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道恒将丹炉盖掀开一角,圆滚滚的药丹在通红的炉壁衬托下泛着隐隐的红光,这让他联想到了亦天铃那双通透如琉璃的眼睛,它们一直追逐着道恒的身影,偶尔不经意的抬头都会发现他们在含笑地注视着他。
最近这对胆大琉璃眼的主人好像才从这两年肆无忌惮里抿出些女子矜持来,现在他回望她时,她会欲盖弥彰地躲闪视线,那俏生生的红眸闪烁不定,假装自己好像并没有盯着谁看许久一样。
她装得是那么的可信啊,可只是悄悄放一个粗糙的陷阱,恹丹客翘起双手等猎物踩入百无聊赖时,她又会冒冒失失地踩进来。道恒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玩心,看到亦天铃现在这心虚模样他就是想逗逗她。
他压着因捉弄而起的心底躁动,故作正经地问:“你今天怎么一直盯着我?不是说让你多注意自己功课,好好作新入阁弟子表率吗?”
不一会如他意料的那般,这对琉璃眼顿时写满了张皇失措。
她面如滴血,在道恒饱含着笑意的目光中慌了心神,也不敢对眼而后只敢闭着眼说:“今天道师父新衣袍颜色衬着春色看着喜人,所以徒儿才多留意了两眼!并不是因为觉得道师父比往日更帅气了才盯着不放的!唔啊啊!我在胡说什么——”
她急冲冲地说完又赶忙把嘴捂上,生怕自己嘴巴比脑子更快吐出些不合时宜的废话,高喊着“弟子回去备课了!师父慢走,弟子先行告退——”跑时候都巴不得用上四肢,一如那些士气低迷的弱兵遇到十倍兵力的敌军一溃千里。
真的是个傻女娃儿。
道恒轻笑出声,摇摇头又将炉盖合上。他有预感这将是一炉好药,不是那些通过压榨生命力短暂提升功力的死药,也不是什么针对谁提升功体内力的活药,只是清肝明目、安神宁气的静心丸,与平常药方不同的是他多掺了两钱沁人心脾的桂花,丝丝缕缕的香气从丸上渗出来,只需要一闻就让人灵台一清。
他这次做的静心丸不是用来服用的,是要制成药泥团成球置于镂空金铃内作香料使的。配的不是寻常香味,提神效果也非同一般,药理相配,甚至平日他看轻的那些文人、女子看重配料寓意上也难得花费了一些心思。道恒挠了挠头,从炉前的小马扎站起来,挪步到窗边,撑着窗沿眺望被侠隐阁楼阁切割块状的天空,数着近处那颗新栽的桂花树上斑驳的光点。
“寓意,寓意什么呢?我想通过这药丸表达什么?”道恒喃喃。
那本无用的,时兴的,讲述中药名寓意的杂本只告诉他送哪些中药能给恋人,翻来覆去不是长情就是浓烈的感情,拜托,我从来没往那边想……
道恒视线凌乱了一阵,而后单手撑着下巴,继续数着桂花叶片的阳光,只是这次他数的颠三倒四,都怪这股风把阳光都拨乱了。
可刚刚哪有风呢?
以他的身份还是送些含长辈对后辈鼓励祝福的会好点吧?道恒继续想,跟着楼外经过跑腿的云小猴远远地打个招呼,临近饭点看着对方两手空空,赶着去饭堂的样子他摆摆手催促着她去,然后又一次陷入沉思。
桂花就选的挺好,蟾宫折桂,也吉祥,虽然她与仕途并无什么联系,但她今年也彻底从弟子身份脱离出来,留阁当老师,凭她的全才未来也是有的忙了。毕竟老段他们一走,阁内教学老师实在是吃紧,留阁的毕业弟子在经过一年的培训后都会被交予教学带队任务,与之相匹配的便是侠隐阁教学模式的更变,现在侠隐阁一改从前全程小班教学模式,改为初期课程小班教育,后期弟子将会加入教师小队,“老带新”毕业弟子带队组队完成阁内发布的传书任务,相比平时招式理论学习现在更看重实践。侠隐令的派发也比以往少了,毕业弟子一带二,也算勉强能应付。
现行方法肯定还有很多不足,但时局所逼,不得不行。这些年越来越不好过了,现在的小孩想安稳学习完全是一种奢望。天灾人怨,落草为寇,战事苛政,百姓皆苦,道恒见过喋血身消都在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挥剑斩恶人的劳碌人,也见过费尽心思,机关算尽就为谋的克扣那几分几厘穷人卖身钱的大富大贵之人。
即使没有冥宫,这世道也没有太多光明可言,其中困苦道恒也不知该对谁说。这几年社会不安定,流民越来越多,朝廷不作为,或者作为太多,他们这些江湖游子被迫承担了一部分朝廷政府的职能,例如赈灾、除寇。即便没有冥宫之乱,这国家也会陷入长期的躁动之中,这是多方角力的结果,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微弱了。
道恒作为一名医者,他能做的就是尽力救治每一个他遇到的病人,或者让每一个濒死之人体面地离去,然后自己带着所有与他相遇,被他救、因他死的人的责任继续向前走。
去年一年,他被迫带着弟子奔波各地,抢救各地因为洪水饥荒、山贼祸患战事而导致伤亡的百姓,过去一年他看到的无奈和恶实在太多,即便是沧桑如他面对这些苦难他也只能麻木地施针配药,努力不做他想。只是偶尔在无人的时候手指微微颤抖,把隐瞒的悲哀和不安泄露。
恰好亦天铃就是跟着他奔波一年的弟子之一,不过也不算恰好,进他队伍是亦天铃主动要求的。
当时第四年初分配弟子时,道恒看着柳心萍毫无预告地拿着毛笔自顾自地把亦天铃的名字划进道恒小队名单下。道恒心里直纳闷:“心萍你干嘛?亦天铃到我队伍这事不用跟我商量的吗?咱们的优秀弟子你们都不想抢一抢的吗?”
柳心萍听了皱起她英气的眉,埋怨道:“你就别在我面前得意了,得了便宜还卖乖。天铃儿这孩子跟我求了好几天了,不然我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把天铃儿放你组。我倒是想她来,人姑娘不愿意我能有什么办法。反正她也会医术,跟着你们去抢救百姓也不算浪费她的能力。我这边斥候工作真需要她的时候我自然会跟你要人的。”
“求你好几天?求什么?”道恒不明所以。
“治病救人啊。”柳心萍奇怪地看着他,“学生有偏爱的工作不是很正常吗?她听说你这边弟子不够,怕你们工作吃力,主动来给你们分忧。”
柳心萍抚了抚发,发出感慨:“天铃儿多好的孩子,老道你可要好好珍惜。唉可惜,要是天铃儿来我们斥候组我就不用担心需要伪装潜入的任务了。毕竟笑霜的学生几乎都跟她走了,天铃儿是为数不多得了她真传还留阁的毕业弟子。我这人比较直,在潜入、情报收集这方面没有楚楚、笑霜专业,还可能比韩凝还生疏。虽然程墉留了下来能帮忙,但女生在这世道收集情报天生更有天分,程墉总该会有鞭长莫及的时候。只靠承蝶班是不够的,我们需要一些来源更核心的信息。”
柳心萍苦恼地抓一把头发,“你说天铃儿那么全能干什么?上次我去木人心那边机关组看了下,木人心那眼几乎要把我一层肉刮下来。你也知道他性格,得他意的弟子一只手,啊不,半只手数得过来,红儿走了,他带着一群不顺他意的新弟子又要磨合好一阵,烦得很,还死活不肯开口说让天铃儿过去帮忙,也不知道在嘴硬什么。”
“……木人心还烦过这个?他不是生死看淡,直接看破红尘了么?除了他那些机关木头啥也不在乎。最近藏经阁里面他评论都少了很多,山灵还跟我说藏经阁变无聊了。当然,这只是她想躲功课的理由,但确实,人心比以前还要寡言了些。”
柳心萍摆摆手,“没一天不在烦的,南飞鍠在机关术上是有些天赋,但性格太大大咧咧了,人心招架不过来。天铃儿说得少做得多,反而更得人心赏识。飞鍠去木人心那边也是因为人心受伤颇重,需要人贴身保护,所以我们安排了南飞鍠去,除了说是看中了他的机关术基础,还有看中了他的剑术能保任何人不出意外。有他陪着我才放心。人心就不能改改他那臭脾气,愁人。”
柳心萍把南飞鍠的名字圈去木人心底下,然后又点了点程墉的名字。
“哦,对,程墉来帮我忙了,虽然偶尔也会去人心他工坊里帮忙,但我们实在是需要窃天坞情报帮助,只能让他专注斥候组这边的工作。机关术要的是细致,而合作制作机关要的是默契……红儿跟天铃儿对他来说总归是特别的。”
道恒安静地听完柳心萍的话,没有马上给反应,半晌之后才弹了弹初拟的名单漫不经心地应了句:“不愧是优秀弟子,真受欢迎啊。”
柳心萍毛笔转到净的名字下,“净带的后勤补给组也跟我提过说能不能让天铃儿去她的组,说亦天铃人脉好,口齿伶俐,能去砍价。”
“嗯?”这个理由多少有点出乎道恒意料,他一脸疑惑地看着柳心萍,“我寻思虽然我能够理解所有组都想要亦天铃,毕竟那女娃确实优秀,但为什么净组的理由能那么清奇?”
“采购很辛苦的。一看就知道你这懒狗不知道后勤的苦。”柳心萍不屑地撇了撇嘴,“看看你的那些好弟子把你纵得‘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样子。芊菱儿如此,天铃儿也是如此,你这当老师的、当师父的也是不知羞,全让徒弟把活干了。真让我等优秀师父不齿。”
“喂喂,心萍,发泄不满可以,人身攻击还造谣不可取啊。山人我研究屍毒解药的时候可是几宿几宿通宵达旦,更别提烟貘那混蛋玩意搞的乱七八糟棘手至极的怪毒了,那些玩意我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头大。我现在还是休假状态,那些熬夜带给我的伤害可是折几年寿啊,为了补回这几年寿我再多休两个月,让我再多两个月清净也不过分!”道恒如蒙大冤,“而且百草庐工作我也没全推给孩子们做啊!我有干活的好不好!”
虽然我无比赞成能让我偷懒的徒儿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徒儿这种说法,山人我举双手双脚赞同!在此基础上亦天铃是绝对的绝世好徒弟。
“管你,反正你组里有亦天铃、萧芊菱、云小猴、田韬、姚山灵,都是些有能力性格好的弟子,我嫉妒,明晃晃的嫉妒!这几日为了处理阁内大小事务我熬的夜、操的心可不比你少,谁组有亦天铃谁组工作就轻松都在我们教师群内达成无言的共识了。你休假,我就不想休假了吗!你知道我最近晚晚等着鸡鸣入睡的痛吗!你知道每天早上看见自己憔悴容颜女人的心理压力吗!”柳心萍指着自己的黑眼圈恶狠狠地说。
“……难不成这是我的责任?谁叫你是操劳命。”道恒无语,不禁又有点得意,“但谁让他们是我的弟子呀?哎呀呀——你羡慕吗?嫉妒吗?欸!他——们都是我的组员!啧,向人炫耀的感觉真好。……心萍你先把刀收起来,山人我对刀剑过敏,看不得金器。我回头给你配点安神茶,别让自己太操劳了。”道恒受了威胁,乖乖收敛了自己过于放肆的嘴脸。
“不过只是为了这个让天铃居于二线,多少有点大材小用。安神茶记得放点甜的。”柳心萍白了个眼继续之前的话题,听到安神茶随口补充一句。
“于是我安排了锺若昕去她组,我简直太英明神武了。”想起锺若昕,柳心萍不由得自夸起来,“这世上难道还有人能抵挡得住她那两只小九节狼和她的大眼可爱攻势吗?而且别看若昕小,在谈判上她可从来没怕过谁,未来的日月山庄的当家谈判手腕已初见风骨,加上若昕对吃食的重视,还有良好的成本把控,我们未来日常饮食就永、远、不会受到亏待,没有比她更适合后勤补给组了。”
柳心萍擦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作为一个甘州人,我对于江西这过于霸道的辣已经不满很久了。”
“四川的辣就不是辣了吗?”道恒忍不住提醒一句,在他看来辣没有程度之分,顶多,也就臭鳜鱼上的点缀辣跟不能吃的区别。
“你这天天箪食瓢饮,清淡饮食的安徽道人闭嘴。你懂个屁的辣。”柳心萍恨不得用手里的毛笔给道恒的懒散脸上画一个大大的叉,以警醒世人莫要听他的胡言乱语,以免自己在谈话中气急攻心。
“心萍我看你不仅是需要安神茶,还需要一杯清热解毒,下火。”道恒开始在心里列药方,转头又把正题接上,“连小净都想要天铃了,那老楚呢?他不一直都觉得天铃是最他称心的徒弟吗?”道恒现在心情很微妙,有种自家宝贝徒弟被人夸赞骄傲和被人觊觎的不爽交织的感觉,但他真的很好奇,那个总是无欲无求的楚天碧也会像其他同僚那样向亦天铃抛橄榄枝吗?
他现在有点像他拿着草木画集深入山内采药,今日收获颇丰,可筐里就差最后一张画的草药,本来按他的性子今天应该可以歇了,但就差最后一味药,也不是说它多稀有多难得,多么非它不可,但因为它是最后一味,也是他现在缺的唯一一味,那他就无法不好奇,无法不想知道这药长什么样。
“楚阁主?倒是没有跟我提过这个。阁主说他们留守护卫组行动范围限制在庐山,所以没把需要承担对外重要责任的弟子留在阁内,倒是跟我说了要把武辙留下来,说武辙这孩子留守阁内令人安心。”
没来由的,道恒有种憋得慌的感觉,于是他在心里冷笑。
竟然没有对天铃抛橄榄枝?嗤,不识货。不过你抛了我也不会让我的宝贝徒儿们的。
“咱们这分组没完全用于向外征讨的队伍吗?虽然我也不希望有,但如果未来有需要怎么办?”道恒努了努嘴,岔开了话题。
“到时候抽调各小组成员组合成专门的传书小队,现在日常先各司其职,真有传书任务你们医疗组估计要全勤,那你清闲日子可真就到头了。你到时候可别在我面前怨,我最多叫王大娘多配些好菜给你们。”柳心萍咬着笔杆警告,净火红莲使着青焰把对新制度的各种疑虑烧尽,最后强势地将各组名单送到阁内各个教学老师处,各事完毕才敢坐下来松松筋骨。
啜着桌上全凉的茶,柳心萍看着自己画的小组名单出神,然后突然皱着眉一笑,声音悲凉:“老道,我今天才意识到段阁主带走的人原来有那么多啊……太多了,空的还都是我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位置,干着自己不熟悉的活,我都快累疯了。从前我哪用操心这些,笑霜、楚楚跟老霍,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怎样了……”
“应该挺好的吧。说不定不用多久我们又会遇见。”道恒拇指摩挲了一下名单上侠隐阁印的位置,蹭了一指的红油,红油颜色鲜艳,在昏黄的夕阳下看艳得像血。
那一年,亦天铃入阁第四年七夕,他确实有遇到了老段他们的人,只不过最后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