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套路通吃
又是无聊的一天开始。
章竟文照例打开了屋前锁起来的小小铺面,在天阳城热闹的街口支起了一个演皮影戏的摊子。
不多时一个个街坊邻里的小孩儿就提着小板凳围坐了过来,等着听章竟文讲故事。
其实这摊子也不是章竟文的,而是他爷爷的,已经在这儿摆了很多个年头了。
他爷爷一生干的都是穷说书的活计,故事写了经年也没闯出什么名声。一辈子唯一做对的事就是年轻时雄心勃勃在这天阳城里置办了个说书的摊位。
后来倒是得益于天阳城商业崛起地价飞涨,他爷爷虽然不肯听他老爹的卖掉这块铺面,却也靠着此地的客流量大勉强将这破烂活计维持了下来。
当然这说法在章竟文看来就模糊了重点了,章竟文觉得他爷爷之所以能靠着这小破摊维持住生计、也还能继续犟下来跟他爹犯倔,主要也就只是多亏了运气。说起运气就不得不提起这些好糊弄的小豆丁。
这些小孩儿的父母都是附近做小买卖的邻居,整天都忙,顾不上孩子,这些孩子又不念书,一天天满街疯跑。
久而久之倒叫这些街坊发现小孩儿们竟也挺爱往老章头儿的说书摊前凑。于是脑袋一拍决定了,与其叫这些孩子们绕着自家门面进进出出捣乱碍事,倒不如直接给老章头儿点儿钱把孩子们都放在这儿听故事。
甚至为了能让这些坐不住的孩子们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大人们后来还和老章头儿商量着多加了部分皮影戏的表演,毕竟能动起来的、看得见的,肯定是比单纯的讲故事更能抓住人的注意力,就像一些出版刊物不也知道给旗下的故事找些真人上戏楼演绎去扩大影响吗?
可惜他爷爷也毕竟老了,两个月前又犯了腰病,最近还是不能久站、久坐,也不能久躺。
恰巧他没了营生赋闲在这儿,又也会耍弄笔墨编点儿故事,就也代他爷爷暂时撑起了这铺面。
其实他小时候也常听他爷爷说书,不然也未必会喜欢上耍文弄墨。
只是靠写故事谋生太难。这年头笔墨传播本就不易,毕竟也本就没几个能令洛阳纸贵的大家,一般是写了也遇不到几个看的、看的中也未见得能碰上一两成喜欢的。他早年也想过能不能找些传播广的途径,比如报刊业的巨擘一品堂,可惜人家不收他写的那些东西。
一品堂背后的资方财大气粗,旗下由一品堂代办的逆旅文学却知道什么才能热卖,于是他那些酸腐文字登不上去,曲线救国几年也没闯出什么名头,就也混到这幅田地了。
如今过来散心倒是恰巧替他爷爷摆起了摊,他也想过或许以后就这样吧,这样也挺好,至少这营生好糊弄,总能糊口,也不必再碰见那些嫌他没本事却心气儿高的同行。
他有时坐在这日头下讲着编着、看着那些皮影,偶尔也会想,其实这样不也挺好?以前他那些自以为曲高和寡的文字或许也就真只是纯烂而已。
明明就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可他以前那么多年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承认呢。
他想他现在或许就可以坦然地承认了。可是明明就又是这么一个很平常、甚至平常到如此无聊的一天,
他支起摊子还没多久,刚讲了一出老套的痴心男二被辜负黑化的戏码,又讲了出劝孩子懂得感恩的老套路——
当然套路归套路,既然能成为套路,肯定也是经典不衰保证不会出错的老套——
却突然就被人砸了场子。
那人看起来挺年少的,可能是个巨婴吧,他怒极反笑地想。
对方就那么看了眼他刻在给皮影做背景的大箱子房两侧的楹联,突然就骂他:“套路…你这是拿谁当傻子呢?”
那楹联上明明只有短短八个字:真心常败套路通吃
章竟文也从没有这么气,甚至有些恨。
也是,换谁谁能想到居然有人能在这么一个类似“儿童剧场”地方突然跳出来找别人的麻烦呢?
“你什么意思?不想听就滚!”
可那人却眉眼阴鸷下来,弯出了个假笑:“我说,你浅薄、傲慢。你觉得你的观众是小孩儿,你觉得他们好糊弄,你就把他们当傻子,拿这什么劳什子套路,去糊弄人。”
“你胡说什么?!”章竟文瞬间气急,本能余光瞥了眼周遭,耐不住莫名觉得胸腔有些压抑,眼睛不适地眨动,也莫名有些喘不过气,张了张嘴才能怒声道,“你懂什么!这都是统计了大量数据得出的人们最喜欢的剧情!你不懂的欣赏是你的事!有本事你写啊!看看会不会真有人捧场?嘴巴一张你倒是说得简单!你喜欢什么你自己写自己看呗?非得来我这儿放什么屁!”
谁知那人却不收敛,反倒阴阳怪气地笑了:“看来你的浅薄正在于你的傲慢。你竟然是觉得别人都浅薄啊…也难怪,怪不得你只是这么肤浅地活着。”
“你说什么?!”章竟文不由气到发抖,他这种文人最是敏感,越想清高越脆弱,本就是经不得人说的,更何况是被人当面讽刺。
可对方又怎么会在乎?那人看来葱白清丽却是尖锐得很:“我说你没看明白你自己的本质啊,空洞的、孤立的,你这种人本质上不过就像一只不大的口袋,只装了些所谓的知识进去,就真以为自己变成了什么特别的东西了,却其实连那些你袋子里有的、让你引以为傲的东西也不是你自己的,不过是恰巧有钱读几本书、恰巧吃穿不愁有幸见过了、恰巧就被你当成了什么高人一等的学识、见识。可等你死了它们不也就没了么?你又有什么办法留住这些呢?你对它们也不过是浅薄的过客,活这一世不就是白活?”
“你…你!”章竟文连喘数息被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觉眼眶发红按着心口勉强才能道,“你凭什么这样骂我…!我又没拿你的银子!就算我卖艺为生确实收了点儿维生钱难道那点银钱就意味你能把我的尊严踩在脚下吗?!我辛辛苦苦写故事的时候你在哪儿?!我付出的那些心血都不止这一点菜钱!”
可那人冷眼睨着他,睨得轻谑嘲弄,却反问他:“哦?心血?”
他说得很轻,却叫人心底一滞,就仿佛他冷眼看到猎物踩进了陷阱,不由啧啧称奇,
“你刚讲了一个无私父母与不孝子的故事,再往前是一个痴心竹马被辜负黑化的老套故事,我能问问,你说的心血是指什么吗?”
“是这不孝子就像个只有空壳没有感知的工具人吗?是这青梅竹马的设定只存在于男二被女主伤害后用来突出他痴心可怜的追忆里吗?是女主连点朋友道义都不讲就好像根本不记得自己和男二就算不是情人也曾是朋友吗?是女主行事毫无逻辑好一出儿坏一出儿好像就只是为了伤害男二而反复无常吗?是你把主角都写成了工具人只是因为数据告诉你这样的套路热卖吗?”
“你……你…!”章竟文自然、自然是气的,可他万没想到有人会这么详细地把他刚讲的故事抽丝剥茧地一点点拿回来质问他,他又想起自己刚才说了“心血”,他的心血!“不…不是的…不、不是…”
他的心血指的怎么可能是这些东西?!
可、可这些……
这些又算什么呢?
他突然想起对方最开始的指责,想到台下看着“这些东西”的人,他突然就不太敢往下去看看那些听过他那些故事的孩子听到这话后的表情了。
而那个人却似乎极刻薄,弯着眼睛轻谑地瞧着他,每字每句都不饶人:“不是么?你不是清楚得很么?你不都写下来挂在那儿了么?套路通吃!因为知道人们就爱看那种套路,所以男二必须痴心被辜负、父母必须无私付出,所以女主必须辜负男二才能显出那痴心那辜负、所以子女必须不孝自私哪怕自私得甚至没有成型的人格,至于女主是不是变成了个连朋友道义都不讲的工具人那不重要、子女是不是变得像块看不见也听不见只知道走流程的木头那也不重要,因为工具本就不需要有感情,工具只要足够让人讨厌就可以了。”
他这么说着,章竟文也就听见了台下的那些窃窃私语。
他不想看,却无法不注意到余光里的那些小豆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这样紧绷的气氛里也像是终于嗅懂了一些变故的小动物一样骚动起来。
他们在交头接耳:“好像……”
好像什么?
好像是?
他不敢听到了,可他无法控制自己闭上眼睛,他颤抖地滑过一张张面孔终于对上一双恰好也正怯怯地看着他的眼睛。
坐得离他很近,虎头虎脑的,是王大爷家的小胖,他娘亲是酿豆腐的,偶尔过来还会提溜几块王大爷自己炸的臭豆腐和他偷偷摸摸一起吃。
因为他也喜欢那个,却不太好意思让别人看见他吃,所以小胖就总是提前些过来,和他躲去后面。
他知道小胖不是想报复他以前讲故事不上心,这小胖子只是没办法骗他,被他一看,慌慌张张,以为他想问他,也就只能诚实道:“确…确实…是有点老套。”
这小胖子或许还以为这是什么老师说的朋友间不应当隐瞒,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摊开来去好好讲、讲清楚才是互帮互助共同进步呢,没准儿他还以为章竟文听了,洗一洗、涮一涮就是个可以进步的男子汉呢。
这王小胖又哪能想到听到这话那清丽的年轻人却反而先乐了:“看来你以为你糊弄了别人,其实人家心里门儿清,只是看着你自欺欺人呢。”
而章竟文不觉已是脸色煞白。
“多像开屏的孔雀啊,自以为在炫技,其实只是露出了丑陋的背面。”
“你…你够了!我…我就、就算…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你别听啊!我又没求着你听!”
“可我就是恰巧听到了。”那人语气很轻,却用阴冷的目光剔着他,凉凉道,“你就是恰巧让我不高兴了,所以我就是要折腾,你又能奈我何呢?”
他是如此这般的…神经。
就连章竟文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碰到的是个怎样蛮不讲理的疯子,而对方身旁跟着的女修、身侧的剑也无一不显示出对方的身份有多高,于自己这连仙门都摸不着边的普通人来说有多悬殊,哪怕对方就是这么荒唐地单方面闹起来也只会叫他吃尽苦头,他只有赶忙压下声线的颤抖竭力试着“威胁”道:“你!你在这里闹事信不信我叫巡城卫来!你、你再闹事我就报官抓你了!”
“你凭什么抓我?”
那人却忽地上前一步,腰间琉璃似的仙剑霍然飞出钉在他脚前,骇得周遭人影惊慌四散,而章竟文被骇得倒跌在地却看到那人竟是含着笑的。
“你这种人,恐怕别人被他恶心的仇人害死了,你也只会揪着那点风流野史编什么相爱相杀的鬼戏,编他是因为对那敌人情根深种才害死自己的套路戏码吧?毕竟死人没法说话,让你当工具人赚得个盆满钵满也不能从坟里爬出来打你。
是不是呀?章竟文。
你又算个什么好东西?“
“前辈!”
猝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章竟文恐慌之下也不由被震住,不由惊疑不定地怀疑起对方是不是认得他才有了这一番刻意针对他的行事。
却有人先一步跳出来挡到了他前面。
“前辈有话好说!”天鸿儿也不是不震惊的,甚至怀疑这章竟文是不是什么隐藏的大能。不明白就凭妙紫弦这比大多数在世道修还多了几百年辈分的身份,又干嘛这么郑重其事地去念一个贫寒到需要路边说书的凡人的名字?难不成还真是听人说书听得气到甚至认认真真记下了对方报幕时自报过的姓名准备稍后报复?
可这也太荒唐了吧?!
但瞧着妙紫弦这满身戾气的样子,饶是天鸿儿也不得不担心起那无端遭此横祸的倒霉凡人是不是就要因为妙紫弦这喜怒不定的性子就地挂了。
见他咄咄逼人继续向前,天鸿儿也只能赶忙拦路:“前辈、前辈何必如此动气?此人不过一个凡人,就算失言惹到了前辈前辈又何必与他计较?”
当然,天鸿儿倒是没觉得那说书人有怎么惹到后者,他更觉得是妙紫弦荒谬。
“这里毕竟是天阳城,既是天泽属地,前辈多少也还是该给天泽一点面子吧?”
有眼睛的都看到那凡人不过是编了几个故事糊口而已,是这妙紫弦非要听,又非要闹脾气说人家惹他不开心了,然后又非要仗着修为高深恃强凌弱,分明是一副无理取闹的做派。
可奈何形式比人强,这妙紫弦偏生辈分高、实力强,真无理取闹起来他一个晚辈应对起来也犯愁。
因为在妙紫弦没做出太暴虐的行为前他一个晚辈不好动手,可如果真要等道义上站住脚了只怕那凡人也废了。
奈何妙紫弦听见他绞尽脑汁的话却是冷冷瞥了他一眼:“你拿这话术威胁谁呢?”
还是再强调一下,角色观点不代表作者观点,就算是主角的观点也不代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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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38章 套路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