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房的门未关。
只要晴山君再进几步,或是里面的天帝和仙子肯分神向外望一望,就能发现彼此。
然而,晴山君踟蹰半晌,屋内屋外仍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
清风徐徐拂面,一如佳人浅笑,岁月安然,仙生如此美好,不可轻易辜负。
缘机仙子得陛下授意,看个热闹尚且小心翼翼,拈着隐身决、抱着光滑的琪树苦苦支撑。他也不好太过造次。
有缘自会相逢,不过迟与早,可这缘分一天不来,等它的人就焦躁一分。神佛能掐会算,也算不尽天地间机缘万种。
晴山君下天界前,祖师玄武元君曾与他透露过润玉修炼禁术之事。血灵子以命换命,实属逆天而行,折损天命仙寿是理所应当的代价,只是禁术并非交易,从无银货两讫之说。仙人精元受损,恐易性情。润玉手握大权,劫数未解。若福缘未至,来日心性暴戾偏狭,甚至早薨,绝非苍生之福。
言外之意,上清境看重润玉君王韬略,所以力排众议,扶持润玉坐稳天帝之位。而倚重之外,还有忌惮。
上清境神佛身与道俱,通晓古今,也要敬畏天道无常。
若苍生无福,天帝失德,又该如何?师祖法旨的弦外之音不可细想。
在天界的五百年,晴山君始终不能坦然,一面对润玉始终如一的仁善心生敬意,一面又为润玉劫数中有缘人的迟迟未至而担忧。
神仙的岁月固然漫长,然时光无情,匆匆如流水,万年不过几度沧海桑田。陛下的有缘人远在天边,抑或近在眼前,天意不肯透露一点。
璇玑宫清冷寂寞了几百年,这位踏雪仙子几乎是唯一的变数。
尽管润玉依然从容得体,淡漠而疏离,但常伴润玉百年,晴山君还是感受到了细微的变化。
一言一行完美到不真实的天帝不再像一尊泥塑描金的偶像,他又有了由心的喜怒,尽管微弱,还是让神像多了一丝活气。
可是有先水神当年的前车之鉴,这位不知是劫数,还是福缘,又或者只是路过。
关于那位二殿下和锦觅仙上的故事,众仙颇为忌讳,晴山君只在省经阁的天界史册上翻到个大略,寥寥数行,触目惊心。这等悖逆之爱都能修成正果,天道又如何不垂怜深渊中祈求光明的苍生呢。
祸福相生,雨过必将天晴。
朝阳跃过宫墙,漫上仙人飘逸的衣摆。
润玉仙似乎对瑛娘的故事很有兴致,认认真真听踏雪讲,还不时点评一二,“苏绣精细,最费功夫,这位绣娘脾气竟如此火爆。”
踏雪急忙解释:“才不是!瑛娘是天下最温柔最美丽的绣娘。是小银匠太笨了,在外面受了委屈,一味宽厚体谅,回到家还讷讷地不肯说。瑛娘心疼他,又不忍心揭穿,才会借着鸡毛蒜皮跟他闹脾气。”
因为心疼丈夫,而对丈夫发脾气,润玉大惑不解,思索着总结道:“如踏雪仙子所言,瑛娘夫妇时常吵闹,却十分恩爱。”
只读万卷书,再聪明的神仙也糊涂。踏雪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搜索枯肠,寻到一句诗,正合心意,“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若有真心,何必举案齐眉。”
润玉仙的眸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惊讶,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垂眸去看脚下洒满晨光依旧灰暗的乌木。末了,对踏雪笑道:“正该如此,润玉今日方知何为姻缘。”
踏雪看着润玉微红的眼尾,忽然很想了解润玉仙的过去。初见时,他的眼中就含着这般沉重的哀伤。
润玉是她上天以来见过最像凡间传说中的神仙,可他看起来并不逍遥。明明笑起来和瑛娘一样温柔,眼中却像是多了几分隐痛,仿佛皑皑雪色覆盖的是一方冰封已久、掺着血泪的泥沼,月光皎皎,照不到也驱不散他心底的阴霾。
怔怔看着润玉、目光不时迷离的踏雪落在润玉眼中,却是另一番意思。
于是回过神来的踏雪发现,眼尾微红的润玉仙耳尖也变红了。
*
昨日月下仙人携猫拜访雷公电母的时候,明明没有其他仙人在场,消息却不胫而走,仿佛是随着晚风,一夜间吹遍了整个天界。
是以,一早来姻缘府的仙子仙君不在少数,月下仙人也一如既往地欢喜迎客,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
不过,今日的早晨确实格外热闹,姻缘府的仙娥仙侍在后院忙碌个不停。
踏雪躲过说笑的众仙,想寻个清净的所在补个回笼觉,一个哈欠尚未圆满,耳畔就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雪儿,今儿这么早就回来啦,真乖。了听给你留了糕饼,都是你素日喜欢的。你先去膳房,务必吃饱了再出来。不要着急,细嚼慢咽消化好。”
月下仙人光滑白嫩的狐狸脸还是那么亲切。不过,她今天回来的还早么,这会儿不至于日上三竿,一竿半还是有的。
仙人的狐狸眼愈发不济了,踏雪摇摇头,顺口答道:“仙人我吃过了,回后院再……”
“你没吃过!”月下仙人上前一步,瞪着视力不济的狐狸眼,成功震慑住了他家的懒猫。
是了,怎么好说刚吃过,幸好月下仙人没有追问。踏雪连连点头,立刻乖巧地改口, “没吃过,今日确实没吃过。多谢仙人指点,我现在就去膳房哈。”
月下仙人轻抚着他家小猫儿的脑袋,满意地笑眯了眼,“雪儿乖,多吃一会儿,不着急,慢慢吃。”
自太阳升起,接二连三地又惊又喜。然而,这一整天的惊喜尚未结束。
今日是怎么了,难道月下仙人真的老糊涂了,以为自家养的是猪,要给她贴膘吗?
踏雪杵在暖和的膳房里,看着满灶满眼的点心大阵,震惊之余,心神俱疲,犹豫着要不要干脆趴在炉灶边先睡一觉。
了听规规矩矩敲门,一脸端肃地来请月下仙人当猪养的馋猫,“踏雪仙子,请随我来。”
踏雪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休息,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半睁着眼,由了听带她离了膳房。
这是哪儿?踏雪身上懒得不行,用眼神询问了听。
“这处独立院落虽小,阳光却最好,今后就是你的了。月下仙人说你定会喜欢,已吩咐人收拾出来。午膳会有人与你送过来,踏雪仙子好生休息,了听告退。”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月下仙人今日转变之大,了听心知,有些东西怕是不一样了。
踏雪暗叹一声,她喵生的惊喜还真是一重接一重。眼见了听转身就要走,她急忙喊住。
“且慢,”见了听站住,踏雪松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皮囊,与了听解释:“一日为师兄,终身为师兄。今日之事,我已承诺了仙上,所以无法说与你听,但你不能也因为仙人没送你宅地,就与我翻脸嘛。”
他安守本分,却被人倒打一耙,了听一时间哭笑不得。知道她还认自己这个师兄,心里就很是满足了,只是嘴上仍是笨笨的:“知道了,踏雪师妹。”
踏雪嘿嘿一笑,乖巧地送了听出门,“了听师兄,慢走~”
送走了了听,踏雪再没有多余的心力,直奔睡榻,一头栽倒,昏睡过去。
*
“小白猫,小白猫,别睡了。”
“该用午膳了。快起来闻闻,香不香,香不香~”
这个涎皮赖脸的声音踏雪一辈子也忘不了,真的太!讨!厌!了!
今天怎么总有人不让她睡觉。踏雪幽怨地睁开眼,彦佑的俊脸在正午的阳光下得瑟得直冒白烟,约莫着是要现原形了。
彦佑做作地捋一捋丝毫不乱的秀发,然后献宝似的,把刚出锅的红烧鱼又往踏雪眼皮底下塞。
又一个请她吃饭的。鱼做得不错,可惜……
“彦佑大神仙费心了,我……”
彦佑十分受用,慷慨地抬手示意她不必客气。这半日囿于庖厨,还要抽空熏香沐浴,幸亏他天资过人,换了旁人是万万不能如此优雅的。那只臭驴脸的火鸟拿什么跟他比,美人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啧,明珠暗投,可惜了。
“我不吃鲤鱼。”踏雪把假笑一收,给彦佑的红烧鱼判了流放。
“什么?”彦佑看看挎着一张猫脸的踏雪,又看看手里花里胡哨的瓷盘,后知后觉,发现纯真无邪的清纯小蛇被黑心的飞絮和涪桜联手诓了。
悲情小蛇顾影自怜之余,还不忘垂死挣扎,“烧完都黑乎乎的有什么区别。谁家的猫还会挑鱼吃的,你挨饿的时候也这么挑剔吗?”
姻缘府上下都知道她这个毛病,小青蛇多半是被哪位路见不平的师兄坑了。真是苍天有眼。踏雪看着惨死的鲤鱼,心情复杂地翻了个白眼儿,“不吃,一直都不吃。”
“为什么呀,这不都一样吗?”彦佑虚弱地追问。
“为了信仰!”
打开殿门,迎面而来的灿烂阳光打在踏雪高昂的下巴上。大半月被呼来喝去的磨难竟然就这样过去了。扬眉吐气,扬眉吐气!
什么鬼信仰。彦佑看着大半日的成果欲哭无泪,他做了几千年的鲤儿,也没分清鲤鱼和草鱼。反正不是真正的鲤儿,是蛇,还是泥鳅,又有何分别。
“发什么呆,去用午膳了。你那鱼糊得像炭一样,还抱着不放做什么。”
午后的阳光温暖而和煦,少女笑餍如花,明媚如夏日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