一层被打湿的纱,又湿又冷地笼罩着他。他视线模糊,脚步踉跄,心跳时而很快,时而又似乎陷入了停滞。
他已经在以最快的速度前进了。
所幸海克最擅长的攻击方式之一,就是远距离入侵目标的精神图景,直接让亚马逊森蚺碾碎目标的骨头。
即使还有一段距离,他也能保护那艘救生艇。
他尽可能地隐没在阴影里,走在这艘船最人迹罕至的通道。他失血量太大,已经快什么都看不清了,但多亏了里奇最后的命令,船上仅剩的哨兵都各自赶往了不同的救生艇。
这不仅分散了他的对手,还让他得以预估他们的行动路线,完美地避开了前往左右船舷的哨兵,直奔船头。
不需要沟通,他也知道应该来这里汇合。
因为他也知道,船头这艘自由降落式救生艇的释放是最快的,并且单人在艇内即可完成操作。没有比这更完美的逃生舱了。
他只要杀掉所有靠近船头的人就好。
还好,在最后的关头他要做的只是杀人而已。
一无是处的自己唯一会这一件事,也能帮得上自己所爱之人。
这么有些庆幸地想着,海克的视线突然黑了一下。
不止是视线,他的五感,他的意识,甚至让他摇摇欲坠的低氧,都像断电一样消失了一瞬。
这不是个好兆头。当他再次恢复视力时,世界在剧烈晃动。眩晕感像是沼泽一样捕获了他,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和精神都正在被什么东西腐蚀,脚下的通道像是个没有尽头的幻觉。
但海克没有停下。
他临时解放了痛觉,探知自己身体状况,却并没有感觉到那种濒死的痛楚。这和他此时的状况有些矛盾,但海克没力气细想了。
他不能停下。
船舱太黑了。他必须要带卢娜和白鸟走出这里才行。只要走出这里,一切就能结束了。他的妹妹能回到平静的生活中去,他也能在白鸟的指导下学着做一个普通人,他会尽力让白鸟摆脱酒神节的阴影,他会尽力让他快乐,然后——
然后,也许,如果有机会的话……
他看着漆黑的通道,忽然想起白鸟曾经给他看过的极光。
因为有人在等待着他,他头一次因为太过漫长的战斗而感到疲惫了。可那绽放于天际的太阳风暴也同时在他的脑海里亮起,甚至让他黑色的眼睛中有了光亮——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还想带白鸟去看看真正的极光。
尼尔森一行人跌跌撞撞地往船头赶去。
体力快要消耗殆尽的侦探背上背着尚未醒来的卢娜.雷德,手上扶着路都走不稳的莱蒂斯,俨然被情势逼成了一根摇摇晃晃的顶梁柱。
很快,他意识到,当他们在污水舱里的时候,船上发生了变化。
出于警惕,尼尔森降低了精神屏障,时刻监控着附近的情感波动。现在这艘船上混杂着焦躁,恐惧,兴奋,雀跃,急功近利,但情感的浓度淡了很多,大概是因为这船上大半的人都已经□□废了。
他还感觉到了一种跃跃欲试,是那种领头人不在,自己有机会立大功的振奋感。
那个S级哨兵不在这里了么?尼尔森想着,然后在货舱左船舷感觉到了对立,冲突和敌意。
有畏惧,有疯狂和挣扎,还有鄙夷和愤怒。有什么人打起来了,会是海克吗?尼尔森无暇顾及。
污水顺着西服的衣摆流淌,尼尔森踩在冷硬的铁制走廊上,却总觉得自己还没真的走出污水舱。他只想走,快点走——他实在太他妈的想离开这艘破船了,透支的体力又让他担心自己下一秒就会栽倒在地上。
“呃……啊……哈啊……”
他浑身都疼,喘得像个破风箱。可旁边比他伤得重得多的莱蒂斯咬着嘴唇一声不吭,背上失去意识到卢娜.雷德又安静得像具尸体,不仅让他觉得自己丢尽了成年男性的脸,还让他老觉得只有自己一个还活着。
他是真的担心身边的两个人会突然死掉一个。卢娜.雷德受麻药影响,又泡在水里太久,已经开始失温,而莱蒂斯,莱蒂斯简直他妈的糟糕透了!
她的鼻血怎么也止不住,中弹的右腿一点也动不了,只能靠着左腿往前挪。一直戴在手上的那支破机械臂终于被扔了,但等尼尔森把那玩意拆下来之后才发现,莱蒂斯从手臂到脖颈的皮肤上都已经浮满了突出的、青色的血管。
更让他担心的是她的精神。听力暴走和与S级哨兵的战斗透支了这个小姑娘的大脑,让她的意识破碎得像是被暴雨撕碎的蛛网。
为了唤醒她,尼尔森做出了从未做过的尝试。他小心翼翼地把她的神智粘合在一起,百米长的离翼水母化作骨架,支撑起莱蒂斯的意识,让她睁开了眼睛。
他们那时的姿势其实有些暧昧,为了更好地进行疏导,尼尔森和莱蒂斯额头相抵,小姑娘浅浅的呼吸落在他脸上,像是一束阳光的余温。可等莱蒂斯睁开双眼,尼尔森看见她眼白上皲裂的血丝,只感觉一阵寒悸。
他空有向导最强的认知误导能力,却对向导最基础的安抚技能疏于练习,对莱蒂斯的精神疏导最终只停留在了让她醒过来的层面。
“再等一下,莱蒂斯。你的精神还没修复,我——”
他想起那个因本能而臣服于莱蒂斯的向导,有些挫败又有些着急地对莱蒂斯道:“这儿还有个向导,我让他来帮你疏导。”说着就要放开她。
“……不。”莱蒂斯的嘴唇开合了两下,从发干的嗓子里挤出一个单词。她抬起手,似乎不知道该落在哪里,最终拉住了尼尔森的领带:
“这里的向导都是敌人……我只信你。”
“船上……不安全,既然已经找到卢娜小姐,我们该走了。”
对货轮不熟悉的少女问侦探:“尼尔森,你知道我们该从哪里离开吗?”
“……”
尼尔森当然知道,他先前用那个矮子哨兵的大脑探知周围时,就已经发现了那艘位于船头的自由降落式救生艇。他有点想笑,又想问问这个小姑娘:你真的要信我吗?你看,我一点都不擅长修补哨兵的精神,我只擅长烧掉哨兵们的脑子。
但此时被莱蒂斯无法聚焦的墨绿双眼看着,侦探不知为何有些哑然。他闭了嘴,只是点点头。
小姑娘也点了点头,带着十足的果断和带着十足的信任,对这个犯下数起重罪的向导说:“我有点看不清东西了……你带我过去吧。”
“……好,我们走。”
尼尔森自觉地背起卢娜.雷德,把莱蒂斯从水中拉起。他们物理意义上地相互扶持着,踉跄地前进,倒是真的像一对刻板印象里的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哨兵向导。
当他们登上甲板时,空气里有河流的清凉和血液的腥甜。
货轮已行至奎茵河远离市区的下游,四周只有阴森的树林和水面鬼影般的波涛。尼尔森的视线还未适应这种完全的黑暗,只感觉到莱蒂斯的身体紧绷了起来。
他向前一步,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低头,随着逐渐适应环境的视觉,一具倒在甲板的尸体浮现在他视野,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
操。
尼尔森的大脑在危机感中转得快过载。莱蒂斯可经不起再一场战斗了。
但随后他意识到,船头并没有敌意传来。
他轻轻拍了拍莱蒂斯,让她放松一点。
莱蒂斯眨了眨眼,难以聚焦的瞳孔疑惑地看着他。
“没事了。”
尼尔森扶着难以站立的少女,带她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人影静静地坐在阴影中,手握一束红光。他屈着一条腿,左手搭在膝盖上,只是剪影就看起来冷静又危险。
那人的轮廓与黑夜之间并没有明显的边界。
他有着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像一抹融入夜晚的影子,手上机械臂的红光却如同微缩的地核般耀眼——
那鬼魂一般的杀手,海克.雷德早已在这里静候多时,并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三个前来的哨兵。
他们之间多少也算得上是同伴的关系,此刻终于见上了面,却谁也没有余力开口说话。
莱蒂斯有些开心,因为忍痛而紧绷的表情放松了一点。而尼尔森只是对海克点头示意,直接进入了救生艇。
他把卢娜.雷德安置在座位上,又把莱蒂斯扶进去坐好。海克.雷德一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行动,甚至没有急于去看自己的妹妹。他把五感拉满,时刻警惕着敌人的靠近。
尼尔森在莱蒂斯落座之后冷静了不少。他在网上搜了个视频,学着教程把救生艇的保险插销拆了,站在小艇入口冲海克招手:“搞定了,来吧。”
海克反应了几秒,才解读出尼尔森的动作和话语。重伤让他感觉意识很不清晰,耳膜一直随着心跳异常地响动,但因为距离近,他多少能听清尼尔森在说些什么。
这个金眼睛的向导看起来不太着调,但在面对和那个小姑娘无关的危险时,却又有种见过大风大浪的镇定。至少海克没见过有人会在逃命关头云淡风轻看教程的。
他把放在警戒上的注意力分了一点给对话,问道:“你会,释放救生艇吗?”
“我可以会。”尼尔森回答,扬了扬另一只手里的手机,“教程马上就播到这部分了。”
海克摇摇头:“你先,学会。我在守在这里,避免有人从外部,袭击。”
“没那个必要,”尼尔森似笑非笑,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手机泛白的光,“暂时不会有人来这里了。”
当他看见海克一个人守在船头时,他就想明白了自己感知到的对立情绪是怎么回事:
“船的左舷有愤怒和敌意,但我们这群敌人都在船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酒神节那群人在左舷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
强大的向导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战斗是一场为自己表演的木偶戏: “有人在害怕,他们想从这里逃走,另一些人感到鄙夷和着急,因为他们想趁机会立功,认为逃兵们给他们添了麻烦。至于疯狂——圣卢塞特所有人都是疯子,所以忽略不计吧。”
品味着那杂乱的感情,侦探拼凑出了货轮另一角的情况:
“我想哨兵们原本的任务是破坏救生艇以阻止我们下船——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打算。那个S级哨兵肯定给了高额的奖赏,否则不会有人这么拼命地践行他的命令。”
“但很显然,除了我们之外,酒神节也有人想下这艘船。”
“我能感觉到他们想下船的心情非常迫切,甚至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啊,他们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吓坏了。过于强大的敌人,过于突然的死亡,你的森蚺,莱蒂斯的狼——他们意识到继续战斗只有死路一条。破坏救生艇就是断了他们最后的生路,他们当然会拼命反抗。”
“结果就是,酒神节的两拨人自己打起来了,而且在左舷聚集,反而是你这里悄无声息地死了三个人,都没有人发现。”
“下命令的那家伙——那个S级哨兵,他太强了,而这正是他疏忽的地方。他想不到除了我们,还有的是人想逃走。所以我说啊,你们这些强得过分的哨兵,对人性的懦弱还是不够了解。”
离救生艇最近的那具尸体倒在尼尔森脚边。这个人大概也没想到,这艘船上还有和他一样想法的同伴。
尼尔森用鞋尖踢了踢尸体,抬起头看向海克:
“走吧,杀手先生。趁他们还没分出胜负,我们先跑。”
海克.雷德点点头,站起身来。其实尼尔森说的话里,有一大半内容他都已经无法识别,但听见尼尔森推理出里奇命令要破坏救生艇,他就知道到这个向导的推测是可信的。
而且——
“……我了解。”
海克突然说道。他的声音沙哑而模糊。
尼尔森:“什么?”
海克没有再回答,他拖着脚步,被门口那具尸体绊了一下,愣了愣,踩过它走进了救生艇。
空间骤然减小,海克却看不太清救生艇内部的模样。他的视野像是一团被揉皱的纸团,只有白鸟陪在他身边的身影还是清晰的。
他是想说,他很清楚人性的懦弱。
他亦是懦弱之人。
上一次,也是在这种濒临崩坏的天旋地转中,他因为无法接受白鸟濒死的样子从酒神节的走廊中逃开了,所以这一次,他绝不会再……
侦探感觉到了海克的坚决,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他知道海克.雷德肯定受了伤,但没想到海克的感官已经迟钝到了这个地步。
更何况——
直到他起身,尼尔森才看见,杀手刚刚所在的地方已经汇聚出了一汪血泊。
被森蚺绞杀而死的人出血量并不大,甲板上那浓重得让人窒息的血腥味一直都不来自尸体,而是来自海克.雷德。
“砰——!”
伴随着巨大的响声和水花,救生艇滑落进奎茵河。尼尔森赶紧到操作台前,启动引擎,把油门拉满往岸边冲。
艇内很安静,也很温暖。一直紧绷神经的莱蒂斯和海克.雷德似乎都平静了些,垂着头闭目养神,只有尼尔森的眉皱得死紧。
血。
他注视着操作台的屏幕,试图忽视这个让人焦躁的事实,然而鲜血的味道弥漫在这个窄小的封闭空间,让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现在救生艇里真的算得上神志清醒的人大概只有他一个。卢娜还没有醒,而莱蒂斯和海克这两个吓得酒神节守卫精神失常的哨兵,现在连维持清醒都十分困难。
他们伤得太重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千疮百孔。原本身在战场,危机感还能让他们强撑下来,但现在安静的环境却让他们昏昏欲睡起来。
疲惫像流沙将他们的感官掩埋,能分出的共感力已经不多了。他们努力把五感全都集中在货轮那边,以防意外发生,却连救生艇中血流的滴答声都听不清了。
加足马力的救生艇很快载着他们来到岸边。
“轰——哗啦——!”
船才刚刚靠岸,尼尔森就听见货轮那边传来了救生艇入水的声响。他猛地回头,看见两个哨兵也因为这打破平静的巨响而抬起了头,随后,他们又将目光集中在了尼尔森身上。
“……操。”尼尔森说,“跑!”
他慌忙地按下开启舱门的按钮,一边冲过来扶人,一边回答那个只有他能回答的问题:“逃兵们没赢。那艘船是带着攻击性和敌意来的——想立功的那帮疯子追过来了!”
他向来知道世事无常,但此刻也久违地咒骂起命运来——内讧给他们争取了时间,却也带来了麻烦。
要是那群白痴真的听命令把救生艇都毁了,此刻根本就不会有机会下船。可偏偏逃兵们又拼了命保下来了一艘救生艇,到现在,就变成了追杀他们的工具。
因与果盘根错节,尼尔森看不明白命运所指为何。
更让他心情沉重的是,在救生艇地面白得刺眼的铁皮上,尼尔森看见了自己一直不想去看的东西。
血。
有大片的,鲜红的血正在海克.雷德的脚边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