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发的男人抱着双臂再次出现在门口,“我说……你还不走吗?伏婴补了三次结界了都……我看第四次随时会崩的样子。话说,黑狮子的样子还蛮适合你的。”
“吾儿……叫父皇!”皮毛犹如黑缎般华丽的大狮子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你难道就这样不想见我吗?”
“多废话——理由你最清楚不是吗!?”朱武挑眉,如果不是因为他真的打不过……他早就和这不可理喻的家伙做个了结了!
“哼——”黑狮子站起来,优雅地往窗口度了两步,然后就碰到了窗户——这个适合人类居住的房间对于祂而言,太狭小了——简直像个笼子。
“这个污秽的世界……早该毁灭了!”
“哦,你整天除了污秽污秽污秽……还会说什么?谁求着你下来了?!”朱武冷笑,“搞清楚,是你非闹着要下来毁灭世界!不是有谁求着你下界!这世界并不需要你——我也不需要!”
“无礼——”气浪掀起,轰然一声,连门带人都飞了出去。一秒变形的红狮子一头撞到了客厅里的沙发上打了个滚才停下。
隔壁的隔壁,已经累得变成了白狐狸的伏婴师无奈地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救命——这结界本来就是修不好的——之前他修补的速度就追不上结界崩裂的速度了……这对父子现在还在手动拆家!虽然拆的是苍的家吧……
不出所料,下一刻,黑色的强烈光芒开始缓缓升起——黑色的光是种不那么合适的形容——强烈的光芒带着显著的压迫感,像个缓缓旋转的黑色漩涡。
威严浑厚的声音在空间里反复回荡,嗡嗡回音绵延不绝,“吾儿,你记住,这世间……惟有神明不朽……血缘与宿命……皆不可抗拒。”
红狮子高傲地仰起头,顺便舔了舔嘴角的血迹,“哦……你就待在虚无的黑暗里继续相信你这一套吧……想必苍不会介意我替他送客的。”
“哼——愚蠢!界之章……是所有妖魔的敌人,你以为你会是例外吗?”声音渐渐变小,终于没入天际云间。
门外带着雪碴子的大风吹乱了红色鬃毛,朱武眯了眯眼睛:他没兴趣和魔神谈魔生!反正对方马上就要走了……
至于苍……
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收拾好门窗之后,朱武终于有时间好好看看他了。既然祂之前的判断也是苍只是需要休息……起码他不用继续提心吊胆了。
他走到床前坐下,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眼前熟睡的人。
浅茶色的头发散在枕头上,长长短短的略显杂乱,倒是平添了几分慵懒。长睫垂落,眉宇难得的舒展着——苍而今睡得很沉,因此可以清楚看到灵魂所散发出的幽深又明亮的青苍色泽——矛盾,然而又意外地和谐。
在沉静淡漠中不失无垠生机,如同无云时侯的秋日旻空。
一如既往的……美……和那时第一次意外出现在他眼前时一样。
或许是战斗本能,又或者只是直觉?
从第一眼,朱武就不曾被这人看似温和的外表所欺骗。
大部分人类和妖魔都喜欢从外表来判断内在,他并不会。无论拥有怎样的外表,能穿过包括镜像之河在内的重重考验到达六天之界边缘,还能最终挣扎脱离的人类……必然拥有极其坚强的性格,以及钻石般纯粹透彻的信念。
他清楚,现在被凌乱发丝盖住的额头上,藏着一痕宛如燃烧的流水般的印记。在苍力量发挥到最高点时自动浮现。
——所有的界之章都有不同的独特印记,那是传承的证明,只是并不一定时时显现。
这种传承证明……他也有。
作为正宗的魔神后裔,身为魔王的他,很清楚被尘埋被掩盖的那段历史——
上古之战,失去名字的创造神以自身的毁灭为代价,创造了将魔神与世界分割开来的五处封界(seals),并将残余力量凝成五枚特殊的宝石。被选中看守封界的人类即是看守者(watcher),而宝石选中的载体则被称为……界之章(Arm of Seals)。
历代传承的五位界之章,负责看守各处的封界,防止散溢的黑暗力量失去控制,以及,在封界失效的“约定日”(Ragnaroek),设法将祂重新封印。
从本质来说,任何界之章都是人类(mortal),但在履行职责的期限内……却可以被视为不朽(immortal)……他们的寿命,甚至可以比很多高级妖魔都更长……
而苍……号称“无限可能”的东方界之章……
他轻轻叹了口气,说起来,并没有比他小太多。只是身为人类,承担的……必然会比他更多吧……
下一秒,出现在卧室里的红毛狮子低沉地呼噜了一声,微微侧了侧头,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大头搁在了床头,正好压在那散落的发梢上。近看,被手臂遮住一半的的面容苍白得宛如新雪。他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心痛。
巨大的猫科动物优雅地咬住雪白的枕头往外拖了拖,又低头轻轻嗅了嗅柔顺披拂着的长发,顺便用自己长长的鬃毛蹭了蹭……那人身上的气味很淡,却令他觉得说不出的适意……很想靠近……很想要多感受一些……
几百年来的第一次,朱武有些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自从二十多年前他的伴侣意外死去之后,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柔软情绪了……只是想和某人静静待在一起的这种想法……让他觉得有点陌生……
之前的祂说得没错——所有的界之章,注定是妖魔的敌人……因为这世间的妖魔,即使不直接源于黑暗,也受益于黑暗力量……当然包括他!
然而,曾经为王的朱武比高高在上的魔神更明白:黑暗与光明,双方是相辅相成的,同样是世界不可或缺的部分。属性相反,不意味着必然为敌。
不同的族群之间,因为利益或理念,难免会有摩擦;然而,摩擦并不一定必然导致战争,解决纷争的方式永远不止一种。
而魔神想要的新世界,首先是以灭世为前提,并不仅仅针对人类……他曾一度对祂抱有幻想,代价……可谓是极其惨痛且无可挽回……
狮子轻轻用自己的软毛毛贴住了熟睡中的人。
苍并不敌视他,而且还对他有好感……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但按界之章的传统……他们通常不会选择任何人作为伴侣……大概也不会考虑妖魔……
只是……他好像还是喜欢……
外面红绿交错的极光如有生命般舞动着,他想起之前和伏婴的对话。
/毁灭世界,然后完全从一张白纸开始,只有被他认同的生命才能生存?你不觉得,这做法既无趣又无聊?/
/我认为很壮观很激动人心。/
/这是重点吗?世界末日么……壮观是一定的。”
/活着本来就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我赞同魔皇有行动力的做法。何况,人类本来就是世界的破坏者。/
/……人和人是不同的。/
/朱武,从七十三年前开始在这个问题上我就放弃和你沟通了。人类没有未来。/
/小婴……世界不是只有人类的。/
/少那样叫我。/
/我只是,/狮子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白白的胡子似乎有一瞬间的抖动,/不希望日后你像我一样罢了。/
/抛弃责任忘记自己是谁?放心,世界末日我也不会的。/
/……不是。不后悔,又明白……无法再回头。/
他那时语气很淡,但太熟悉他的伏婴却听出了别的意思。狐狸啪地一声合上书页,/哦,是我听错了么?你终于肯承认……自己后悔了?/
朱武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他觉得他那时表情一定很复杂,正如他的感受,/曾经我以为,有些话必须说出来才有意义,但是到了后来我才发现……如果那个人不在了,什么话都没有意义了。/
白狐狸愣了愣,觉得这话似乎听上去有那么一点耳熟,但是这种毫无意义的话题……以前应该没有人与他讨论过才对?哦,等等。狐狸面无表情地拨拉过一本厚厚的牛皮本子,翻开,/朱武,你看过这个?/
/……自从我来了之后,你见我看过任何有字的东西?/
/有人在这本子上写过类似的话。/狐狸轻盈地跃下书桌,转瞬间,一名瘦削的黑发男子站在桌前。
他看住自己翻开的那一页,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来:/以前我认为那句话很重要,因为我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一生一世,现在想一想,说不说也没有什么分别,因为有些事会变的。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是赢的,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啊!/
朱武沉默了一会,他知道是不一样的,但用语言表达不清楚,/最多听来有点像吧,但是不同。/
/朱武,说这段话的是女人还是个怨妇……/
/……伏婴,你不明白。语言有局限性,说出来似乎差别不大,不意味着经历没差别。/
/……狡辩而已。/
男人叹口气,不小心扫到下面一段文字,好像还是某位剧中人的口白:/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甚么叫忌妒。我不会介意他人怎样看我,我只不过不想别人比我更开心。/
此时,红毛狮子看着眼前熟睡的人,忍不住甩了甩尾巴。心里有个隐秘角落咯啦一响,仿佛是一脚踏空,站稳了还余一点惊悸。他眨眨眼睛,心底有些犹豫,却不由自主地凑得更近了些。
但……我就希望你更开心啊……
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觉得所有人寂寞时都一样……不过是给自己找些自我安慰的借口罢了……
他用额头轻轻碰了碰对方的额头:苍,快点醒来吧……你已经睡了很久了……别再让我担心了……
朦胧之中,似乎置身于茫茫大海。
寂静中,细碎火焰仿佛在体内燃烧……上下颠倒的世界里,他仿佛在无休止地下坠,一切都在旋转……
他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却使不上任何力气……
然后,有什么细软的东西靠上来,紧紧地贴住他,温暖的感觉。眼前骤然变得极明亮,一片绚烂的白光涌了上来,吞没周围的一切。如此安心的感觉。
好暖和……
苍模糊地想,他终于可以安静地休息一会了。
一只白皙的手伸出来,恰好将凑过来的圆圆的狮子大头抱住。
有点紧张的朱武自然而然地屏住呼吸:苍现在是……是觉得冷吗?房间里并不冷啊……
似乎没睡醒的人轻轻抚摸着他的鬃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好暖和啊……”
朱武有点得意地想:那是!
至少……我的毛毛既暖和又顺滑还自带温度……现在肯定可以当一只很合适的抱枕……
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世间未必有新鲜事,也未必没有。
趴在床前的狮子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角度,把自己的头放在那人手臂中,确保不会压着他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说实话,折腾这几天,真的是有点困了……
过了一会,有只路过(?)的大白狐狸心情复杂地从门缝里看着靠着睡在一起的两人(?)——好吧,是苍把一头红狮子当靠枕看上去睡得很舒服……只不过那头红毛蠢狮子正好是朱武!
——!这么一想更生气了!
之前朱武到底为什么还在劝他啊?!他真想把这人脑壳扒开看看里面究竟都装了什么!
魔皇升天之后这短短十几个小时——他们已经打过了三次,吵过五次,喝过了十杯以上的红茶,下过三盘国际象棋……
终于,在躺着数到第二千零十二颗星星之后,有人实在是装不下去了,/我去卧室看看……/
/看也没用……苍在没睡够之前不会醒的。/
/……他睡着又不影响我看他。/
/……有道理,但我想打你。/
/……对了,你之前翻的那是本什么书?/
/嗯?哪本?这本?这本子是笔记。大概是苍的同伴很久以前写的吧。/
/唔,那我就不看了。/
/……朱武,得不到和得到之后失去,哪种更痛苦?/
/那取决于你,不取决于我啊,小婴。反正,你记住,我们与凡人在这点上并无区别:我等——终有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