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重生
国师无死来时,那名唤齐霁的侍卫早已跪在外面的小院里,似乎正领着罚。
其人心口上有剑伤直贯后背,自肩胛骨下透出一道血痕,此刻烈日曝晒,血已干涸,黏了褴褛衣料在伤口里,显然是未有人有心经管。
其实人体内经脉纵横,不似植物各司其职,多少还有断肢再生的余地。
人体脆弱,稍有不慎便可能伤到根本,更遑论如此贴近心脏要害,又是如此贯穿之伤。若当真是没用什么奇药吊命,是侥幸未曾割断心脉、伤及肺腑,又没大量出血,甚至还能自行凝血,倒也真可谓是福大命大,幸运过甚了。
无死不由礼貌地多看了他一眼:人吗?
却见这侍卫诚然也不像有灵力傍身,而在这么一个不得势的皇子身边,想来也养不出一个年纪轻轻就能在他面前藏去修为的高手。
真是此人福大命大?还是在对方或对方那主子身上有什么古怪被他忽略了?
也不怪他近日多心,自从上次见过病重脾气愈发暴虐的皇帝之后,他就总觉得这宫里处处都好像有些脱离掌控的感觉。
就连到了这一文不名的十九殿下面前,这种理不清由来的疑虑也只更甚。
不像甲辛刚同他汇报的那般疯狂失控,这十九殿下往日里他虽见得不多,可如今真到了眼前,却反而比往日更多了些静水似的沉,隐隐地,倒有些让他感觉像是碰到了同类。
当然他说“同类”,指的可不止是邪王殿里的邪修,自然也包括那些个品种繁多的死物。
结合这院内院外撕破脸的架势?
他想,
也可能是心死了。
毕竟人比较矫情。
但还是奇了怪了!
可惜给不够他时间多想,他就不得不对上了那十九殿下冷玉似的眼睛,那眼睛可比他还冷,也不避讳,凉凉得反倒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乃至更深的隐秘,心怀秘密怕被人窥探的可一般不会有这么一双眼睛。
倒叫无死怎么与对方对视怎么有一种被扒光了衣服的怪异。
意外的是不需要他继续劝说,这十九殿下竟也终于同意为父换命了。
他还有些惊疑,磨叽了许久突然成功难免会这样,可惜他虽还想再试探试探,那十九殿下却已冷声干脆道:“国师没事了就回吧。”
倒像这十九殿下才是终于耗没了本就少到可怜的耐性。
“可……”
十九殿下干脆打断他,凉声道:“古来多少大能为自己夺舍都嫌难,却不知国师缘何还能帮人交换身体?不知是何原理?有哪家正道经传记载过么?这宫中收了天下藏书,古今奇闻邪魔志异也不算少,国师想为我查查解惑么?”
无死一惊,便似被人当面甩了两个耳光,不免惊疑这话这么多疑似的暗示,是不是这十九殿下早猜出了他什么路数?
“想来这‘秘术’也不容易施展,国师还是早些回去养精蓄锐吧,若休息不好到时一并折了就不太妙了。”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遮掩得太好的秘密,知道这事的人只要知道夺舍自然就会有些怀疑,只是因为帝王有想要达到的目的,旁人对这些事就也不好太深究了。
无死虽然也觉得这十九殿下未免讥讽得太过直白,委实是不愿给人丝毫婉转的余地,却也明白一旦交换身体这人也就再没几天活头。虽是皇帝还给自己留了分体面,许诺会送这个儿子到钦天宗“医治”疗养,却也无非是要对方换个地方等死。
指望个将死之人如何俯首帖耳,只怕就算是帝朔也没这般贪得无厌。何况他甚至还不是帝朔,于对方而言也不过就是个颇得圣眷的传声筒,就算这人当真忠孝两全忠君爱父愿意为父者皇者舍身忘死也没有尊重他的必要。
无死心里清楚,在那位皇帝看来此刻最重要的事只有活下去,他无死为了日后荣华必是要兢兢业业,而这纯靠臣、子之忠孝替其舍身的才是最难保证的变量,至少在夺舍之前,那位大炎的皇帝必然不会对这位十九殿下如何求全责备,真要与之硬碰对他无死可没什么好处。
无死想了想讪讪一笑,就似长辈对孩童一般无奈又包容,假装出了几分和蔼可亲:“我知殿下心中定会有些不痛快……”
“我看你这么不肯滚,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
看来这话没用。
看到这位十九殿下不但没惊慌于这拉亲近的话说得算不算有不敬今上之嫌,还表现得格外讨嫌,无死就也明白这条拉亲近探口风的路不通,心思一转,想起屋外那人,就改口道:
“微臣听说殿下平日里最是宠信外面那侍卫,却不知他如何辜负了殿下信任激怒了殿下?若有什么惩戒想要代劳,倒不妨交由”
对方倏地掀了眼皮,叫他猛地一噎。
那剔向了自己的眼黑白分明,明明娃娃似的清透无害,然而一眨不眨的,却叫无死凭本能觉出危险,只觉这一剔仿若削来,似漆黑冷铁,砭得人脊骨发寒。
那两颗眼珠乌沉沉的,几乎冷而沉坠地压紧了无死的心魂。
“你…管好宽。”
倒是十九殿下总算开口,张了张嘴头颈微微后靠直起了身,离他远些,才叫这种冷淡好像又变得寻常了些,仿佛刚才那蛰人神魂似的冰寒一瞥只是电光火石间光影给人的错觉。
无死不觉吸了吸气,这才不再本能屏息,可心下惊疑更甚,不觉赶忙筛检起回忆想看自己过往是否看错了人。
“国师是觉得我不会御下。”十九殿下虽冷声反诘,却又好像没那么吓人了。
无死一边暗自舒了口气,一边忙道:“不敢,微臣只是觉得”
“我的人,”十九殿下却猛地嗤笑打断了他,神色由乖到乖戾透出一点凶狠,可他凝滞在这里,眼瞳涣散却又像是有些失了焦距。
无死见他安静了一会儿,微微垂睫,才一字一句,语声淡淡地,又莫名地渐压渐沉,压出了一种仿佛任谁都不可以违逆犯禁的笃断意味儿:
“我的人。就算要我一刀刀活刮了他,也只能用我自己的刀、也不会叫他但凡有一滴血能落去别人的庭院。”
他笑了笑,这下倒像是漫不经心的客气了。
“国师的爪子还是不要伸得太长,管别人的事是会被剁的,滚吧。”
他连一个虚伪的“请回”都不再说,饶是无死也知道眼下如何都是离开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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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夕这个名字念来可能软了些,
当然有些历史修习得不错的邪魔未必会认同。
不过宫里传闻中的这个十九殿下倒素来是个泥捏的脾气。
一般来说母族势弱、不受圣宠的皇子也的确容易这样,可他却多少还有些不同。
这可能是作为因还是作为果的差别。
他本身的性格就安静,很少与人起摩擦,也从不抱怨,虽是旁人大多讥嘲的软柿子,却也的确像是个好孩子。
至少他的侍卫总说他是个好孩子。
是个哪怕声音像猫一样细弱,也常被人把他的轻声细语讥笑成软弱阴柔,却仍会在下一次突兀开口时仿佛因为不愿惊吓到别人而仍旧语声浅软的好孩子。
也因此常叫他的侍卫觉得这孩子的声音虽然细弱,却好像在底子里就带着一点清,也隐隐透出一点冷泉似的甜。
甲辛想,也没错,哪家的傻妈妈不觉得自家的熊孩子好呢?
毕竟是人之常情,
幸好他不是人。
在被调来这院子前甲辛就知道这位不得势的十九殿下身边有且只有一个侍卫,唯一的一个,穷酸地守着十九殿下和十九殿下这冷清的小院子。
甲辛也很快就知道,纵使如此,这个侍卫也着实很忠诚于这位十九殿下,而他的这位殿下也最是依赖他,不是信任仰仗,而是要比那更深一层。
是这孩子身边自小就只有这一个人。
不可分割。
甚至对他来说“旁人”的概念可能都没有意义,因为除了这人之外旁人都是“旁人”。
一个人若是被这样古怪地养大,那就连旁人都很难想象这人会想那唯一一个陪他长大的去死。
更何况,哪怕是以甲辛向来苛刻的标准锱铢必较地去给这侍卫打分评价,这当侍卫的对这当殿下的都够算尽心竭力了。
只除了前者话少,没有人能凭木讷教好孩子,但前者的身份也本就没有多话的资格。
所以当甲辛看见那十九殿下仿佛恨得非要掐死自己这唯一的侍卫,甲辛就知道出问题的最可能的还是这位十九殿下。
十九殿下变了。
他从未显出如此的冷血。
往日从没杀过什么活物的人,突然抓过了他侍卫的剑,如此捅穿了对方却只是皱死了眉头。
看着鲜血就这么从他唯一的侍卫身上汩汩涌出却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地瞧着。不但冰冷得简直像具石像还真连眼神都不从那伤口上错一错开的。
就好像那血只是血,又好像连血也什么都不是
他的身体瘦小而薄,苍白得像纸做的一片简易的风筝,却硬是让甲辛想起曾随师父拜过的黑铁邪佛,就在邪王殿的黑窟里。他记得黑铁佛像手中那朵栩栩如生的莲花,被打造成了灯的模样,提在手上,单薄的黑色花瓣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摇曳明灭,却实际上八方不动。
若是法相森严,以杀为法。也确实是没有什么可动摇的,哪怕是要杀了他的……
……
他的?
十九殿下到底是动了,倏忽一下,突然动起来得很突兀,就好像这具身体他用得还不习惯,僵硬得像是什么关节老化的木偶,却也是狠狠一脚踹在齐霁肩上:“……滚!滚出去!”
他也没张口叫齐霁去医治,他的侍卫也未敢离开。
他不再出来,他的侍卫就跪在那里。
甲辛虽是被派来监视这里的,此刻却也难免觉得他这“同僚”可怜。更是不明白十九殿下怎么突然就对他这唯一一个忠心耿耿的侍卫翻了脸。
齐霁虽然寡言,甲辛接触得也不算多,却也足够知道这人沉默却忠心,绝无叛主的可能。
可十九殿下就真像是想要他这个侍卫死,“请”走国师便又赶走了甲辛。
而后三天四夜,院子里毫无动静。
炎炎曝晒,他的侍卫有伤在身,滴水未沾,发炎高热顶着酷日,冷汗干到再也无有,未眠未敢休,才终于等到那扇门重新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