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北海。
沉黯夜色中,黑色海水拍打着千疮百孔的礁石。
白衣白发的剑子坐在礁石上,手肘撑住膝盖,抬头久久地看着天空,面前的一盏青白烛光被海风吹得摇曳不定。
“吾正在想,你再这样坐下去,会不会也变成一块石头?”
哗啦啦地响着的海浪中传来了竖琴般优美的男声,露出水面的一截闪着宝石般莹润光芒的光芒,金红的双瞳在夜色中亮得摄人。
“哈,如果是龙宿你的话,一定会在我变成石头前把我拖走吧。”男人散漫地笑着,笑容中竟有着一丝丝孩子般的天真。
“顾左右而言他,确实是你的作风。”
“耶,龙宿啊……做人要含蓄。”
“奇怪,从什么时候我改去做人了?我是龙,半神的存在,代表无限财富的北方界之章,如此这般——吾很满意啊。”
“咳,龙宿啊,我知道你是华丽无双的存在……”
“Ragnaroek,约定之日,神之末日。你担心也没有用,终究要到来,注定要发生。”
“我没有担心啊……”
“好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说谎的时候,通常喜欢眨眼睛。”
“呃……龙宿啊,只有几十天了,不需要再做些准备么?”
“准备?”随着訇然的水声,海中的紫色巨龙昂起头。黑暗中,黄金般耀眼的龙角下,庞大的神龙仿佛在笑,无数细细的水瀑断线珍珠一样从他身上滑落,“还有什么要准备呢?几千年了,该做的,能做的,早就做了;该了结的,也终要了结。魔神,他太傲慢了,没有谁能征服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即使是神也不能例外。”
“也许,他想要的并不是征服,而是毁灭。”
“哈,剑子,他所希望的毁灭,是为了再生啊。祂想要的,是创造一个符合祂标准的新世界。”
“龙宿——”
“从约定之日前的百日开始,所有的界之章都不会死,而只要所有的界之章活到约定日,那么,魔神所谓的战争已经输了大半。上兵伐谋,无需奇兵,按部就班即可。”
“龙宿啊……”
“剑子,你能为这个世界所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继续留在北海。吾是龙族,修罗是火精灵,只有你,是人,和苍一样。重建的封界,无论如何不能缺少你们两人。”
“好吧……唉,龙宿,为何吾总不能如你那般冷静自如呢?”
“哈,简单,因为你始终比吾多情啊。”
多情吗……
剑子苦笑。看着重新恢复平静的海面,他倒是觉得……或许,自己根本就是无情吧。
譬如,他明明知道困在阵中赭杉没人营救耗下去一定会死,但是,当时的赭杉要他不告诉苍,他也就真的没有告诉苍……
甚至,这样重要的事情,他也没有告诉自己最重要的好友,龙宿和修罗。
但,活了几千年的北海守护者,强大的半神,真会不知道那个秘密吗?
所以,如果……也许有一天他真的会变成一块礁石吧……不过即使变成了块礁石,还是会留在海里……那也就无所谓了……
这样说来,确实也没有什么可紧张的了。
世界从不完美。我等也从不完美。
所谓的‘悖论’,是认知的局限,又不仅是认知的局限。
所谓的‘缺陷’,未尝不是突破的契机。
而人心……才是最不可捉摸的……
苍一直认为,自己是能理解这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性的,但或许……他还是低估了某些东西……譬如他醒来时看到的几乎被自己当成床和枕头延伸部分的红毛大狮子……
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那只威风凛凛的狮子眼中有些许尴尬,还有……掩饰不住的关切与欣喜。
“你终于醒了啊……你睡了一天两夜了,我好担心……”趴着像只双人沙发的狮子歪头蹭了蹭他,毛茸茸的感觉异常亲切,“过去的那些……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现在。”
“嗯,我没事了……”苍犹豫了一下,还是顺势摸了摸狮子的浓密鬃毛——如果是人类形态,他会觉得这种行为有些太亲密了……但现在……
“不用勉强自己。累了就休息,不高兴就说出来。”狮子的金红色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至少……在我面前,我很高兴看到你表现出来。”
“……好。”苍觉得自己应该说声谢谢,但他又不想说——本能地,他觉得朱武应该也不想听他说。
狮子湿漉漉的大鼻子碰了碰他的手,“那你现在要起来吗……你厨房里好像没什么吃的,哦,有面包和饼干,要不我去煮点咖啡?”
“……我想喝茶。左边厨柜里有红茶和干姜片。”
“好的……那姜片是和茶叶一起放还是最后放?”
“最后五分钟放就好,盖着焖一会。”苍坐起来,并不意外地发现自己穿着件新睡衣,“……你替我换的吗?”
狮子眨眨眼睛,“是的……从你衣柜最上面拿的……我觉得这件新的应该是睡衣……吧?”
“嗯。”苍低头看着这件浅色睡衣上的碎花边,这件看起来可以穿出门的棉睡衣是超市搞活动送的……他从来就没穿过,居然挺合身……
“那我去厨房了?你不用着急。反正茶也可以保温的。”狮子站起来——真的很高大——门的宽度刚刚好可以供他出入,尖尖的尾巴消失前还竖着摇了摇。
苍握住被子,垂目不语。
他昏迷中有些模糊的印象……魔神……应该是来过又走了……
而一直静静陪着他的朱武……
朱武曾是魔王,正宗的魔神血脉,他自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朱武的这种狮子形态……
几乎所有高等妖魔都很排斥自己的旅行形态被当做坐骑……而这次背着他回来的时候,他就明白朱武一点不介意了。但以对方的强势个性,竟然会愿意被当作……抱枕吗?
苍阖目。
事实上,这不是朱武第一次帮他……上一次的情况还要更凶险……
十一年前,他进入冰雪之涡想设法探查魔源,却意外得知了更多真相,离开时因为惊动了魔神,灵魂受困,最后被赭杉、朱武还有曲怀觞等人联手救出……最后冲进迷雾结界最深处找到他的就是一只闪着金色光芒的黑色狮子……
比起普通魔族,血脉特殊的朱武要多出一种形态: 除了这次看到的红毛金瞳的狮子之外,朱武的另一种战斗形态是……身躯更庞大的纯黑色狮子……几乎可以完美地穿透任何黑暗性质的结界。
从预知中,他早已“知道”,那次来救他脱困的会是他意想不到的人……所谓命运中的“变数”……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来的会是朱武,而对方还会真的在意他的安危,甚至会因为他的处境而愤怒……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记得那只狮子焦急地几爪子拆毁幽暗之门时的灼热眼神……其实迷雾结界中时间并不存在,他当时并没有觉得有多痛苦……
朱武红发时……火焰与光明的感觉非常明显,甚至一度让他与莲华觉得“不似妖魔”……黑发的时候,却有种宛如神明的威严感……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朱武时的惊讶。转眼间,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不说作为长久的宿敌,即使作为暂时的战友……朱武的态度……也已经越过了某些微细的界限了……
这次重逢之后,就更明显了。
而苍自己……
他在很年少时就被选为看守者候选人,又在成年后不久继承了“东方界之章”的职位……因而早已决定将一生的所有时间精力感情都投入到“守护世界”中去……有些事,他没有考虑过——在这样动荡的乱世,在他的位置上考虑所谓个人感情……太奢侈了。
或许当年他已经隐约意识到了某些事……只是他并不愿去深想……
好友莲华曾对他说过,“苍,平静更适合你——世间的大多数爱与恨之间几乎没有距离,但你却可以和爱恨都保持距离。”
莲华……也许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即使,最终,他们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六十年前,西方界之章莲华圣者入魔发狂,死于魔使吞佛之手。最后的场面据说十分惨烈血腥。
继承西方界之章的,是一名人类与火精灵的混血儿,名叫修罗。他没有见过。他甚至没来得及见莲华最后一面。
世事是如斯残酷,却又不得不说,是如此的……公平。
神明与人类,魔王与界之章,各有各的局限性,各有各的不可为,以及不得不为……
/死心吧,你们没有希望。/
/……神明终究不属于这个世界。/
/哈,那吾便创造一个新的世界吧。消除污秽的人类之后,那是真正完美的世界。/
/……/
忽明忽暗的光芒中,苍沉默地凝视着魔神那双异色的眼睛。很久。
那颜色太过美丽和纯粹,只需一眼就知道不属于尘世。他深深感觉到言语的无力。
惟沉默震耳欲聋。
毫无道理地,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条两侧开满了桃花的道路。阳光灿烂,天空如水清明。白衣的莲华走在他身侧一步之遥,手里抱着一莲托生的骨灰罐。他的前任。
早被世人认为是疯癫的那人曾说,我等终究会选择自己的命运。所谓的命运,便是我等的性格。无论是谁,即使可以成功逃避世上的一切,最终不能回避的,依然是自己。
苍想,这大概是那人经过那么多事之后仍然能够死得那样平静的原因。
他一直有预知的能力,其实,他已经隐约看到了最终的结局。
世界不会毁灭,然而……结局并不代表一切。
他也明白,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一定会有一个确定的结局。很多人,宛如流水行云,宛如朝露暮光……天边的流星,空中的焰火,不知其始也不知所终。
如果能重新开始一次,很多事或许会不同,因为很多选择会不一样。
但是,往事不可重来。
甚至,苍很清楚,即使往事重来,人们最可能做的,也只是重复过去……因为“性格即命运”。
超越血缘、种族、生死之外的,正是个人的抉择。
自由意志……或许可以暂时被扭曲,却永远不可能被取代。
之前在他被困时,他在灵视中见到魔神是如何放逐了那时还是魔王的朱武 ,又命令随后赶到的吞佛童子去执行。那是一位身材修长的红发魔族,眼神锐利凉薄如刀锋。
虽然是初次“见面”,他却觉得十分熟悉。一直以来,他很难对谁产生恨意……即使知道他就是当年杀死莲华的凶手,也做不到……
而看到吞佛童子的那一刻,他终于懂得莲华最后想告诉他的是什么……竟是如此!
一切谜团,所有困惑,都在那一刻轰然崩裂。
——是啊,既然界之章可以是精灵,可以是龙族,那为什么不可能是妖魔呢?
火焰般的红色狮子走的时候形容狼狈,但仍坚持昂首挺胸仿佛踏上胜券在握的战场。最后回头的一眼,似乎简单到没什么含义,却让苍恍惚觉得……他已看到了并不在场的自己……
他那时就明了……他和朱武……一定会再见面。
即使,魔神不屑地说,/朱武选择的,是一条死路。/
然而,苍有些好笑地想:生于世间,谁面对的不是一条死路呢?
永生……诚然是神明的超脱,何尝不是成就了神明的痴妄?
魔神,理解不了他,同样理解不了朱武……即使朱武是祂最正宗的后裔……
“知其不可而为之”——在旁人眼中大概都是不可理喻的愚蠢,但当事人却有非做不可的理由。一如同当年的莲华。
也许终究会失败。但既然尽力了,死也不会后悔。
不做……才会后悔。
这次半梦半醒间,听到魔神命令伏婴师设法剥离并保存他的灵魂。他第一反应是惊讶,其后竟是无奈……
现任界之章的灵魂与创造神留下的宝石完全融为一体,在新的继承者出现之前,不可能分离。
明知如此,何苦执着?
虚空的虚空,也是虚空。刻舟求剑,捕风捉影,哪种行为更愚蠢,没有必要比较。
他随即沉沉睡去,再醒来时……一切已然回复平静……连因魔神降临而被毁的门窗都被修补到能用了。
仿佛……无事发生。
生命中,充满了不可预知的惊奇,乃至荒谬。
身为这一辈中最强的预知者,他惟一无法完全看到的,只有自己的结局。
最大的变数。
是朱武……还是他自己?
朱武已经做了选择,那么,他呢?此时涌上心头的,竟然是深深的遗憾……
苍怔了怔:遗憾吗……
他的选择,从来都不止是他的选择……走到今天,太多人,太多的牺牲了……
现在更重要的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他起身,走到衣柜前。
穿衣镜里的人,有一双安静的眼睛,淡漠眉宇间……有着无法掩饰的心痛与不舍。
手指握住胸口衣襟……这突如其来的细微痛楚来得猝不及防,苍甚至都没察觉是在什么时候……
——原来如此。
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短促苦笑:当局者迷。不过如此。竟是如此。
他换好衬衣和长裤,走到门外。
朱武现在和伏婴师似乎都在厨房,他闻到茶大约快煮好了——只不过他的冰箱是半空的,恐怕没有什么茶点可以选。
“养”过白狐狸一段时日,苍估计伏婴师是不会做饭的……难道朱武竟然会吗……他其实……已经很久没吃过什么了……
苍摇摇头,现在再想这些……没什么意义。
越接近约定之日,所有界之章的身体与世界的共鸣度越高,也就是越来越与守护宝石(封界)同化,自然不再需要进食了……
作为可以直接从天地间汲取黑暗之力的魔王,朱武更不需要食物……他刚刚为什么会想让朱武去煮茶呢……
苍低头,伸手拿起搁在沙发上的牛皮笔记本——显然,在他之后还有人翻动过。
牛皮纸上,潦草的兰草、简笔画的琴……还有笑弯的眼睛……
原来如此……那种心情,此时他突然理解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
苍直起身子,并没有去厨房,而是走向另一个方向——走廊尽头的小房间。
黑暗而寂静的房间中四壁徒然空荡,只在中间有一片棱角分明的阴影,一角长长的流苏逶迤垂落着,仿佛暮春盛开的紫藤花。
他的怒沧。
揭开筝上的盖布,苍轻轻地,温柔地反复摩挲着深色的桐木,血肉相连的亲切感。银白的丝弦微微振颤,似乎能感觉到此刻在指掌之下,琴腔中正袅袅回荡着涟漪般的清音,在整个黑暗的空间中一圈圈的漾开。
在过往几百年中,怒沧如同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自从翠山在半年多之前战死,而赭杉又久久未归之后,他忙得几乎没有时间再来这里。
——也许,是宁可让自己忙到没有时间。
黄商子、九方墀、翠山、云染、雪飘、无双、莲华还有……赭杉……
太多感受一并涌上心头。无可抑制。
他站稳,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它们奔涌而过,穿透他的所有记忆。
无路可退。不可放弃。
因为……他从来不仅是代表他自己,也从来不是只为了他自己。
因为……此时此刻,依旧是胜负未分,不可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