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暗自吐纳一回,正要拆看,发现踏雪竟比他还关心盒中之物,踏雪呵呵一笑,“呵,陛下请,陛下请。”
润玉失笑,想来叔父还没糊涂到打算派这只顽童心性的小猫儿来弑君。
盒子里面是两根红线,猫毛、狐狸毛都未见一根,踏雪如释重负。
然而,润玉取出红线,又将盒中的隔层轻轻提起,其下竟另有玄机——整整齐齐摆着三对银制小物,精致玲珑,像是可以穿在红线上的饰物。
踏雪凑过细看,内有一双圆滚滚的桃子、一对白胖胖的兔子,还有两片蝶翼,凑在一起便是一只完整的蝴蝶。
小文盲不明就里,欢欢喜喜地指着那对蝶翼道:“你看,月下仙人还是很关心你的,连你喜欢蝴蝶都知道。”
被关心的天帝却很不领情,脸色一阵阵地发青,似乎下一刻就要将盒子摔在地上,但终究没有那么做。
“你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对吗?”踏雪觑着润玉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润玉不答反问,“你来之前,叔父还与你说了什么?”
这些东西莫不是有些寓意在里面,月下仙人这一招投石问路欺猫太甚,踏雪斟酌道:“他说,都是他的错,要我与义兄多多亲近。”
润玉神情冷峻,将盒子往桌上一扔,漠然道:“我们叔侄间注定陌路,你不必再为他遮掩。”
从前助旭凤夺他妻子,而今他孑然一身,羞辱却送上门了。
踏雪从未见润玉如此失态过,看来问题确实很严重,“润玉仙?”
润玉气得发抖,听踏雪唤她,仍压抑着心绪,温声回应:“莫要为难,他看不惯我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别这么说,”踏雪愈发愧疚难安,若是全招了,不知道这只煮熟的呆头鹅会不会气到起飞,左右为难得真情实感。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心有鱼而灵力不足的小白猫一狠心,再度投怀送抱,扣紧了天帝的细腰,决心死也要死在玉树之下。
“你叔父他是关心你的,这真的是个误会,都是我不好。”见润玉还要安慰她,连忙制止,“你听我说完。”
润玉满腔寒意化作一声叹息,把怀中的恶猫冰了个透心凉,“你也知道,月下仙人从前乱点鸳鸯谱,我又问了他一些事,他便误会我与彦佑……”
怀中玉树挺拔到僵硬,踏雪迅速将故事一口气说完,“我为了撇清,便假说是帮晴山君问的,而后我虽与月下仙人解释了许多,但他都不听,然后他就误会你和晴山君,咳咳。我真的解释了,他太担心你了,所以就关心则乱嘛。他一向奇思妙想,老人家的想法就是很特别。呵呵呵。”
玉树可能是死了,胸前一点起伏都没有。
始作俑者手忙脚乱地去察他气息,许久才听天帝陛下艰难地吐了一口气,遂又立刻原样抱了回去。
润玉干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叔父并非古板之人,为何会介意此事?”
语气听不出喜怒,但他深受冲击时,竟还条理清晰,实力实在惊人。
踏雪干脆破罐子破摔,如实答道:“据说是怕对不起他的父帝,龙脉什么的,我也不大懂。”
思路奇诡,勉强圆得上,天帝陛下深恐其中仍有机关,遂趁乱又诈她一遭,“难为你如此为叔父着想,当真是他中意的义女。”
都是真话,他竟然又不信,踏雪有些丧气,但为了自己的糖醋鱼,挣扎着解释道:“没有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真的很关心你,也没有那么中意我。他还说要我务必想办法在你璇玑宫赖足一个时辰,否则就不许回去。”
“还说若是你真的与晴山君嗯嗯,就把我扔过来和亲,给你生娃娃。”
羞死总比稀里糊涂被冤死强,恶猫缩着颈子,等着监斩官最后的谕令,却不知监斩官已经被她的恶劣言行震撼到魂不附体。
不过两日,他便明白什么叫一山更有一山高。
从前孤注一掷,都不及此刻来得震撼。
一条鱼冰镇后又扔进沸水,猛火快烹,鳞甲尽碎,骨肉离散,炖成了一锅鱼水交融的浓汤。
从午时将近,等到午时三刻已过。大老爷还不给一个痛快,犯人却已经活得不耐烦了。
“我知道害你失了颜面,但月下仙人不会多说的,他临走前还再三叮嘱了我的。是我不好,平白给你惹了麻烦,要凶要骂都随你,你别这样,我害怕。”
似乎没什么效果,大老爷岿然不动。
范进中举能清醒全靠他丈人那一巴掌,她显然没那个福气,才走到了这一步——她诚然中了举,但是朝廷没了。
踏雪想了想,仿佛下定了决心,嘟囔着哼唧道:“你若是觉得厌弃了我,我也无话可说。今日之事是我不对,我与你本就身份悬殊,分开也是情理之中。你就当我变心,那个誓言可以不作数了。你看这样行不行?”
润玉猛地把她推开,握持着踏雪肩膀的手不住地颤抖,双目猩红缠绕,颈间青筋暴起,像是竭力在忍耐什么痛苦。
踏雪感觉自己亦在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她害怕,还是在被动地随着肩上清瘦有力的手一起。
艳阳高照,兼有清风徐徐,亦对此间冰冷的恐惧和焦躁的气氛无可奈何。
轻微的震颤渐渐侵袭全身,踏雪发觉自己的腿有些软,想说什么,却像是猎人弓箭瞄准的猎物——被震慑了心神,分毫动弹不得。
似乎已经僵持了好久,正午的阳光如烛火一般明明灭灭,踏雪感到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许多挣扎着想要留住的东西都在一瞬间变得飘渺虚浮,失了意义。
恍恍惚惚间,她好像窝在一个清清凉凉的怀抱里,左腕有一股柔和的力量正在帮她找回光明。
一滴热热的雨砸在她的脸上,但她没力气擦,然后又有一滴击中了她半睁半闭的眼,踏雪含含糊糊地催促道:“下雨了,我们回家吧。”
雨似乎听见了她的话,滴滴答答又急了些,她挣扎着想起来,却使不上力气。那个怀抱将她拥得更紧,腾空抱起,想是要回去,她便安安心心地睡了,耳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含了沙子一样,不停祈求着:“对不起,对不起,别离开我。”
可她太累了,一句“不妨事”含混在口中没能答应他。
惦记的午睡不止补上了,还一觉睡到天黑,踏雪迷糊醒来,觉得身下的床榻有些硬,被子也单薄了些,不够暖和,只旁边有团热气,便想去抓,却反被一双手牢牢握住。
“雪儿,你醒了,可有哪里痛,要喝点水么?”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床头的夜明珠散发着朦朦胧胧的光,将那人脸上锋利的线条渲染得柔和许多,和他眼中的柔情甚是相宜。
踏雪浅笑,轻声道:“你这么喊我,我还以为是月下仙人来了。”
虚弱地躺在榻上,却还在逗他开心。
两张惨白的脸在昏暗中相视一笑,恩怨、情爱、得失都不如这一刻的安宁来得重要。
“要喝点水吗?”润玉又问。
踏雪点点头,心安理得地等着天帝给她伺候茶水。
吵架解释都太费力气,也许月下仙人说得对——千言万语,都不及一刻的陪伴。
占了病弱便宜的小猫儿却不知足,还嫌天帝的床榻冷。
“你睡到这个时辰,许是饿了。你再躺躺,我去煮些粥,”润玉方掖好的被角伸出一只咸猪手,钩住了他的衣袖,无奈一笑,“这会儿小仙侍都歇下了,你等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这么大一个神仙竟还要自己煮粥?踏雪愣了愣,任由润玉好脾气地把她的爪子从身上摘下,放回被子里,再将被角掖好,方转身出了寝殿。
迷糊间好像又睡了一会儿,殿门开合,放进来一阵蛋花粥的香气,睡神迟钝地发现自己确实有点饿——自早膳后她还未吃过什么,倒是睡了一觉又一觉。
能吃能睡,还毛绒绒。若姻缘府也有习俗要过除夕,那她的处境可谓十分危险。
“想什么呢,笑得这样开心,”润玉嘴角也沾染了些笑意,盛好热粥,细心地轻轻吹凉,喂到病猫的唇边。
可她毕竟不是猪,无法养膘养得心安理得,伸手去接,却被润玉躲开,汤匙转眼又送到眼前。
踏雪脸颊泛红,尝了尝送到嘴边的嗟来之食,香得很,一双猫眼亮晶晶地望着润玉。
润玉轻笑,又添一勺,“刚上天界的时候,璇玑宫也有几位仙侍仙娥照应我的起居,后来发现都是母神派来监视我的,便被我撵走了。日久天长,也学会了些简单的膳食。”
轻描淡写,仿佛过去已经无足轻重。
踏雪却觉得他还是在为从前难过,不只是润玉还在称废天后为母神,更因为刚才那勺热粥他忘记吹凉了。
她不忍戳穿,惹他伤心,只好忍痛咽了下去。而后的几勺粥他虽然没忘记吹凉,但她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姻缘府的饭碗不好端,璇玑宫的也一样。舍命陪君子,大抵如此。
堂堂天界大殿,童年竟过得如此凄凉惨淡。后母心狠,他那个亲爹也不遑多让,恶心人的事都做到明面上,生怕旁人看不出他们恶毒。豺狼配虎豹,真是天生一对。而他么,时至今日,竟还在拿那对夫妻的恶行折磨自己,剩下的那个叔父也别扭得很,一家子都不大聪明。
天下第一聪明人凭借胡说八道的好本事,成功把自己撂倒在病榻上,没手没脚地吃了一顿白食,还要娇气地嘟囔一句:“吃不下了。”
“好,”润玉温和一笑,放下粥碗,就要收拾着撤下。
伺候人的比被伺候的还舒心,踏雪失语,拦住润玉,倾身又盛了一碗,触起来温温的,盅里的粥温度正好入口,她顺手把刚用唇试过一勺粥喂到了润玉嘴边,“你今日可用了早膳么?”
记忆中,自离开娘亲,润玉便再没由人如此照顾过,起初是因为害怕被当成麻烦,害怕被嫌弃,后来他已无法接受被在意的人窥见他的软弱。
见润玉怔怔地看着她,刚恢复了些气力的病猫又开始逞凶,“犹豫什么?我方才都帮你试过毒了,不会害你的。”
粥里自然是没有毒的,被调侃“金贵”的天帝大大方方地喝了一口剩粥。
天知道那几个身上带着腥味儿的神仙是几时来找他麻烦的,以他的性子,陪她折腾这一整日,多半无心照顾一下自己。
像她这么精明聪慧的灵兽四处流浪都未吃过什么大亏,怎么会寻上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傻瓜,这样看来好像是天帝陛下配不上她。
润玉就着秀色,餐了半盅剩粥,甚觉有趣。
说起难过,踏雪的过往较之他的不相伯仲,却总是在苦中作乐。这会儿气色才好转些,不知又寻到了什么乐子,正在偷笑。若问,她定是小气地不肯说,天帝陛下只好大度地跟着她一起笑。
踏雪不知润玉在笑什么,润玉亦不知踏雪在笑什么,两两相对,却越笑越真心,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欢喜什么,偏就是有种魔力,仿佛理应如此欢喜,不需要任何理由。
简单洗漱过,润玉便要去偏殿安寝,转身前笑问踏雪:“你不问我为何叔父未派人你来寻你回去么?”
专心享福的猫不仅无此一问,反而追问道:“你自然有你的道理,明日回去我便知道了。哦,对了,升仙府那边你也帮我告假了吧,几日?”
心潮起了又平,最终只余二字,“两日。”
“多谢,”一日太短,三日太长,两日刚刚好。只是……
才转身的润玉又被叫住,“你送我回去吧。”
踏雪可怜巴巴地望着润玉,她现在一点都不困,不想在这里瞪着眼睛数瓦片,回她的小屋里还自在些,可以寻两卷书打发一下时间。
因晴山同住璇玑宫,扩了一排殿宇,添了两个仙侍,已没有多余的厢房。他让出自己的寝殿,却遭到无情的嫌弃。
“不可。待岐黄仙官明日一早诊过脉,便送你回去。”
踏雪的病情来势汹汹,却又消失得隐匿,岐黄仙官精研医道,研究许久,也只得些缓解的法子,甚至连病理都说不清,想起踏雪在她眼前气息全无的模样,犹觉惊心。而这一切因他而起,不过月余,竟再一再二又再三,不见她恢复,终究不安心。
明明是关心的话,说得这般生硬,“那你陪我睡好不好?这里如此空旷,被衾又如此单薄,夜里一定会冷的。”
润玉一惊,望着踏雪清澈而真诚的眼睛,明白她说的就是字面意思,仍断然拒绝:“不可。”
“你不陪我,我就半夜偷跑!”显然是吃饱喝足有了底气,不自量力和天帝谈条件。
天帝陛下从容一笑,“不可。”
说罢,挥袖给他的寝殿加了一层淡蓝色的结界,其上似有盈盈水波流转,煞是好看。
气焰嚣张的病猫瞬间明白了孰强孰弱,仍不甘心,悄无声息地换了猫身,蹑手蹑脚,趁润玉出结界前,跳上他的背,企图蒙混过关。
而后,一只作恶多端的上古凶兽被天帝陛下捏住命运的后颈皮,丢回了睡榻。
天帝陛下拒绝三连:不许回家,不许涩涩,不许偷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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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秀色可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