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论起懒,没有人比元贞神女更懂。她拜了一位一睡就是百八十年的师父,还养出了一只每天只有两个时辰清醒着的猫。
若不是亲见天道无情,恐怕她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废寝忘食地勤奋修炼几千年。
可是师父走了,父亲和母亲亦追随而去。神仙自有神仙的命数,不是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如今连她自己也在劫难逃。
眼前君子翩翩如玉,偏偏聪明得讨厌。一碗鱼汤没见底,就开始下钩钓鱼了。
不孝逆徒,无所畏惧,她才懒得解释,“本神就是喜欢阿朏这副皮囊。润玉仙如此介意,可是喜欢这副皮囊的主人吗?”
润玉被大言不惭的厚脸皮反将一军,喉间一哽,继而平静道:“本座自问于友人二字,问心无愧。”
呵,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看来天界之主纡尊降贵,靠牺牲美色来谋划大局,大概是刻在血脉里的本能。
不过既然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妨成全你这份体面。
“如此甚好,请天帝陛下牢记今日所言。踏雪浪迹红尘浊世百年,情志不坚,被些情情爱爱的话本子迷了眼,这才胆大包天,叨扰陛下清净。友人尚可,绝非良配。”
踏雪不过是神女未尽劫数的一段记忆。既无来处,何谈归宿。
“绝非良配?”许多年前他便听过这句话。长芳主为了维护锦觅,对他说过许多的谎话,只有这一句最为真切。
“多谢神女赠言,本座谨记。” 天帝有言必应,只是怎么听都觉得敷衍。
天**明,神力殆尽,幻境即将消散。
忧心之下,已顾不得润玉信与不信,元贞踩着界线又添两句:“踏雪曾承陛下故人恩泽,天理循环,理应陛下解忧,贵叔侄间的为难事尽可以交给她,不必顾虑太多。她本性善良,必不会为私心杂念乱了陛下的大局。”
故人?润玉颇觉好笑,他那些故人连他的名字都嫌弃,不愿提起,踏雪却要替他们来报偿,这算哪一道的天理循环。
神力耗尽,元贞看着怀中毫无气息的小白猫长叹一声,挥袖驱散了秘境。
白芒闪耀,转瞬即逝。
寅时初刻,东方泛出熹微的晨光。
润玉伸手探踏雪额间,与从前并无不同,试探着,轻声唤道:“踏雪仙子,踏雪仙子。”
踏雪在树下安然睡着,忽闻耳边有人叫她的名字,声音很是悦耳,但昨夜的酒有些上头,这会儿还疼得很,被人叫醒实在不是件欢喜的事。
不情不愿地睁开眼,迎面就是润玉仙清隽提神的脸,宿醉后昏昏沉沉的灵台瞬间清醒大半。
昨夜,她要试探魇兽,然后……然后进行到哪一步,实在有些记不得。不过,不管后来做了什么,目的都已经达到了,不是么?
于是,她无比自然地问道:“润玉仙,你为何会在这里?”
润玉清咳一声,缓缓道:“晨起无事,在这园中信步。偶遇仙子幕天席地,在此安歇,恐朝露清寒,打湿仙子衣裙。”
说辞十分风雅,将将掩过心中慌乱。
她的神情不似作伪,分明还是他熟悉的那个踏雪,而且没有落星潭下的记忆,昨夜种种仿佛是他的一场梦。
那么梦醒来,他还是月柳下的润玉仙。无波的古井悄然荡开一朵小小的涟漪。
“嗯,”仿佛是在说服自己,踏雪频频点头,“晨露着实清冷,多谢润玉仙。”
诡计得逞,她满心欢喜,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伶牙俐齿无处施展。
润玉恰到好处地开了口:“相请不如偶遇。踏雪仙子可愿至寒舍做客,尝一尝璇玑宫的早膳。”
踏雪摆弄柳枝的手一顿,她是不是醉酒还没醒?可太阳分明是打东边出来的,没错啊。
润玉顺着踏雪的视线,金乌冉冉升起,映亮了天边的朝云,一如昨日,不自信地请教道:“可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没有,”踏雪回头,看着认真望天的润玉仙强忍笑意,“荣幸之至,请润玉仙带路吧。”
润玉不喜欢人伺候,璇玑宫里只留了几个洒扫备膳的仙侍,平日里做完分内的事,无需听差,很少来回走动。是以,十分清静。
这份清静落在踏雪眼中,却是分外地凄凉。璇玑宫十分阔朗,只是宫殿古朴清雅,不见一点纹饰,更无花草点缀,素净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她水红的衣裙比桃花还浅些,却是这院中最鲜艳的颜色,而这已经是姻缘府最低调的衣裳了。
她与月下仙人据理力争数日,月下仙人才勉为其难放弃了比嫁衣还红的落霞锦。
姻缘府何等热闹,简直像个正当红的戏园子,整日里仙子仙君往来不断。哪怕是前些日子她无端被疑,也有缘机仙子、彦佑之流与月下仙人打发时光。
难怪他一直不肯透露仙府,原来神仙也有穷困潦倒的。
踏雪默默掬了一把同情的泪水,暗暗发誓,不管一会儿吃什么,都不可失礼,绝不能让润玉仙难堪。
果然不出所料,润玉仙竟亲自去端了几碟小菜和两碗白粥。
对比一下姻缘府仙侍仙娥忙进忙出的景象,踏雪悲从中来,面上不肯露出一点,随和地伸手接过来,笑呵呵地跟润玉一起用膳。
味道还蛮好的,不过一块儿肉都没有。真是太穷了。
被踏雪嫌弃的青菜乃是渚方圣境进贡的灵草,食之可得数年灵力。百年只得千余株,倒有一半要进老君的丹炉,拿来入菜可谓奢侈。
小白猫不识货,但是很懂人情世故。
润玉仙空有这么大一座仙府,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不难想象漫漫仙路每一日是怎么熬过来的,心中愧悔又添一重。
承蒙他今日诚意相邀,便主动请缨要去洗碗,却被润玉匆忙拦住。
“踏雪仙子是客,怎么好劳动客人。仙子只管自便,小仙侍会来打理的。”他只来得及交代前院不留人,后院的仙侍还在。
润玉仙就是太要面子。踏雪很体贴地找了个半真半假的说辞:“在姻缘府的膳房,诸位师兄轮番当值,我也是要帮厨的。琐事恼人,但大家一起做还是很有乐趣的。”
为照顾那条赖皮蛇,她的猫爪沾过阳春水,这种小事情难不倒她。
这样再寻常不过的场景,润玉却有些向往。若他当年能如愿做个逍遥散仙,远离天家是非,是不是每日也可以和母亲、爱侣一起,只关心这些温馨的琐事。
“也好,润玉陪仙子一起。”温润得体的笑容里多了些由衷的欢喜,比初夏的朝阳还要明亮。
踏雪被这明亮的笑容晃了眼,连忙俯身去拿托盘碗筷,偷偷瞥了一眼润玉神色,幸好他并未留意。
确实无心留意,因为润玉仙正忙着密语传音,吩咐璇玑宫为数不多的仙侍速速退下。
璇玑宫的膳房小小一间,约莫只有姻缘府的一半,墙壁清清白白,如雪洞一般。若不是纤尘不染的灶上,摆着几只玲珑小巧的锅具,踏雪绝不相信这里是膳房。
难怪润玉仙仙气飘飘,厨房里食材少得可怜,想是靠餐芳饮露长生的。
踏雪努力专注手里的碗碟,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餐芳饮露的润玉仙接过她手中的碗碟,不甚娴熟地擦干,然后拿着碗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看来璇玑宫也是有仙侍的,只是还未起身吧。
难得看到仙气飘飘的润玉仙如此手足无措的模样,竟觉得莫名眼熟。
瑛娘刚成婚的时候,小银匠常常这样,在铺子里头一个心灵手巧,回到家里却总是愣头愣脑,事事都要过问瑛娘。啰嗦得瑛娘发了脾气,他还一头雾水。老老实实挨完骂,就去织坊,捡瑛娘丢弃的线头,搓成细绳,编些小玩意儿再回来哄瑛娘开心。
人间多苦,却也多情。没有战争,没有饥荒,能平淡而康乐地过日子是凡间芸芸众生最梦寐以求的幸福。
想不到她会在云雾袅袅、不染凡尘的天界回忆起这些。不过,神仙也有三门亲戚,也会生嫌隙,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是啊,天界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晴山君鼓足勇气,拉着魇兽,陪邝露值守,磕磕绊绊聊了一夜。东方欲晓,他与邝露仙子分别是,晨光下那温柔一笑,一夜的忐忑都随着晨星消失不见。
今日休沐。他本该早早回璇玑宫补眠,但实在是太欢喜,一直逛到天光大亮,才安心回宫。
他疲惫的耳朵却不肯放他,敏锐地捕捉到膳房里竟有男女笑语。
璇玑宫何时有了仙娥?另一个声音似乎是……他家天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