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八尺
妙紫弦冷笑一声却轻蔑道:“天泽出面又如何?他惹了我不快,就算我掀了这摊子砸了他场子也是理所应当。你倒说说看,我但凡留他一条命,天泽又真敢找我算账么?”
他说得凉薄倨傲,虽不讲理,在如今这世道,却实际上是行得通的。
这世上一直是弱肉强食,哪怕有人理论上不认同却也不能真拿这样的“强”如何如何。更何况还有那么多人其实是认同的,怕是如紫弦这般的人物只要不烧杀抢掠,只是嚣张些,他们都要觉得他已经够收敛了。
大多数人其实是有点奇怪,对于真正的强权的道德要求总有些诡异的低。
然而与天鸿儿同行的那姑娘却显然怒了:“妙紫弦你不要太过分了!别人叫你一声仙人你不会就真以为你们是仙不是人了吧?本质上你们也不过就是修了仙的凡人!凭什么将自己凌驾于律法和其他凡人之上?!”
她按住腰侧一双翠底流金的类玉质双剑。琉璃金材质,细小锋利,倒像一双峨眉刺。
妙紫弦微垂目光从她的左手滑到右手,最终落到她脸上,轻慢道:“撒盐?怎么,乌朝也来找我麻烦了?”
撒盐?
天鸿儿无声而饱含诧异地望了眼那姑娘,
而那姑娘一懵,本能回避了他的视线,倒是懵着默了默。
倒叫天鸿儿也终于想起那天泽圣女的师叔青岛仙子确实因为据说太喜欢雪花而给亲传的女弟子都起了雪花的别称。
撒盐清咳一声勉强撑出个强硬的态度:“你、你不要直呼圣女的名号!”
“笑话!”妙紫弦骤然轻嗤,眉眼阴郁下来就露出了一点狠色,“这世上有谁我叫不得?是区区一个乌朝?还是他区区圣使你区区天泽!”
“放肆!”
撒盐猝然拔剑,而此地骚乱早已引得周遭巡逻的守卫悄悄靠近过来,见状纷纷拔剑意图应对可能暴起的局势。妙紫弦身后的三个傀儡仙女也是长剑一振摆开了架势。
撒盐也字字都强硬:“我天泽可不是区区!”
妙紫弦微微偏头睨着眼前数排小板凳上的豆丁纷纷被着急的父母抱走。
倒是那说书的章竟文还瘫坐在皮影台旁面色灰败又颤得发抖,而刚才那同他说话的小孩儿也担心地凑在他身边。
瞧着或许还怪可怜的,而妙紫弦冷眼瞧完,身后傀儡就要动作。
“住手!”
却有一道声音终于横插进来。
也叫妙紫弦眉头骤紧冷了脸色。
他动作缓慢地偏了偏头,却透出一种分明而浅浅的恼恨和厌烦。
烧纸钱烧出的青烟似的,是恁多憎恶仇恨也被劫火燎尽出的一点厌。
来者身后也跟了几个同妙紫弦手下相似的傀儡仙女,只是其人却是个骨骼高大粗犷的女子,面相丑恶满布瘢痕,倒是一身衣着虽颜色黯淡却极为干净,透出一种端着的雅来,当然就连这也被她那身形衬得没了女式形制的优美,两相矛盾倒显得更为古怪。
然而闻声本替来者担心的天鸿儿虽有些被来者丑恶的面相惊到,却也很快就意识到妙紫弦的厌烦虽针对来者却又不像是对这人本身的。
“等…等一下……”那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过分强硬的出声容易激怒这阴晴不定的妙紫弦,缓了一下温和下语气,倒是殷切地看向妙紫弦,“公子。”
那妙紫弦忽然古怪地微笑:“你想我住手怎么不继续说了?”
那高大的女人迟疑了一瞬,皱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却是坦诚道:“我不知该怎么说才不会令公子听了更气。”
妙紫弦就也嗤地一下笑出声来,他闭上了眼不由笑得低头,抬手按了按额头似乎是玩味地用手指敲了敲,才反问道:“你是觉得这么说我就不气了?”
那高大的女人犹豫了几息,倒是诚恳:“不,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更好。”
妙紫弦就也笑得更深了些,他说话很怪,听来轻轻的,却有种咬着舌尖般轻缓的用力,于是听着就更让人觉出他着意让人听懂的讽刺:“不想说可以不说,我没逼你一定要跟我说话。”
“……”可那高大的女人呼吸一窒沉默了一瞬,却还是道,“可我想知道公子你为什么生气。”
那妙紫弦就也阴沉地用眼神睨向她,睨出了一种幽幽的意味。
然而等他轻飘飘仿佛漫无目的地晃了晃眼珠,同时彻底转过来、站直了身体,再看向女子时那种感觉也就淡了,他此刻看来反倒是笑盈盈的了,似乎颇有闲情逸致地问那高大女子:“你记得鹤连城吗?”
那高大女子瞳孔一震。
妙紫弦也神色骤沉,现出厉色,琉璃剑霎时激射,钉回二人脚边激起一片掌宽屏障隔开众人。
于是他二人就也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隔绝了开来。
天鸿儿不由沉默了一下:“……”
就听同样无语的撒盐道:“你说他这算是有保密意识还是没有呢?”
“这……”
天鸿儿也不想评价。不过他犹且还是有些担心,因为方才他瞧见那高大女子的神色随着妙紫弦的话竟像是骤然凝重不少,不由猜测这高大女子将要听到的事恐怕在后者的预估中也并不简单。
这边妙紫弦陡然突兀地把他们一众撇下,饶是之前因这骤变陡然从热闹变得混乱的街市也不由因这再度陡然的冷置而渐渐恢复了寻常。
那几个傀儡仙女守住了屏障,撒盐二人和巡逻卫也还未走,只暂时封锁了这一小片空地,可周遭做生意的也不可能因为有人打架斗殴就废了这一整天的营生,于是各间茶楼上下、铺子里外又很快热闹起来,甚至不时还走出两三个嗑瓜子看热闹的姗姗来迟跟风瞧瞧这儿又是什么情况。
倒是正面迎接了这段冲击的皮影摊位彻底清闲了下来,几个孩子纷纷被心有余悸的大人们悄默声儿抱走。那无端被找了一番大茬儿的说书的还瘫坐在演皮影戏的大箱子房旁边,身旁的小胖墩儿还犹且担心地打量着他:“章哥哥…你、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什……
什么…?
章竟文僵滞的眼珠动了动,好像终于又能听到声音。
吆喝声…
叫卖声…
一句句……说话声!
这热闹的街口到底还是处处都是人们说话的声音。
他僵硬地转起眼珠终于看到了满脸担心的小胖子。
王小胖小小的年纪、肉嘟嘟的脸,竟也好像惶恐地真觉得抱歉,看来那么像是觉得对不起他章竟文,又手忙脚乱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他又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说了实话。
章竟文看着对方却更觉得僵硬,只觉得他这整个心底都像是被冻住的,是木的,却又像是结着冻土,掺满了冰碴子。
他只觉得脸上僵硬,做不出表情,好像连着脸皮,整个眼珠之前、整面骨骼之前的脸肉都是僵的,和他藏在后面的思维割裂开来,只有勉强连着思维的眼珠还勉强能动。
可周遭入耳都是声音,好像无数人三三两两地都在交谈议论,他们在议论什…不!不要猜!他不想听!
可他却控制不住自身目光的颤动!不觉颤动到这里颤动到那里、颤动到哪里也都是人!不同的人!这里那里!没看到的和注意到他视线甚至看回来的!全都是人!
他、有他认识的…!是他认识的!是知道他这两个月都在这儿做了什么的!他们刚才听、听到那妙紫弦说了什么!
他、他目光乱跳混沌散乱落到旁边戏台箱子房两侧的支柱上,上面还挂着他自嘲的那副楹联,他终于忍不住呛出一声怪笑……
撞上去!
“别啊!”
“呀!”
瞬时惊呼四起,他好像撞上了也好像撞偏了也或者那假房子的柱子不结实,于是混乱之中他只感觉身前身后都有人拉他!他挣扎动乱!还听到他爷爷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
“乖孙你干嘛!”
不……
不…!
不!!!!
“章竟文!章竟文!!”
不要再说了!求你们了…!我不想听!!!!!!
“章竟文你醒醒!”
不!别说了我求你!
“当着这么多孩子你在干嘛?!”
“章竟文!”
“章竟文!!”
“……”
“……!”
老章头儿又惊又气地用身体隔开章竟文和那柱子,抱着他刚才蛮牛似闭眼乱冲的孙子,好在章竟文是个五体不勤的脆皮书生,弱得跟小鸡崽儿似的,被人死死用体重半压半挡住。总算渐渐脱了力,挣开通红的眼,浑身颤抖,衣衫也被挣得凌乱,露出蓄了棉的中衣……挺贵的,可惜可能是被刚才的挣动挣裂了。
那加厚的中衣甚至都不是用他那单薄的积蓄买的。因为太贵。可冬天总得有件穿的,如今裂了,可能得快点缝好,不然越裂越大这冬天可就难捱了。
当然以老章头儿的积蓄也不是买不起再多一套,只是买了之后这对爷孙近一两个月买肉的时候恐怕都要肉痛。
比上不足者,其实比下也可能有点儿盈余,然而心里却恐怕是很难能这么觉得,很多人不也是这样的处境吗?
章竟文被老章头儿和两个邻居死死按着,目光凌乱左右乱晃,好像总算也醒了点儿神,可目光戳在哪里都好像会被烫着,竟最终忍不住发出一声奇怪尖锐的泣音。
他脱力般总算哭了两声,却又猛地挣脱爷爷和几个邻居冲回后面的家里。
他冲进屋里、冲进厨房、四处翻找……
刀!
找刀!
“你干什么呀乖孙!别闹了!”老章头儿追进来跑得鞋都踩掉了,顾不上踩着鞋帮就冲上来拦他:“别闹了章竟文你干嘛呀?!”
章竟文便挣开他!
“你够了!你不就是嫌丢人吗?!这样死了你也丢人!”
章竟文不想听他说了什么!灶台附近找不到就往柴垛那边跑!
“够了!”见他摸到砍柴刀,老章头儿的话却陡然像刀子一样狠起来,“你不就是想一死换个清白的名头吗?!觉得人家说你了你丢脸了不敢承认就想去死!觉得只要你敢自尽别人就不会再深究你什么了!你觉得你死了别人至少还会认为你有些文人风骨!你有意思吗?!”
章竟文死死地瞪向他,像被无形地给了一棒子,不由震惊地看向他,瞳孔晃动惶惑无措,又掩不住那最底下的害怕:“你…”
老章头儿软下声音试着靠近他:“乖孙…”
就叫章竟文立刻失声:“你别过来!”
章竟文急得抓起刀指向他,又恍然意识到自己拿着什么指着谁就也立刻忍不住恐慌般无措地手脚都不知该怎样动,双手颤抖想扔掉那烫手的刀却又好像舍不得,眼神上上下下不断看看他爷爷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刀,急得哭变了调子:“你别过来…别!别…咯!别…!”
“乖孙……”
“咱不用死的…”
“没事的啊……”
……
“没事的。”
长久的、长久的……
这是太漫长的一天……
当啷一声,
章竟文终究是忍不住瘫坐到地上,捂住脸痛哭起来!
“可是…!”
“可是他们都知道了啊!”
“……我怎么办啊…!爷爷…!”
他好多年没有这样丢脸地哭到像个嚎啕的孩子了。
老章头儿摸摸他的脑袋,蹲下去缓缓抱住了他,老章头儿不像他,一双坚实的手臂环住他,拍起他已经宽阔得像个大人的背:“乖啊…乖…”
他爷爷的手臂一直比他爹都结实,可能是因为摆了几十年的摊子风雨不辍天天需要出来支摊,也可能是因为又耍了二三十年的皮影小人儿。
所以比起章竟文的老爹他印象中好像爷爷把他举起来的次数还要更多一些。甚至常常就让他坐在自己的脖子上,两只胳膊举起抓稳他的小肉胳膊,带他四处去逛街坊邻居的摊子。
“谁家的孩子没丢过人呢?何况又不是什么大事,都是街坊邻居,不在意的,别怕呀,乖孙。”
“可是…”可他其实不是怕别人看他丢人,而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丢人!他忍不住,没办法让那些眼泪别掉在他爷爷的后背上,只能也弄湿了他爷爷的衣服,“我不再是小孩儿了…”
小孩子可以被允许犯错,可大人…大人不一样的!
大人怎么可能一样呢!
那些让人看开的道理都是虚的!真变成大人就不一样了!
他记得他的小时候,
那时候一切好像都很简单,那时候只要写写故事他就会很快乐,
可是长大了…好像就不行了,要写得好、要出名、要能挣钱养活自己。
为什么长大了就好像连原本令他快乐的事都变得那么让人痛苦了?
他记得他爷爷的书房里有好多本书,都是他爷爷写的那些话本子。
他好小的时候,就记得仰头看过爷爷,看爷爷故意把那些书都摞在自己身侧开玩笑地边比量给他看边说:【你看!爷爷这样就是所谓的著作等身!】
那时候他爷爷也高大,有八尺呢。
不是他那些糊弄人的,
也不是他曲线救国写给一品堂的那些蹭热度的所谓文章。
而是实实在在的八尺。
八尺…!
“爷爷…”
“我也想……好好写故事,”
“你再……教教我吧?”
还是再强调一下,所有角色的观点都不代表作者观点,就算是主角的观点也不代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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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39章 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