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接近正午,阳光垂直降落至大地,猛烈的光带着强烈的热照得人睁不开眼。
道恒被阳光晃得愣了愣神,拇指食指摩擦着指尖蹭到的窗台灰尘,踱步至书桌。打开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盒,手指微微摩挲桌上新打的镂空金铃,确定上面细塑的白藤光泽是否依旧如新。
金铃的图纸是道恒委托木人心设计的,为了让木人心能从繁忙单一的机关研究工作中暂时脱离出来,调节一下生活。
木人心从皇宫死里逃生,身患重伤,调养数月才有所好转。后来他给自己又做了一只机械手和机械轮椅,解决了活动问题,重返藏经阁。
回阁后,他带着几个机敏、性格沉静的新弟子管理藏书阁,相比从前完全抵触将机关术传授他人,以防机关术为恶人利用作恶,他好像又想通了些,又开始教授他人机关术,带领那些沉迷齿轮咬合,精细结构的小书虫们进入机关术的世界。
毕竟人人尽有即是没有差别,没有差别就很难有纷争,普通人若是有了相关知识也能有抵御应对的方法,他所担忧的问题也能获得一定程度的缓解。
如何让一项宝物消磨掉它的独特性,让其他人放弃追逐?只要从不让它出现或者让所有人都拥有它。木人心已经没有办法完成前者了,他只能从后者入手,尽他所能让这些技术用于实处,改善百姓生活,让机关术向善发展。
这也本应该是他留在侠隐阁的理由。
即使他将机关术绝代于他,让梓手漠影的传说飘散在大漠风沙,可已有的痕迹不会磨灭,总会有人会发觉机关术的奥妙,把风沙里的木人心刻意揉碎了的只言片语重新铸成遮天蔽日的沙堡。机关阁只要出世就再也无法让人遗忘它的存在。
与其任由别人潜入,然后将他用心搭建的城堡破坏,还反咬一口说他狼子野心,污蔑他的机关术是祸国之法,那还不如让他亲自打开机关阁的大门,慷慨地把里面的宝向世人展示,让最多数人受到他机关术的好处,进而成为他的后背。
人心的力量是无穷的,掌握大多数人的支持,那么谁想来动他那都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承受人心反扑的代价。
有点无聊的双关,道恒念此笑着摇摇头,“不过挺有意思的。”
所以,木人心伤势有所好转后便一头扎进机关工坊昼伏夜出,只为专心研究便于民用的机关术,期盼能以更小的代价推动机关术的推广,让百姓生产获得便利。他研究得入迷,却忽视了自己大伤初愈的身体。一日道恒去机关工坊为木人心做检查时,被他那因长期不见日光惨白的皮肤给吓到了,仔细一查发现旧伤还隐隐有复发之势。
苍天,这种任性的病人能不能少一点,求求你们给大夫多一些关心多一些爱,让大夫能更加享受自己的工作(偷懒),更好地为阁内的大家提供服务行不行!
这难道不好吗?
这当然是极好的。希望全阁都能达成关爱大夫的共识。
道恒作为医者对病人如此糟践自己身体实在是看不过去,就跟柳心萍提了一嘴,让她安排个人去贴身照顾木人心。
于是便有了南飞鍠被安排到机关组的事情。
自从南飞鍠被安排到机关组之后,机关工坊是闹腾了不少。南飞鍠是个靠谱的人,就是有点实心眼,对百草庐提出的所有医嘱都会严格完成。
于是就有了木人心隔三差五从工坊里被听从田韬建议病人多晒太阳的南飞鍠推出来搁阳光下暴晒,被逼着吃萧芊菱定下的寡淡的营养餐,甚至还会被强制推到院落,被迫加入云小猴组织的八卦座谈会,被迫听了一耳的江湖传闻八卦。
被人强制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东西就都算了,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这说的还尽是些陈年旧八卦,可能还没木人心知道的确切,但他又不能对小孩们发作,所以木人心只能一脸痛苦地听着云小猴在台上口若悬河的胡诌,听到离谱处还只能欲言又止,生怕自己把江湖秘辛过于草率地透露出来,又掀起一阵江湖洪波。
据我们天真的姚山灵,姚小朋友所说,这是为了满足病人的社交需求,定期举行轻松有意思的交流会有利于病人身心健康。
这话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不用猜就知道是云小猴这猴头教的,不过也多得她,道恒才能在一周一次的未名阁教师会议上看到肤色健康,面色红润,只是神情阴沉,失魂落魄,人心惶惶的木人心。
人心惶惶的人心,哈哈。
道恒又一次被自己的无聊双关逗笑,“我从来没见过人心脸臭成这样,在会上他好几次想跟心萍提把南飞鍠换了,可转眼看到陪同他的南小子那纯粹的眼神就什么都说不出口。憋了半天就说了句:‘罢罢罢,随便你们怎么折腾。但我只求你们让我晒太阳的时候能给我个遮阳的,这点小事都想不到都不知道你们百草庐怎么能负责得好全阁伤员的医疗照护的。’”
道恒翻过金铃,打开暗扣检查内里置香位置的细节,自言自语:“切,有种别吃咱开的药。为了维护南小子倒是把百草庐埋怨上了,不过平常他也没少讽刺南小子的天真侠道吧。啊,也不对,后来南飞鍠手上多的那对机关外附骨一看就知道是木人心教导的手笔!说是嫌弃,但你还是给他的侠道理解跟帮助了。木人心啊木人心,霍坦给你起的花名真没错,棺材脸豆腐心,一对上心思单纯些的人就什么刻薄话都说不出来,南小子那对外附骨估计是依据人心以前的机关手思路改造的。……有什么用来着?”
道恒停下来,捻了捻金铃下垂的流苏,苦思冥想了下。
“嗯……好像有点眉目。有次传书任务,讨伐山贼吧好像,天铃儿跟南小子组的队。回来跟我说了一番她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好像提了嘴……”
她说什么了来着?自己怎么记不清了,记忆模模糊糊,是因为亦天铃在他面前晃悠了太多次,说了太多话自己记不清了吗?外附骨外附骨……
“师父你在想什么啊?好好的不看着炼丹炉,怎么呆在这一直没反应?炼丹炉火都小了!师父你不用炼丹炉快空出来给我用啊!我的九转大补丹今天就可以变十转了,师父你快点!”姚山灵在道恒眼前摇了摇手,见他还是没反应,一直深陷回忆之中,于是手拢在嘴边大声喊:“师——父——您——在——想——什——么——啊——”
“让——我——炼——丹——炉——!”
“炉——要——灭——了!!!!!”
响遏行云的呼喊,道恒觉得自己耳朵都有点发鸣。姚山灵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除了对大补丹过分执着之外,没什么不好。
“别嚷嚷,别嚷嚷!多大事!山人耳朵都快被你嚷聋了!”苦思冥想被姚山灵打断,略微有的记忆苗头都被一呼喊没。
道恒气急败坏地红了脸,“火小了就小了,本来这丹后面就是要小火慢煨的,今天想要炼丹炉空出来?没门!至少还得炼上一天!”
想起姚山灵的九转大补丹道恒就窝火,“不是我说你,你那九转大补丹的丹方能不能务实点,别用那么多大补药材一股脑塞进去,药理呢?成本呢?光是炼丹炉你都不知道给我炸了多少个了!我这小小百草庐可没那么多资本给你挥霍!”
“我充分吸收了前几次实验失败的经验,大大改进了这次十转大补丹的丹方,我有信心这次一定会成功的。只要再让我试一次,要是成功了以后阁内所有内伤都不用怕了!师父您不要瞧不起人!”姚山灵气鼓鼓,腮帮子生气地鼓了起来,像储粮的松鼠。
“你五转,六转,八转的时候也是那么说的!”道恒皱起脸,想起那些被浪费的珍贵药材就感觉肉痛,“我的百年人参,我的鹿茸……”
“师父我还没试你怎么就开始打击人积极性呢!师父您偏心!明明亦师姐在炼赤霞解毒散差点把百草庐烧了您都没多说什么,还鼓励她多做几次。那几天百草庐药材都快被搬空了,师父你也没有指责师姐,我看您就是偏心咱亦师姐!我要跟待会来送饭的亦师姐告状,说你循私废公、背公向私!”
“谁提到你师姐啦!你怎么敢提天铃!你怎么敢!人第五次就改好药方都能稳定生产了!而且当时就是刚好药房缺药,关人天铃什么事。山人我废了什么公,徇了什么私!你说说你上次错食蛇毒中毒用的什么药解得!”道恒把桌面敲得响亮。
“偏心的师父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师父!”姚山灵嘴巴翘得比天高,“我不听我不听!”
“任性鬼!”
“偏心眼!”
“山人我偏心眼你就是缺心眼!”道恒对着姚山灵大眼瞪大眼对峙许久,见姚山灵好像不得一句肯定不愿罢休的样子,他气势维持不住忽然落下来,“小姑娘家家咋 咋咋呼呼的,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萧师姐!”姚山灵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是萧师姐教我的,萧师姐真是料事如神!她说如果你跟师父吵架了,只要你比师父还要脸皮厚不认错,师父就会先弱下来,你到时候提什么要求师父都不会为难你。哎呀!我是不是不应该告诉师父……”
“这时候你又是有问必答的好学生了?真有你的。阿菱都教你们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回头我得说说她。”道恒听了头大,只能摆摆手不再追究,“你要真想要炼丹炉你先把药房药材处理好先,别到时候又满屋子找,把人田韬好不容易整理好的药材又搞乱了。”
“我才不会搞破坏呢!”姚山灵看道恒想息事宁人,也就不再顶嘴,只是对着道恒做了个鬼脸,“师父怎么就不能多信任一些山灵,您得对我的十转大补丹有信心!”
“得了得了,就是信任你做不到所以才没有信心,你就不能学学人天铃,少让我操心。你待会把你那什么十转大补丹的丹方我看眼,明天自己来开炼丹炉。”
“喏!”姚山灵目的达到,顿时眉开眼笑,夸张地对道恒做了个揖,“弟子先行告退!不过师父你还是得看好炼丹炉的,不然药坏了就不好了。毕竟师父为了这炉药烦恼许久,山灵从来没见过师父在炼丹上那么用心。上次师父对炼丹那么看紧,还是在屍毒传播那次制避毒丹呢。”
“师父这是在做什么灵丹妙药吗?这药真可香啊,可什么药需要做的那么香?感觉跟香饼差不多了。”姚山灵支着一边胳膊歪着头问。
“……多事,你忙你的拣药去。你现在把你丹方拿过来,不然明天炼丹炉炉灰你都别想摸到。”
“师父您怎么出尔反尔!呜哇!我把丹方放弟子寝室了,我现在就回去拿!师父您等等,我去去就回!”姚山灵撒开腿立马跑远了,百草庐又重归安静。
确定姚山灵确实走远了,道恒才无奈地呼口气,手指抓紧镂空金铃。因为紧张他手心冒汗,油脂顺着汗液渗出皮肤沾到金铃上,一时间金铃上印了不少指纹。半透明的指纹在灿金的藤条上突兀得扎眼,原有的和谐被打破,像是结出白花的白藤上凸出了细长重叠的纹,有种诡异的肮脏感。
不好看了。道恒皱起眉,随手从抽屉里拿出棉花跟酒精开始擦拭,棉花拂过金铃相互交错驳杂的枝条,瞬间枝条宛如新抽的嫩芽一般光滑。镂空的物件容易积尘,那些细小的缝隙藏污纳垢,极难清理,道恒自金铃打好拿到手之后就一直很小心不让金铃直接暴露在空气中。
他细致地清洁、养护,只为了构造这镂空金铃的白银做的白藤藤条能保持崭新的模样,白银的藤条交错拢成的球状,中间一串纯金打造的白藤花掩饰金铃打开的分割线,香泥置于金铃内的花托小架上,藤条之间的空隙便于金铃内的香泥散发的香气散发。金铃除了有香囊的功能,内里放置香泥的小格下还被放置了一颗铁珠,金铃挂在腰间垂至大腿,佩戴者行走间将金铃晃动,金铃底部的铁珠被摇动撞击金铃,发出清脆的铃声。
暗香盈袖,铃声悠扬,这是个有趣的饰品,也是个花费了颇多心思的礼品。
道恒想起他去委托木人心设计这金铃的时候,木人心接受委托后一直微妙的表情。
“你做这个干什么?”木人心新做的机关手齿轮旋转发出有节奏的摩擦声,他捏着毛笔记录着道恒的要求,写到“小巧,枝条做外壳,花托做内格,便于佩戴,行走时能发出清脆的铃声,花用常规没有特别用意的花”的时候停下了笔,抬头面无表情地问。
“送人,上元节的回礼。”道恒摸了摸后颈,清了清嗓子后回答。
“送谁?”机关手指敲着桌面,木人心拿起要求清单,又细致地重看了遍,“上元节谁跟你待一块了?”
“你就说做不做吧。说好的上冲木少不了你的,你最近不是缺上冲木做机关核心的支架吗?”
“……你徒弟?”木人心的眼瞬时锐利了起来。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你是不是还缺些什么原料?上次你提到的翠微岩我也有了些眉目,过几天我就发布个传书让小孩们去寻,到时候我安排阿菱或者小猴全程跟着,定万无一失……”道恒急冲冲地打断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哦——亦天铃。”木人心抓起自己长至后颈的头发拉高,让它们不要打扰他思考。
“……”他的语气过于肯定,轻而易举地就将道恒话头止住。
“别那么紧张,我不想对你们之间的关系有任何置喙。不过,看样子你们还没开始?”木人心仔细地继续对面前的简易耕犁机设计图进行细化,机关手稳定地勾线。
道恒不回答,转过身摆弄起木人心工作台上的半成品。
见道恒不想接过这个话题,木人心也不再催促。等到耕犁机外壳勾勒完毕,才又开口:“这单子我接下了。但我不保证我设计出来的饰品能讨女孩喜欢。咱们都那么多年同事了,算不上老友也算熟识。你就当我在发牢骚吧,现在年轻人心思最难琢磨,我不确定我能不能设计出他们喜欢的样式,花样。有时候我不得不服老,我离潮流太远了。”
“没想到你梓手漠影还有服软的时候。”
“你恹丹客不也有多管闲事的时候吗?不过你要管你就管到底。亦天铃这女娃从小就颠沛流离,于她而言,安全感是最捉摸不透的东西。你……唔……”木人心皱起眉,语焉不详。
“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
“想起了些往事,所以有点走神……我先头才应下不对你们关系多嘴,我也应该格守诺言,不再多语。另外,亦天铃也是我得意的弟子,送她的礼物我也会上心。”木人心拿棉花把他因失神而久久未能落笔滴落的墨滴吸去,缓缓道。
“下周同一时间来取,我让张蓉打好送来。”墨滴还是渗下了纸张,墨色晕开像是一团污渍沾染上了宣纸,让道恒移不开眼睛。
现在回想依旧觉得奇怪,当时木人心想要说什么?他为什么要故意提及安全感?他想提醒我什么?他想我注意什么?
亦天铃看我的眼神总是清澈无比,如同稚童看向自己依赖的长辈时眼底里全身心的依附——
道恒醍醐灌顶,他张皇站起,掀翻了坐椅,错手把金铃打落在地。
清脆的铃声在百草庐回响,余音绕梁,可道恒此时却无心赞叹。他的心被焦虑挟持,被恐惧胁迫,疼痛地攒在了一起。
亦天铃她,没有把对长辈的依赖混淆成爱情吧?
道恒拾起金铃,看着因落地砸出凹陷的银藤失魂落魄。
那我该怎么办?
我可再也没有只当她长辈的自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