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王道加身体
“帝……皇帝?”
那张脸祭圣使诚然见过。
今天下之鼎,在火德大炎。
那年大炎赐宴首府丰都,宴邀诸侯来朝,彼时这位天泽圣使尚且还是个孩子。
就在那灯火通明的大殿之上,明晃晃地,他见过这张丰神俊逸的脸,独属于大炎的皇帝慕朔。
彼时帝朔穿的也是他们大炎与火同尊的红,与眼前这红衣人穿的很像,却又不太像。
不同于今日,那天的红更似燃遍天野的赤霞,红中带正,骄狂纵情,何等风光,是那天下至尊位勒令万千俯首称臣才能抬养出来的恣意狂傲。
是一时间天下只一份的王道正统之威。
就连玄门众派,也要避让其三分威严。
“但你不可能是皇帝……”
这张脸固然正像是帝朔的那一张,可比祭平渊认知中那张脸应当的模样要苍老得多,考虑到大炎皇帝正值壮年,这模样也未免早衰得太过。
虽然他早就知道王道加身之人一般不会似修仙者那般长寿。
可身为天下共主,哪怕被天道限制没有资质修炼,却也不至于像普通百姓一样受病痛折磨,反而应该唾手可得无数奇珍异宝经年滋补养护,纵使不能延长寿数,却也不该比常人老得更快才是。
何况这人衰老的模样也不正常。
其人五官轮廓仍旧鲜明,分明可见年轻时的样子,那不是一点点骨骼磨损疏松、肌肉松弛移位、脂肪堆积以致看似柔和却实际上自内而外的变化。
那倒像是人在壮年却被硬生生抽走了精气而变得干瘪。
若说他是被什么邪祟抢走了寿元倒有可能。但有王道龙气护佑,一般的邪术又如何能侵害国运加身之体?
而堂堂大炎的皇帝又怎么会不带护卫禁军几乎算是只身出现在这玄门地界?甚至就连身边跟着的唯一一个都好像不得他青眼?
空中倏然有破风之声。
祭平渊剑眉微凝,微微侧目剔去。
就见数十把仙剑御风而来。在后面跟的多是钦天宗服饰的弟子,而那为首的三位老者也自然就是几位钦天宗的长老。
方长老方长躬御剑当先,遥望见此间情状神色沉重,青光宝剑缓缓减速。
然而当他瞧清祭平渊与其剑指的红衣人时却不由震惊瞠目,忙拦阻道:“快住手!”
他身后紧跟而来的赵长德赵长老却注意到了遍地破碎的万合甲残片,被这一眼震撼便不住地痛惜哀叹起来:“哎呀哎呀这好好的万合甲!哎呀!这、这、这可真是浪费!到底是哪个蠢材这么暴殄天物哇!诶呀……唉!”
他抚胸痛得简直像是损了自己的钱袋,疼得简直说不出个整话来,更遑论是帮忙处理眼前的事务了。
方长老:“……”
方长老狠狠瞪他一眼,还是一马当先无可奈何地御剑靠近众人。
青光宝剑斜向下飞,剑上主人瞥了眼地上过分潮湿的泥土,到底是令飞剑稍稍高出地面凭虚悬停在那里。
方长老一双长眉先天就透出足称的威严,如今颜色花白更是添了岁月洗涤过的仙风道骨,此刻肃然沉声也就轻易沉出了长者对晚辈的责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没赶得及阻止血祭,那枯山的法宝更天生克制万合甲,比你钦天宗猜想的更不好对付!”
年轻的圣使并未说话,他仍然微皱着眉心,却也只是皱着眉,山石一样沉默地盯着红衣人,叫人窥不出太多情绪。
倒是之前认出那血线虫的天泽门人抢先出声,先似同方长老解释了几句,紧跟着却像是压不住火气,反过来诘问起了方长老。
“方长老这又是在质问谁?质问我天泽出力杀敌的圣使么!您钦天宗自个儿的山门放了这么多傀儡进来您自己赶来得都不及时难道还该质问旁人是怎么回事?!我天泽倒是想问问钦天宗,此次情报有误害我天泽损了神兵难道不该是钦天宗给我圣殿一个交代?!”
钦天宗的三位长老闻言都皱了眉头。
方长老身后紧跟着一个青壮模样的弟子,人像三十有余,身形高大,长得也算英俊,只浓眉略粗,于仙家弟子的俊朗之外倒多了一种武人的粗犷豪横,不悦之下便反击道:
“灭杀邪魔是天下大义!各家本就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你天泽自个儿非要派个‘娃娃’过来,学艺不精摔了跟头,难道还要赖我钦天宗不够爱护幼小吗?!”
“你说谁是娃娃?!”
“你们天泽畏威不畏德,只慕强武不懂尊老!在我钦天宗还敢对诸位长老如此不敬!还懂什么叫德行吗?!”
“你钦天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净了还好意思在这倚老卖老?!”
“够了。”祭平渊终于开口,一下便截断了这些无用的争执,他的吐息浑厚压出了力道,修为碾压之下,就也压得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鹤发长须的方长老仍是面色不愉地瞧着他,却也终究没说什么。
饱受蹂/躏的山谷中就连风都像是软的,疲惫得仿佛温和,只混了一点好像再也散不尽的腥气,然而那腥气本身却也仿佛已经混进了土腥气里。风很轻,细微地窸窣在生硬的静谧之中。
暴殄天物的“蠢材”祭平渊沉默地看了眼几位长老,没说什么,还是又看向了红衣人。
就也叫白听了许久戏的红衣人转回头来,注意到这场景,也终于像是被逗乐了。
笑声很怪。
轻轻地、断续地挑起来,弹豆子似的,于是最开始就有点像是被硬挤出来的假笑,却是渐渐地越来越响,从无到有一点点变得鲜明刺耳。
其实刚才方长老就已经用余光瞟过他,只是当时这人只把目光落在轮椅旁那看来痛苦的侍卫身上,目光定定的雷打不动,是仿佛被洗尽了神魂的一种空,就好像他元神出走了只留了一个空壳在这儿。
然而那眼睛又平静得就像两片透到冷淡的玻璃,又放空得对那明明正备受折磨的痛苦只呈现出一种视若无睹的平淡。
一时之间,方长老竟也不知是“他是怀着恶意的狠心在看”这一猜测更可怕些,还是“他天生冷血得平淡”更值得去忌惮。
但总归是觉得这人恐怕一时间是没有出声的打算。
此刻却听他古怪地笑了,像是给祭平渊特意清出来的安静以某种并不含有善意的“面子”。
也或许他本也没打算沉默,只是不喜欢要自己费力地从吵闹里抢个空隙开口。
他倒像是笃信这话头自然会被送到他那里。
“圣使大人想我说什么?我倒是觉得这出戏…不错?”
他莫名倒像是回答了祭平渊并不存在的问题,就好像后者也真问了什么一样。
祭平渊稍稍皱深了眉头审视他,令人意外的,倒不像是听不懂他的意思。
“的确还是该说人确实很有意思,虽然我不大喜欢这种有意思。但不得不说还是活人的心思足够复杂,各有各的立场、利益,才能驱使世事发展得曲折奇诡,不至于一眼就能看尽那么简单到无聊。”
祭平渊并不接话,红衣人也只是嗤笑了一下,兀自道:
“有意思。你们这样的人明明看得清楚,却总是不说。”
“不过也无妨,我说也行,毕竟我确实喜欢让人难堪。”
莫名地,他说着“你们”,目光倒是撇回了身旁的侍卫身上。
“你是觉得——”他讲话总是拿着调子,刻意得甚至有点做作,又好像是不太习惯如何去咬字吐息。此刻,他倒像是只对祭平渊在说,“哪怕是你天泽和钦天宗,像这样借了天道的名义看似拧成了一股绳,打着正道匡扶正义的幌子以致就连行事都好像有了唯一的标准,却标准得一点都不能解决具体问题。”
“做人,做个体,就终究有‘你的’、‘我的’。”
“各人心中终究还是各有算计,人越多就是越多人记挂着自家师门的尺寸得失。各有倾向、各有偏袒,于是每逢轮到自家割肉就要开始锱铢必较地争执起来。表面上是意见不合,本质,还是利益不合——”
“那种小心思藏不住的样子,其实在我看来,倒是挺有意思的。”
他笑得轻轻浅浅,仿佛也真是品出了几分有意思来,却更是明晃晃的讥讽。
先前参与争执的天泽门人听到这话不由面色一讪,显然是听懂他这明明白白的讽刺,也难免挂不住脸了。
其实脸热大可不必,毕竟在场还有几位钦天宗的长老,他们听了这话可都没什么表示。
那自然不是因为红衣人的话没明着挤兑他钦天宗,而委实是因为这几位都比他面皮更厚、更不要脸。
红衣人显然也不怎么关注他的表现,甚至也不怎么在乎自己说的这些话没有人应,他倒又像是只说给自己听了,只兀自悠然道:“其实我觉得大多的结盟本就表里不一、脆弱易碎,结得不好还拖后腿,倒不如不结。”
“不过你们结不结盟也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只是刚才,”
他伸出细长的手指弯了弯,就这样直白地指向地上那些被血浸得湿泞的泥土,仿佛就连旁人刚发生在他眼前的生死他也毫不在乎,于是此时随意提起也没有丝毫“死者为大”式的尊重。
其实现在的修仙者倒也大多如此。
或许是这世道修仙修得太现实,相较而言,过于脆弱的人命倒仿佛被衬得也当真是越来越轻贱。
好像只靠一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就足够令人被说服。
而对这动辄倾覆之物,轮椅上的红衣人也只像那无数视人命如草芥的所谓天之骄子,仿佛就只是生来便注定如此轻慢、如此倨傲自恃,才能如此谈及旁人的生死也只像是闲话些不相干的琐事。
“这些残肢的主人还活着时说你们结了盟,当然只是他们说的哦,不是我。”
“殿下,这—”
方长老张嘴像想辩解什么。红衣人却像听而未闻:“他们还说钦天宗应该是把天泽认准成了下一任王道正统。”
“殿下,”
“按理说你们这样背过大炎勾连一气,”
“殿下!”
“依我的身份,在这儿难免尴尬。”
“殿下…!”
方长老的语气重了不少,红衣人却全程都好像听不见别人说话,只仍悠悠地、一气儿顺下来,只顾把他自己想说的说完:“方长老,您既然也在这儿,不妨就受累向圣使大人解释下我的为难吧。”
他的声音疲惫沙哑,发声方式干脆透出一种破罐破摔的懒散,愣是把噪耳的嗓音扯成了棉花似的糖,喑哑却软糯,若非目光森冷话也刻薄,大概也能让人误会出一点柔软的错觉。
“……”骤然得到发言权的方长老面色发黑,很想冒昧问一句他是不是真聋,却到底顾念着对方确实有个民间俗称“真龙”的爹,只有生硬道,“皇子殿下,我钦天宗自然不可能干涉王道传承之事,更不可能与哪个王庭为伍。想必您是有些误会,天泽政、教分离这事人尽皆知。”
红衣人睨了他一眼。
“这次事发突然,我钦天宗也不过是骤然得了消息、巧合与天泽圣殿的同道共谋正事、为的也是除魔卫道、不过是尽些仙家本职罢了。”
“呵。”红衣人倒似不屑用言语回他这话了。
反倒是祭平渊有些令人意外地突然开了口,如同陈述一般,却是道:“……所以他不是帝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