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满城红明照业
树上长出了新芽。
许是也察觉到了这点,那坐在树下的小孩子忽然抬起了头,就也叫叶影猝不及防落进他雪白的掌心。
那是一片浅浅的绿,晕出早春的新意。
恰像是新生的绿意被雪托起,柔软得也近乎温柔。
松软的雪粒自然会缠裹上绿叶幼嫩的边缘,就像一双孩子的小手出于本能而小心地托起一些易碎的梦。
他不自觉地笑,笑得很乖,一如既往总来得有些莫名,却纯粹得让人难以觉得突兀。
他也一如既往笑出了些腼腆,微微弯起的一双眼睛因为太大了而显得格外的圆。
那黑亮的眼珠简直就像两颗被晒化的糖,又像秋日下满溢出蜜色的湖泊,而波光润泽,既明亮又清澈。
他好像生来就总是这样略有腼腆地乖巧着,纯然得就像第一次尝到了溪水而终于明白了何为清甜的幼鹿。
又看着破碎的水面渐渐映出它自己的倒影,
也是这样第一次,
清晰地、明亮地,
看到阳光明媚、
翠叶婆娑、
色彩斑斓,
看到大千世界五光十色又其实如此简单得可爱,
而它正是第一次见,
如此纯粹地收获了发现的欣喜,又不免被激出更多新奇的好奇。
于是就这样,仿佛它永远都不会长大,又让人觉得就算永远这样而不会长大也好,
可那样的期望,又真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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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昏暗,就算在夜间也被帘幕遮掩,就连黄色的宫灯都像被吸走了那点金星似的火气,明明是供奉至尊而金碧辉煌的庄严殿宇,此刻却只让人感受到阴棺里久封出来的森冷。
其实这里本不这样。
大炎尚火。
大炎的皇帝最爱的也正是那熊熊烈烈的火光,是越到夜里越偏要那万万点宫灯燃得漫目炽盛,是要那满宫的曲水都恍似被映成融金的岩浆,是要这满丰都的建筑遍涂绛红衬极火色、要围住满城的河道映得火光又映射出火光,烧出地上尽是明镜倒映的潋滟明烈。
丰都的夜是火一样的夜,是满城金红、明艳欲滴,势要映得夜空都要为其烈烈变色。
在这大炎的国都里,不但火要像火,就连冷酷的金石、森严的建筑、天边的流云、地上的河水——甚至就连扑火的飞蛾都要像火。
这一切的一切在过去最容不得的,就是阴森的冷意,是一切腐烂衰朽潮湿阴晦的东西,是一切叫活人打骨子里就不爽利的…颓败之气。
在这里,唯有败者,才不得不忍受那样的颓丧。
而大炎的皇帝从不会对此恩准丝毫容忍。
可惜时到“如今”……
如今,这灰败之气却正是从他的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是他的身体不再好了!
是如果再不另辟蹊径他就要死!
是他不得不暂且容忍黑暗、容忍阴冷、容忍这一切一切能叫他避开那些炽烈却伤人的存在从而保全住魂魄的……
东西!
“陛、陛下…?”国师无死强撑着问出声来的时候难免心惊胆战。
这里到处都好像悬垂了黑暗织成的纱,隔绝了死的铁幕,却成了另一种阴晦的铁幕,雾一样湿冷地灌满活人失温的肺,又仿佛包裹得人如何挣扎也逃脱不出这无垠的笼罩。
黑暗之中似有龙影,毕竟这里的死气虽太重国运却未绝,甚至令人难以想象,此时此刻这举国的天命都似乎被聚集到此处,被一人所利用,去强逆另一种天命,于是越趋近死亡也越是扭曲。
饶是无死见惯了邪道各色手段施展,却也还是头一次触及到这种层面的逆天之道。
毕竟,常人终究是难以触及国运龙气,而如此欺天瞒道只求一人偷生,盗国运逆天运,只为一人搏个长存。
又当真…能成么?
可惜这不是他当真能问出口的,但不代表他心中并非没有怀疑。
“朕……”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当然任何声音在一段时间的沉寂后出现都会出现得突兀。
但此刻令他心里一突的不是这声音的出现,而是他自己脑后猛地一凉,就好像那声音看穿了他并没有十足把握的念头。于是阴沉沉的,虽被苍老拖累,却也沉得可怖,恰似万钧重石逼压而下,是万万人都要被按着头颅为之跪伏的尊位抬样起来的尊威甚重。
那到底是这人间的帝王,无死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这才意识到这点。
“朕一向……很倚重国师你……”
“臣不敢、微臣惶恐!”
“……那你便惶恐得不对!”
哪怕是衰朽得仿佛全被浸到了黑暗里,那冰冷的声音也似极黑暗中一道霹雳,雷霆雨露俱是高高在上,冰冷的龙焰直似可以将人挫骨成灰的黑火,幽幽得令无死胆寒,虽说这人间帝王素来重用他,他却也多少了解这位帝王的脾性:“如果你失败了……”
他说,
“那就是朕信错了人,而一国之尊…是不会错的!你明白了么?!”
“微臣!微臣、这、这易体之术定会成功!陛下不必过虑!只需相信微臣!微臣只…只不过是担心交换成功后十九殿下他恐怕就…就要……”
那慕十九自是要死的。
不是死在当场,也定会死在之后。
这衰朽的肉身本也不过就是具苟活的棺材,还要离了一本同源的魂魄,又还能再残喘几日?
无死这一句磕绊也不过是用来遮掩的手段,换个话题罢了,却不想黑暗中的帝王令人意外地沉默了。
一时之间倒让无死摸不透这诡异如同暂停的安静,反而如履薄冰,不知该如何应对。
然而却是超出无死能想到的任何一种预料,渐渐地,自黑暗中却好像响起了低低的笑声,那声音并不很阴沉,所说的话也并不很可怖,却令无死不由毛骨悚然,。
“他不死个彻底,朕怎么活得成?”
那声音里并没有什么艰难的取舍,也并不是冷酷的漠然,倒透出了一种让无死也可以切切实实感觉到的、全然真实而愉悦的恶意。
就好像对方不是要牺牲自己儿子的命,而是终于可以亲手虐杀一个多年积恨的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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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
“齐……!
“齐——霁…!”
床上昏睡之人不断抽搐,神色痛苦。
可他不断呢喃或者说嘶喊出的也只有这两个字,旁的像是求救亦或者更甚于求救意思的信息却也再没有了。
只有这两个字,反反复复被混杂在喘息内,嘈嘈切切得令人不安。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您、您做噩梦了吗?殿下?殿下!”
齐霁蹲在床边,不断轻轻地用手去拍床上那少年人的手臂,先是竭力地轻,却忍不住越来越急。
躺在床上的少年人竟破天荒地有些像是哭了,眼睫湿黑,被洇了一点水汽,就那样湿漉漉地沾在雪白剔透的皮肤上,仿佛透出一点孩子气的委屈,看来脆弱易受摧折,然而这样表象上的无害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那痩削而劲长的眉紧锁,难以舒展,就也像折断的柳叶,薄削锋利,泄露出了一点极为不详的煞气。
或许这时的齐霁已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却还不足以洞悉这于暗潮中涌动着的惊天剧变,正发生在此时此刻,突兀得丝毫也不讲道理。
就在他面前,他眼睁睁地,看到那双眼霍然张开。
茫然而痛苦,好像与世上大多人绝望至极的悲恸都没什么不同,然而浓稠又空洞,明明被黑暗填满,却又黑暗得太深了、太稠了,以至于散了什么别的重要的东西,就令魂魄都好险没了凝实的意义,撕裂出一种痛到极致的歇斯底里。
也霍地一下好像撕开了他的心脏。
叫他看出那之下泛泛却不甘的雾,是看似脆弱却被酝酿拉伸到凄厉可怖,是最阴暗的暴虐宁愿在无底的深渊里被业火永劫也势要沉陷其中不肯自拔地去堕落……
那是恨!
是他哪还需要地狱?分明他自己的双眼就已经酿成了炼狱,是他所见皆恨,炼他至深、至恶、至难以挣脱,于是只能不断地挣扎、沉沦,却注定挣脱不出。
那神色几乎被满腔的暴戾碾压得溃散了、变成齑粉了,却还是恨!
倒像是把魂魄都丢在了梦里,却唯有最深处的暴虐渐渐杀出了血路,从那眸中的雾气透出血光。
而待齐霁看清,那双眼也终于凭借本能地抓住了齐霁的眼睛,视线真正交汇的刹那那双眼里似有风云巨变,天地无声倾塌,就好像有什么至深至黑至殷浓至痛苦的东西就在那一瞬间成型。
那少年猛地扑向了齐霁,一双手狠狠地掐住齐霁的脖子,指骨纤细,用力到好像也要掰断他自己的手指与他同归于尽。
齐霁在他身下脸色涨红,却不敢反抗,生怕自己动作强硬会反过来伤到这单薄的少年,于是也只能竭力在抵御的同时试着唤醒对方。
而少年的这具身体也毕竟瘦小,手上吃劲儿到了极限反而被自己的力气压住了自己的筋一样再使不出更多的力气。
闻声冲进来的暗卫甲辛见状赶忙拉开了他:“殿下!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
齐霁忍着呛咳忙道:“殿下…咳!咳、殿下魇着…魇、别…别吓到他…!”
他按着脖子赶快从床上拿起被子试图柔软地包住发狂的十九殿下,阻止对方太过激烈的动作,取代了甲辛也更为柔和而吃力地尽力控制下对方。
“齐…霁!”
十九殿下却好像真是疯了,狠狠瞪着他,一双秀目瞠到欲裂,越是被箍住了手脚越是声嘶力竭得像发狂一样,偏偏眼眶又红得凄厉,瞪得齐霁都像是忍不住受了感染,莫名悲痛难以成言。
直到这十九殿下慕朝夕终于渐渐地像是脱了力,渐渐地安静下去——
沉落下去……
沉入一种令人莫名不安的静。
他才像是恍惚找回了一点作为人的心智,凭此认出了眼前这个他一向最为依赖的侍卫。
“……齐霁?”
“殿下……”
可是就连齐霁都能感觉出那种不对劲。
十九殿下恍惚地、瞳孔震颤着张了张嘴,仿佛只凭着本能死盯着齐霁,长久地停住了呼吸,直到忽然被窒息到倒抽了一口气,才像是终于清醒了过来。
可他皱死了眉,死死瞪着齐霁,又像是不敢置信而痛恨至极。
齐霁眼看着他僵硬地、卡了壳似的不断地试图张开嘴,直到终于冷冷地、沉沉地、好像把单薄的嗓子都竭力压成了冷静至极的沉铁,却还是难免走漏出被撕裂的干哑,就这么斩钉截铁地道:“放开……!”
齐霁唯有松手,
却险被十九殿下一剑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