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良药苦口
“……这是能助他祛除侵体邪气的丹药。”
轮椅上的红衣人闻声冷冷睨向来者。
这大名鼎鼎的天泽圣使一经走近就看清了那青年的状况,因而皱了眉头便拿出颗丹药递给对方,却被轮椅上的红衣人阻止,于是也这才终于打破了冰山似冷酷的寡言做出了尚且也算温和的解释。
然而轮椅上的人直接就道:“他不需要。”
这人的声音很浅,调子平和,悠然得像一汪水做的云朵,软和得好像也当真柔软无争,却不容回绝,冷淡出一种斩钉截铁的冷血。
而祭平渊不能理解。
就算看不懂那青年此刻的气色,认不出那是瘴气邪毒入体,却也至少该能看得出那分明就像某种“中毒”颇深的危急样子。
可轮椅上的人全然只似视而不见。
年轻的圣使见他如此冷漠,又见那青年状况愈差恐不容耽搁,就不由冷了眉目,皱眉,却还是先沉声解释道:”这枯山修的是控尸的邪术,邪煞怨物自带阴戾之气,侵人脏腑灵台,你这…朋友,毫无灵力傍身,再放任下去只怕必死无疑。”
“那就让他死呗。”
年轻圣使呼吸一顿:“……你说什么?”
“我说,若非得靠着你们才能活,那还不如让他去死啊。”红衣人的语气很轻,不似正常人说话的语气词,那尾音轻轻地挑上去,叫祭平渊冷道:“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猜他必死无疑么?那就看看他会不会死嘛。我倒是觉得他体质特殊,不需要你多管闲事也熬得过去。”
年轻人却只似笑盈盈的,用着沙哑的声音语气却总是飘忽着,甚至气息断续还有些跳,像是这嗓子不适合说话,像是他自己也不习惯说话,更像是令人难以消化的俏皮,也当真好像透出种轻佻的愉悦,似乎只是纯粹乐见于别人痛苦一样的浅薄。
也叫年轻的圣使神色冷沉:“你若长了眼睛瞧一瞧就能看出他现在很疼。”
“哟,你生气了呀,”轮椅上的红衣人倒是乐了,“为他生气?为他出头?也对,圣使大人惯会做善人,有我这只想看他痛苦的恶人衬着,倒也真是轮得到你来为他抱不平。”
年轻圣使皱了皱眉,像也觉得他话里古怪,不愿妄下判断,便问他:“你和他有仇?”
“有仇呀。”
“所以他是坏人?”
“不,他是个大好人。”
“……”年轻圣使沉默了一下,问他,“所以你们有什么仇?”
红衣人笑得轻快:“因为我是个坏人呀。”
“殿下!”青年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赶在年轻圣使发作前,像是强撑了一口气才挤出来的。
红衣人却是冷笑:“怎么,你怕我打不过圣使大人呀?”
“卑…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你…”
“你都快断气了。”红衣人刚一张口就被年轻圣使打断,祭平渊捏了捏鼻梁,“你们有什么私怨一会儿自个儿私下解决如何,先把解药吃了,别闹出人命。”
红衣人却似很听不得别人跟他讲道理,尤其是刚被打断:“你怎么知道我没给他吃过解药?”
青年摇晃了一下似乎要倒。
“所以你给了么?”
“关你什么事?”
“所以他多吃一颗祛邪毒的丹药止痛是会死么?”
“用不着你管!”红衣人似乎也注意到祭平渊看到了青年的状况,却似更加羞恼,抬高调子假笑道,“我就是喜欢让他疼又如何?你这么闲得慌这里这么多死人你去收尸啊,不要总手伸得太长老想管别人的家事!”
祭平渊显然被这人的态度激怒,方才因其与枯山为敌,或许还以为对方怎么也该算是同道,此刻却已不愿再与他多说,也不管轮椅上的人让与不让,就要将那丹药强行喂进青年的嘴里。
可惜丹药还未碰到青年的嘴,就被一支无形的“箭”击碎。
“……”
丹药在他指尖炸裂,祭平渊指尖尚且残留着碎片四散迸射的触感,蕴了强劲灵息的碎片在这天道子的手指上割出两道细小的口子,渗出的血液饱满鲜红,隐隐泛出仿佛灵气直接凝出的金光。
轮椅上的人眯了眯眼,睨着他,忽地嗤出一个讽刺的笑音:“你天泽素来手伸得长,可惜我不很喜欢,我说话,你听不懂么?”
祭平渊沉了脸色,邪气入体的青年吃力地似乎急着想劝阻红衣人:“殿下……”
“你闭嘴!”
轮椅上的人忽然就怒了,那暴起的怒气许是脱离了掌控,就也扯裂了他的声音,于是便透出几分歇斯底里的单薄来。
只这一下,终于彻底打破了先前这人好不悠然的表象,直叫人瞧出他乍喜乍怒的,倒真是个阴晴不定的主。
这一动怒也似乎牵动了他的脏腑,叫他剧烈呛咳起来,咳出了血,咳声尖锐骇人,咳出的血黑,甚至还像是夹了什么内脏血块。
他跪在地上的侍卫焦急地扑过来查看他情况,顾不得身上脏污,却被他猛地挥开。
祭平渊也陡然神色一凛,凭虚挥“剑”就也当真化出一把长剑,却是抵上了红衣人颈下。
他那神色是对待邪修的冷峻酷烈:“……你也是邪修?”
人体气管可不直接连通脏腑,肠穿肚裂、内脏出血,哪一个不是要命的状况?寻常人若真碎了脏器又怎还能活?他这样子,不是灵修就也只能是邪修了。
此刻剥了主观印象再去瞧他,就也能看出种病恹恹的虚弱了。这红衣人看来就像被抻到极致的帛,仿佛再勉强一点就要被彻底撕裂。
而这乌黑的血气也不鲜活,不似具足活人身上的生机。那脏腑碎片上隐隐缭绕的气息虽然无形,却诚然是有尸修那种成日泡在尸体堆才会被其浸透到如此的……
“死气”。
说是“死气”,当然并不当真是某种气味,亦不是尸毒瘴气之类,更不是某种虚无缥缈凭人口舌以讹传讹臆造出的骇人玄妙。那是人死之后真实存在的、就好像出自某种灵息尚未重归天地而似乎先要经历的衰朽阶段。
不似寻常灵气可以利用,倒像是聚在活人身上的灵气竟也会在宿主死后腐朽而发出的一种“气味”。
像肉之于凡人——肉可食,而腐肉的臭气不可食;灵气可为灵修吸纳利用,而灵气“衰败”之“气味”于寻常灵修不可吸收。
却可用作判断。
只是对这种东西有些人敏锐,能感知得到,不见得要修为高深,甚至不少修为高深者终其一生也察觉不到。而有些凡人未经修炼就能觉出这种气息的存在,或许觉得阴冷进而生出恐惧,甚至疑神疑鬼。
其实感觉到“死气”也可能只不过是因为身处墓地,没什么坏事。但尸修身上的“死气”却是经年与尸为伍修炼邪道才沾染浸透的。
甚至正道中有传闻称,这“死气”浸染深入尸修之体,可能也可以被有些尸修利用的。许多邪修灵气里所带阴煞之毁伤力,可能就包括由这种东西被刻意炼化至至毒至恶的成果,所以才会那么霸道难驯,格外阴毒伤人。
“方才就觉得你这手段怎地和枯山如此相似,异曲同工,你也是尸修罢。”
祭平渊并不多问,显然已经瞧出了答案。
而被他抵着动脉的人隔着面具冷笑,轻轻地戏谑,嘲弄出仿佛非要将漫不经心表现到极致才能抒发出的格外傲慢,仿佛非要如此他才能表现出他想表现出的那种——不肯将祭平渊和祭平渊背后的一切放在眼里的傲慢!
是他定要叫他们知道,
他们都不配!
“若是尸修,此刻你抵的这里就不叫要害,蠢、材。”
祭平渊的眉眼几乎动也未动,在他身后终于赶来的天泽众人却已是纷纷怒了:“大胆邪修!死到临头了竟还敢无礼!”
慢到一步的柳谙却许是还抱着几分侥幸,犹豫着劝祭平渊:“祭圣使,你看这、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方才可也是这人出手相助…才杀了枯山的!”
先前那能认出血线虫的天泽门人抢过话来就要冷笑斥他:“难道你没瞧见这人刚才的手段?那哪像是咱们正道的路子!”
柳谙忍不住嗫嚅道:“挺像的呀…金灿灿的……”
“你!”那天泽门人一噎气闷,懒得理他这话,“那枯山老儿不都说他是被人出卖的吗?!恐怕这人就是那邪道一脉的!是他们窝里反!利用我们伤那枯山才叫他好除掉对方!谁知道他还有什么企图?出不出手又能证明什么!难道杀了坏人就不是坏人?那照你这么说那咬狗的狗也不是狗了!”
“可……”
“可若不是我你们早死在这儿了,杀不了枯山还以为能杀得了我?这就是你狗仗人势的胆子么?”
“你…!”那天泽门人怒极,然而对上红衣人阴冷的目光又碍于祭平渊的示意只有暂且先忍了下去。
柳谙默了一下,悄悄捂住了嘴,他突然意识到这红衣人恐怕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
火红华服的人冷笑了一声,余光扫了他们众人一圈,神态轻蔑,却是坦然对祭平渊道:
“不过你们猜的不错,消息是我透的,所以呢?我就是借你们的手杀了枯山又如何?难道不也是救了你们的命?可怜你们自诩正道欠下这条命便要顾忌所谓的道义,一时只怕也舍不得拖累恁些虚名干脆些动手了。”
“你!”那天泽门人不由狠狠瞪他,可惜隔了对方一层滑稽的面具也瞧不出对方听了这话能有什么反应,反倒是削了自己的气势,竟让这一拳只像打在棉花上一样更令人恼恨,“无耻!别以为你杀了枯山就真算救了我们!你说的这些虚名我们才不在乎!那明明就是你与他相斗还利用我们罢了!”
那华服之人却是笑了,喉结滚动间贴近了锋锐的剑刃他也不管,被剑刃烫开的伤口表皮皱缩向两边参差不齐地露出黯淡的红肉,几乎渗不出血来,更让人觉得诡异阴森。
他就那样兀自轻蔑到傲慢,兀自到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只透出一点近乎病态的悠然自得,像是快意,却又让人难免像遇见疯子一样对他生出点怕来:
“我才不在乎你们扯些什么名头才敢动手,就留笔烂账又如何?反正你们问心无愧便好,随时你们想开打了我随时可以呀。”
“那你想怎样。”祭平渊终于从沉默中开口打断了他,竟冷峻干脆道,“想要什么条件,开出来,了结了它我们再打。”
“……”红衣人这次被他打断却是凝目睨向他,静静地瞧他,忽然软下声调嗤笑道,“若我说我要万合甲呢?”
祭平渊神色微凝,那穿华服的人却瞥都不瞥一地的残甲,轻慢的目光漫无着落,只是悠悠荡荡的,终究还是飘过他那勉强撑着自己才能不叫自己彻底倒下去的侍卫已然开始扩散却仍旧难掩忧虑的瞳孔,似是无意,也无所觉,只是垂睫轻飘飘地落到他和他那侍卫之间的空地上,
就在那侍卫跪在地上的膝前,
几乎什么都没有。
他也只轻飘飘地,冷淡极了:
“倾尽你整个天泽,配于我有些微价值的也只有这万合甲了。
“可它其实也并不配,你们都不配,你们又能给我什么?”
他唇边血丝干得更黯淡,于是看来孱弱、看来力竭,看来杀那枯山其实就已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此刻风烛残年般地半瘫在那轮椅里,像枯得细骨嶙峋的杏花枝。
可偏偏他还要轻飘飘地透出凉薄的戾气,仿佛势要光凭这尖锐也要凶煞逼人。
“你杀不了我。”
“因为你不能。”
“张开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