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尸心印
大日煌煌,
这旷朗天地如此昭彰,
一切都好像摊在了曝晒下,如此粗暴直白不通转圜也不容转圜!
是半点道理都不讲的酷烈。
十九殿下唇色惨白,形容有如厉鬼,立在那里满面阴鸷,同屋内几乎吞没了他身形的黑暗一道阴冷地看向齐霁:
他说他死而复生
说他被齐霁所杀
说他要齐霁性命
可这…这怎么可能?!
“你不信?好!就当我说的是假的,又怎么样?!”
十九殿下形容狠厉,如此暴呵便似发了狂,凶戾得齐霁也不由一滞,神色震动。
“不!不是…!我不是不相信殿下!只…只是……”
他沉默了,默着默着十九殿下干脆替他说了:“……只是你觉得我疯了。”
他看到十九殿下歪着头,像什么呆傻了的猫儿狗儿一样,就这么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那眼神有些空,可却也盯死了他。两颗冰锥似的眼珠子,缓缓地,莫名地在他脸上逡巡开来,渐渐地,竟在十九殿下嘴角酿出了一点极深的甜笑
极深、极甜、浓到能把人毒死:
“你觉得我疯了,
觉得我无可救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算我疯了!”他猛地打断齐霁,可旋即又缓缓软和下来,软得好似温柔,嚼着那一个个字,淬着那剧毒的笑,逐字逐字清清楚楚地来问齐霁:
“我、只、问、你!我要你死!你、死、不、死?!”
“就当我就是要你这命陪葬!你、给、不、给?!”
如此凶蛮,不讲道理。
这世上若真有什么天生的恶种大概就也不过这样了,他好像都没本事觉得自己有错。
其实古来听恶人讲问心无愧最可笑,坏人的心肠本就狠,又怎么会觉得自己有错?
或许这十九殿下也本就是如此凶蛮的本性,本不在乎他人性命,所以为点无稽的愤懑便可动辄断人死生。
再如何愚忠,也该知道这不是能愚忠的对象。
可他那侍卫定定地看着他,固然神魂俱震,面露难解而惊疑,却也莫名像是生出了令人不解的悲恸。于是该怕的反倒不像是怕,反倒是一双殷红的眼眶藏也藏不住。
他这双眼睛不像慕朝夕,慕朝夕的眼睛总像个孩子,哪怕疯狂至此也好像琉璃一样的简单,看不出太多的东西是因为它看起来就浅,也可以说一看就知道其人脑子上的褶儿少,思路过于光滑。
而这双眼睛则埋了太多东西,总是如此,太深了,就显得像海,深邃得有来有回,像有如此多的复杂被镌刻其内。
慕朝夕以前不觉得,现在却觉得这可恨了。
这倒不全是因为他脑子上的褶儿多了,虽然也确实多了。
是说十九殿下年幼时从没见过书里所说的海,直到后来被扔进去才发现那地方到哪儿都太远了,就好像没有边。
他靠不了岸。
“可是……”
“你杀了我。”
“可…”
“你杀了我!”
“……”
十九殿下只是一昧地打断他,仿佛只想堵死他,再也不要听他一句“狡辩”。
这种执拗甚至都透出像是不长心智的愚蠢,却也执拗得冥顽不灵,顽石一样,显然是说不听的。
叫那侍卫颤抖的嘴唇也只能死死闭上,那双更沉重的眼睛如今也只能在灭顶的剧变中被逼着动荡溃散。
他终究是解下腰间的长剑,垂下头,恭敬地双手捧奉给对方,视野低矮至近乎伏地,也因此看到那走进视野的赤足,不由滚下泪。
活人的眼泪太烫,刺得这人才觉出脸上被秋日浸透的冷,也更意识到这青石板的地面寒意刺骨。
他嘴唇颤动,却几乎发不出声,明明轻薄的几个字却更令人感觉沉重。
可慕朝夕的皮肤细薄,冻一冻就透出令人不安的青。
他记得殿下从床上惊醒时癫狂至极悲痛欲绝,又怎么还会有能力照顾下自己的身体记得去穿一下鞋子?
而过去了这么久,对方却连刚起时的衣服都没换,没系好的带子也依旧像前几日一样狼狈。
若真是一死,只怕他再不提醒也来不及了:
“殿下…”
“闭嘴!”
“您也会冷的。”
“我让你闭嘴!”
“我知道您心里难受,可放纵情绪只能让您痛快一时,沉溺于仇恨终究对你没有好处。”
“我都死了!”慕十九怒极,对他用力地喊得喉咙都要撕裂,“我都死了——!我死了啊!!你还说什么我都已经死咳…!”
十九殿下呛咳一声不禁捂住了嘴,声音嘶哑下去像被扯裂,眼角略有生理性的湿意,却是猝然失笑:“……你有病!”
“殿下…”
“我也有病!我跟你吵。”
别说,他这倒还有点自知之明。
慕朝夕神色一冷,夺过剑退后半步,却是干脆横剑另一手握住剑身猝然一割
“!”
齐霁不由失声,看着他淅淅沥沥淌下满手的血。
那把曾被十九殿下突然抽出刺向他的剑从头至尾在握紧的手肉里滑出长口,
不够、
一道又一道地割、
沾满了鲜红。
直叫离了剑尖的手掌粉肉模糊,生嫩的血肉下涌出的鲜红不断盖过磨损的白骨。
叫十九殿下低低地笑,刺痛了齐霁的耳朵。
叫齐霁呼吸不由滞拙,却甚至、却也不敢再做什么,恐更刺激对方。
那柄剑仿佛被慕朝夕稳稳地抵向他心口,压下去,仿佛竭尽了力道压得稳到不能再稳,
就在那旧伤下,
缓缓地抵进皮肉。
而剑尖没入,撕开一阵其实并不鲜明的寒凉刺痛。
齐霁感觉到那柄剑却在此刻停下,似乎也迟疑地顿在了那里,叫齐霁恍惚着又活过来!
他惊觉自己的不敢置信却已是惊喜万分!不由抬头殷切地看向十九殿下渴望还有哪怕一点点希望。
然而对方看着他突然笑了:“…呵!”
看着他的眼神,却突然古怪地笑了:“……我要你效忠。”
“这是自然!殿下您”
“我要你绝对的效忠!”
十九殿下恶声打断了他、压过了他。
齐霁一怔,凭直觉也能读出这话中酷烈的意味。
十九殿下冰冷地凝视着他,
垂眼睇着他,
仿佛也只剩那寒冽的一线,仿佛他突然就学会了酷厉,也再永远回不去了。
“我要你绝对的忠诚
意思是你永远不能再背叛我
是哪怕我人、神、共、愤!你也不能对我倒、戈、相、向
是我死了、你得给我陪葬!
是哪怕我天诛地灭死到了黄泉阴沟里!你也得守着我的尸体等我从炼狱里爬回来!”
他森森地笑,似极修罗厉鬼,所说的话只令人血都要冻结,似乎就算对他自己也没有几分体恤,也因而更令人齿冷。
“所谓的神佛,我大概见过啦”他轻轻弹了下舌,像被春风吹开了一个极致清甜的微笑,他轻轻地近乎叹息般道,“它们大概不怎么喜欢我,命运好像也不屑跟我讲道理”
“可能我当真做错了什么,才让这天地都容不下我,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要它们去死!全都死!”
他看得见齐霁瞳孔骤缩,而认认真真地道:“我要你效忠,说的是哪怕我与这天地为敌,你也得站在我这边”
他拿剑指着齐霁的心脏,不过还差寸许:
“我不要你明事理、
不用你懂是非、
更不用你知善恶荣辱、
我压根就不要你有自己的意志!
我甚至都不在乎你能不能活成一个无愧于心的人……”
“这才叫效忠”
“你懂了吗?”
十九殿下轻柔地抚上他的脖子,指骨节节内扣捏住他的筋一寸寸加重迫他仰起头来。
非要以一种让对方也疼痛的方式。
垂眼睨向齐霁心口要害,既是淡淡的语气,声音却也故意地去甜,像朵如油春雨中更显润艳的无名小花,甜美可人,却是沾满血的:
“我要你立尸心印,可以的吧?
“你的命可以给我吧?对吧?”
“我只是要你立尸心印,过分吗?!”
这又岂止是过分?这简直是明知故问。
他笑的样子也显然清楚得很,可他偏要这样问一问他的侍卫。
要知道尸心印也算是邪帝创立的众术之一。
依仗的是邪帝在此间天地开辟出的一道规则——
只要你情我愿,那便连天道都不能干害。
于是只要双方同意就可以越过天道定下主从,无心之身与尸何异?立了这尸心印就是一为行“尸”走“肉”,一为主宰这“尸”这“肉”的“心”。
当然血是“心”的,命也是“心”的。
不正是生杀予夺,一方对另一方有绝对的主控之权,哪怕遥隔千里只要动一动念头就能令对方瞬息毙命。
这尸心印不问对错、不讲缘由、不看天道对人事物之判定,略过天道就能直接定人生死,是极极蔑视人之生来便该具有之权利的东西。
甚至比那些人间王朝强要人为奴为婢、强要定人命运的规矩还更残暴,因为它甚至不给人反抗的能力。
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自八百年前魔尊下令屠天下邪后邪道没落。
而千年以来诸多邪法失传,或隐于常人视野而趋向罕见。
于是这在许多方面都并非无法替代而自身又极难施展成功的尸心印就也更是连叫人耳闻都少了。
意外的是,齐霁倒像是听说过这邪术。否则不能解释他神情巨震后瞳孔里死灰一样的绝望。
他就像眼见大厦倾颓而无力回天,好像他心中曾有高峰孤峭却被人连根斫断折损于污泥——
更被恨到锉成烬扬成灰……
对方也丝毫不觉得可惜。
而他定定望着十九殿下的目光如此,就也让人过分容易被那沉痛感染。
但凡十九殿下还有半点仁慈、尚对他念及半分主仆旧情或许都该至少犹豫那么一瞬。
可慕朝夕不。
慕朝夕只是冷冷地反过来凝着他的眼,
像用刀尖锁住、
像用刀尖刺入,
更往前送出半寸剑尖,直直抵入他胸膛血肉,刮擦着肋骨轻轻地搅:
“我问你过分么?”
齐霁不觉痛得脸色扭曲,却强忍着没躲,那痛色似乎也不及他震惊中混杂的神色动荡,其间痛楚倒好像远胜过这身躯所承受的折磨。可他也终究是应了:
“……不。”
十九殿下就也笑,突兀地笑起来,像是突然觉得齐霁好笑,好像不明白对方凭什么露出这一副如丧考妣的悲凉样子,悲悯的不是地方也毫无用处便叫人作呕了。
他生得一副清丽表相,如今却是仰天大笑,狂妄恣睢。
拔剑霍然一挥断下大半青丝,叫他抓在手里伸直手臂。
这青丝或有万根,不过数目如何也不重要。
“我慕朝夕,”
他嘴唇轻轻掀开,眨也不眨地睨着齐霁,神色平静,眸中尽是发狂的狠厉。
“以发代命,”
那万根青丝也竟真像“活”了一样,先是其中三两股翘起小蛇一样的头来,攀上他手指,居高临下犹似窥望,
窥望向他血肉模糊的手,
霍然扎向他指尖,骇得齐霁骤然瞠目,那些顶端收紧成了一锥锥利刺,凶猛地往慕朝夕血肉里钻。
“…以血为引!”
几十、几百、几千——所有的青丝争先恐后地成缕涌动起来,攀缚住手指、扑向掌心,寻隙钻入皮肉须臾就穿烂了他整片被割烂的手掌。
不断地向他血肉更深处疯狂涌入。挤得十九殿下腕上血管鼓起,几欲炸裂。
齐霁见这血腥样子更似难以承受,却也似被这对自身都过于残忍的狠辣逼得说不出话。
那万根青丝逆着手臂血管似是倒涌向心脏取饱了精血,在他胸膛鼓动,直到霍然洞胸而出。
仿佛绞成一根长刺、
一条毒蛇、
锥子,
浸透了湿滑,直黑得猩红欲滴,被十九殿下狠狠拔出牢牢攥在手里,而千丝万缕犹且扯拽着他的心脏。
“以我魂系…之精魂…!”
他喘息得吃力,然而一把按住齐霁右肩,颤抖的手死死压住,压出了不断向下强横的蛮力。叫齐霁觉出那筋肉绷紧的狠,也到底是随了对方动荡不定的力道仰倒到地,袒露身前已饱受摧残的命门心口,也叫一个小小的护身符从领口滑脱。
那东西朴实无华,早已用了经年,看起来很旧了。不过是一个火红色的小口袋,系了带被齐霁小心地挂在脖子上,也不知能不能真求得神佛庇佑,却确实令慕朝夕的目光一滞,忽然像被冻住了一样。
齐霁注意到这点眼睛一亮,急忙张嘴却又怕吓到他,不觉放轻了声音:“殿下?”
只因那护身符是慕朝夕曾经送他的,是多年前慕朝夕在他曾经差点病死时替他求来的,那时慕朝夕还是个小孩子,他也不大,而他自此戴了经年,他……
可十九殿下垂下睫去……
忽然嗤笑了一下。
他笑得怪诞,神色间那点恍惚像是又有了点点人性的动容就也彻底没了,快得简直像一切都是齐霁的错觉,更快的是他骤然发狠刺了下去。
“立!尸!心!印!”
钻心入腑之痛……固然也是很疼的。
疼得齐霁几要失魂,叫他本能绷起全部力气去抗衡,去勉强清醒,也不觉定定地看着十九殿下……
是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