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先行一步的玉崔嵬不同,圣香三人依旧是乘船北上的。
这一路上风向不错,又在途中雇了船把子,故而行船还算顺利,只是圣香的脸色看起来却并不太好。他一直在想着上船前的那些事,不成人形疯疯癫癫的唐天书,应是刻意留在岸边的小船,还有至今不见踪影的玉崔嵬。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有些坐立难安。
若是从近些日子玉崔嵬的频频动作来看,这一切都太不对头了。
无论是莲渚千里执手偕老,还是今日的唐天书,他在这种杀人铺路的事情上未免显得太过积极了些。尽管大玉的敌人不少,他却从不是个会去主动招惹的人,可如今的一切简直就像是在竭尽全力安排后事一般。明明还不到山穷水尽,为何却要这般不留后路决绝到底?
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容容停船!”即便脑子在转,眼睛却依旧能稳顾四周,这就是香大少爷的厉害之处。就如此刻,他在脑子一片混乱的情况下,依然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远在岸边那个只曾短暂相处过的红衣女子。
大明山的苗人大夫,潘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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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的夜晚总是降临的特别快,玉崔嵬并未与康琼再换地方找个客栈住下,而是就近在河边搭了篝火,摘了些野菜煮起了汤饭。锅子是康琼不知打哪弄来的,崭新崭新的,跟铁匠铺子刚打出来似的,顺带着还装回了盐巴米和一碗冻豆腐。
河水还很凉,有些地方甚至连冰都还未化完,玉崔嵬却仍不怕冷地下去洗了个澡。昨日里和唐天书的那一场其实算不上多轻松,加上又一路轻功不曾停歇,那满身的风尘便是康琼不嫌,他也忍得难受了。
下毒的事他不太着急,毕竟时机这种东西不仅要有脑子抓还要有耐性等。算计李陵宴这种人,越是混乱的情形下成功率越大,在人家一派清闲的时候赶着去送死这种傻事,他是不会做的。所以这个澡他洗的再心安不过。
心安到甚至有空泡着冷水去看康琼月下打坐的模样。
真漂亮…像是要融到月色中一样……
看着康琼那张寡淡无奇的安静脸庞,玉崔嵬笑吟吟地支着下巴这般想着。
第一次见到康琼是在被江湖万众围杀了近月之后,也是在这样一个月色极好的夜里。那时大约是他这一生中最狼狈肮脏的时候了,一身血污疲惫不堪,还有那头半湿不干沾了泥挂着叶的发,身后黏着一群苍蝇般甩脱不得的追兵。
康琼便是在他几乎快要力竭而亡的时候出现的。伴着夜风一身白衣踏月而来,而后也不知做了什么,饶是他又强撑了半晌,却再没等到那些追兵,只有一尘不染的白衣身影,恍惚落在他眼中便如同那九霄之上的月宫仙人一般。
只一眼,便烙进心里再也抹除不去。
之后他便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还是那一身的狼狈,躺在一个陌生小院的地上晒月亮,不远处石台上阖眼打坐的救命恩人只一脸淡漠的让他拿上衣服去河里洗干净,然后给了他一锅热粥一间屋子。
那座小院所在的地方便是小梅,方圆数里没有人烟,种着些梅树和竹子,只属于康琼一人的小梅。
然而小梅又与那些风雅的隐世之地不同,因为小梅只有零星几株开放的绿萼,剩下的便全是用来结果的青梅。康琼会酿酒,每年都会做几坛青梅雪酒埋在绿萼树下,但却从未起坛喝过。所以…后来的几年,那些酒大都便宜了他。
至于成片的竹林,那是用来采笋子的。
而后,不待泡在河里的玉崔嵬忆完往昔,本在阖目冥想的康琼却睁开了眼:“盯着我做什么?”
“阿琼这么好看,当然要多看两眼了。”笑吟吟的,玉崔嵬也未因此便移开目光,仍是不遮不掩看得再直白专注不过。这种情话般的夸奖由他说来倒显得极为自然,半点没有刻意撩拨轻薄的尴尬感。
只是对于不解风情心比金坚的康琼来说,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就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你最近很奇怪。”
“怎么会。”意料中的反应并未让玉崔嵬觉得气馁,反倒是就此顺着话头提了个令人意外的邀请,“阿琼,待此事了结,我们四处走走吧。这些年我出寺之时常能见到各地风光美景,那时我便总想,若你也在定会喜欢。”
其实他想这么做很多年了,只是康琼并不喜欢与人同行,也不钟情到处游玩,故而提起时,其实也并未抱什么希望:“今日邀君同行,不知美人可愿赏脸?”
这一次康琼看着玉崔嵬的笑脸沉默了很久,最终…极轻地点了点头:“好。”
然而玉崔嵬不知道的是,康琼其实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与人四处游玩过了,上一次应邀还是因为他最宠爱的幺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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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几日,圣香一直暗中紧紧跟着李陵宴一行,他没办法用计去擒刘婈,因为李陵宴脖子上的那串执手偕老。他与玉崔嵬一样,不曾想到执手偕老竟不止一串,于是在木屋外亲眼看到后,他只能让容隐带着伪造的兵符去洛阳借兵,如此方有可能与李陵宴手中的北汉残兵对峙。
玉崔嵬还未回来会合,姑射也赶去追容隐了,所以如今他是只身一人。
他其实不太敢去深想那些若是可能或许的未来,就像他其实不敢承认自己是在恐惧一般。因为一旦被那些情绪影响甚至压垮,那么一切都将不可收拾。牵制不住李陵宴的万人大军一切便是空谈,而刘伶既夺不走,那就必须让他自己给他。
而容容此去如不能借兵万人,那就是死。
李陵宴为了这次赌约把什么都押上了,他若不能胜,便是一败涂地尸横遍野。
这一战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大玉,还有…很多很多……
所以……非赢不可、绝不能输!
带着这样压抑却又不可抛却的信念,圣香一路紧跟快马加鞭的李陵宴一行到了河南,一晃便是十日。而此时距他承诺之期只剩十五日,路程却还未走完。
李陵宴入河南后,便接着渡淮河至汴水,最后上达板渚。
那是…最后决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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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岸上了板渚,李陵宴便不再走了。
他带着人选了镇郊一家名为‘新酿酒’的客栈住下,等着他的兄妹他的大军,也等着圣香。碧落宫举宫迁徙,会迁到哪里他心里有数,所以他在等。等碧落宫十二村故地的万人军集结回头反抄,等宛郁月旦自己暴露行踪,等雪化。
这样的决定一如圣香的猜测,也一如玉崔嵬记忆中的曾经。
而今夜他依旧在客栈喝着‘滑州冰堂酒’。
外头风大雪大,这样的夜里除了打更的和杀人的,是不会有什么人跑来喝酒的。所以大堂里除了他与堕月怀月,便再没有其他人了。然而或许世事总有例外,在他喝完第一壶酒的时候,客栈里来了个穿素麻白衣的客人,带着一身风雪一只兔子上了二楼雅座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盘生萝卜。
那人的模样李陵宴没见过,也不存在于他任何的情报中。但若是前去接应李侍御的悲月使此刻在这,他会告诉所有人即刻离开这间客栈,因为这个长相普通到扔进人群便找不出来的客人便是当初削了他一只手臂的‘月下美人’。
至于为何没有画像。
实在是少了右手的悲月无法以语言精准的形容这位‘美人’寡淡而又匮乏特点的长相,怨不得他。
然而此时悲月不在,所以李陵宴也就无从知晓眼前之人或许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敌人。他甚至没有多去看那人一眼,因为对现在的他来说,那不重要。尽管那位不重要随时都有可能轻松要了他这一客栈人马的命,但对于一个不知情的人来说,那的确不是现在的他有兴趣和精力关注的。
所以李陵宴仍在喝他的酒等他的人,而康琼则在喂他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