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亡大派‘君山门’的镇派宝物?”
“此物面世完全由当朝一手促成。”
“钩风狠厉,侵扰不止的君山猎风钩……”道恒微讶,不禁喃喃。
“正是。漠南州阴山君山门。”邱成恢点头,收回停驻在道恒脸上的目光,转头盯着桌上的蟾蜍样式的茶宠,看着它在滚烫的茶水中逐渐褪去表面这盖砾土瓦色的表皮,露出原本的色彩——奇异的,泛着珠光的苍黄色。
就像是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名字给人留下的印象,奇异而饱含秘密。在道恒的记忆中,君山门是突然“冒”出来的。
中原大陆,门派林立,哪座山有哪些人,哪片林藏着哪位侠,基本是被人们熟知的消息。但边疆塞外,消息闭塞,有大量隐世宗门不为人知。从前武林并未听闻阴山有何门派驻扎,直至某年还能举办的少年英才大会,一个身着苍黄短褐,手持双钩的少年在大会上独占头筹。
一时之间,君山门的名声响彻武林。
以消息为生的百晓生们自是在君山门名字响亮的那一刻就将消息的触手延伸至被风沙遮掩的边塞,将君山派的情报资讯贩卖至各家门派掌权者中。
道恒作为仙风观长老,侠隐阁副阁主当然是桌前叠满山高的最新资料。虽然当时他拿到的消息跟村里给他塞的相亲对象资料详细程度相比只能说是锺家小妹的白九节狼在琴弦上乱刮拉——听个响。
聊胜于无吧。
君山门位于边境线最北端,与邻国接壤的漠南州,背靠阴山,君山门建筑沿阴山山脉走势而建,常年山门紧闭,门外阵法玄幻难辨,门派隐逸在山林石间,不曾听闻有外客能登门拜访。派内有多少人、架构如何、一概不清,毕竟连人门都找不到,更罔顾其他更深入的消息了。
当时,所有人都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君山门抱着无限的好奇,各家情报机构都各施所长,对君山门百般接触,都希望能进这新生的武功高深的新派一探究竟,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无论百晓生们如何深挖君山门所在,却依旧是一无所获。那年侠隐阁派去打听消息的弟子回来都是苦哈哈着脸,一副前事莫问,问就是一无所获的混账模样。
而那名在少年英才大会上大放异彩的少年,除了留下他的名字外,就于江湖上销声匿迹,久而久之,人们对于君山派的好奇也逐渐退散——直到十年前,阴山突发一场爆炸,将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引向了这个神秘的门派。
“十年前阴山爆炸,山林大火,当地政府立即组织军队前往阴山灭火救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大半的山头都被火海淹没,为了不让火势进一步蔓延,灭火士兵在半山腰逆风处砍出了一条隔离带。如他们所料,山火烧至隔离带就不再向山下蔓延,正当所有人都在等待山火自然消失再做下一步打算时,意外发生了。” 邱成恢的声音在寂静的茶室内回荡,茶宠已经彻底褪去伪装,苍黄色蟾蜍盘踞在茶盘一角,后背黑石镶嵌的斑点或大或小,双眼赤红,口叼金币,金币中央一颗散发着荧荧紫光的亮珠,在茶水的浇灌下滴溜溜地滚动着,油润的表面反射着一旁杜卜云愀然不乐的神情。
“阴山火金蟾蜍……这传说我也有所听闻。据当时见识过山火的农民所言,他们隔着隔离带就看见那山火笼罩着山头的形状同一只金黄色的蟾蜍一般,山风吹过,那蟾蜍还会张口吐珠,紫金色的浓烟滚滚袭来,吐珠光芒万丈,骇人得紧。事后参与过那场灭火的士兵无不患了目盲口哑,不能视物说话,还有极个别陷入了癔症,终日浑浑噩噩,行为疯狂。”道恒摸了摸下巴,顺着邱成恢的话题进一步补充,同时他也注意到了邱成恢和杜卜云二人都对桌上的茶宠蟾蜍投注了过多的注意,不禁也视线转移到了那蟾蜍口中的紫珠身上。
“一见火蟾蜍,目不识口不言,仰头紫金落,莫言莫问莫声张,阴山猎猎风,人间幽幽道。”杜卜云带着讽刺的口吻吟唱起了一首不知名的童谣,末了摇摇头,冷笑:“这君山门,死都死得不干净……当时参与阴山灭火的士兵没一个神志清醒的,哪是你说的极个别。在场的所有见识过阴山山火的,除非身负深厚内力,没有一个能抵御山火紫金浓烟对身体和神智的侵蚀,致盲致哑都只是最轻的症状。”
杜卜云说得平静,但道恒敏锐地感知到她平静的语气下涌动的愤怒,像是偶尔看见静止的水柱,一伸手去拦,却被高速流动的水流砸得生疼。
为什么?道恒不解。
只见杜卜云一边说一边将手指摸向发间,将头上的银饰摘下,捏着银饰钗尾,将尖锐的一端猛地向道恒一指,尖锐的银刺隔着茶桌直指道恒的双眼。杜卜云的眼睛像鹰一般盯着道恒,用着与初见截然不同的冷厉对道恒发问:
“你知道那些吸食了紫金烟的普通人现在是什么样么?”
道恒微摆头,示意不知道,谨慎地等待着杜卜云的下一个动作。
杜卜云扭曲嘴唇,像是在耻笑着什么发出一声压抑的笑声,以钗尾为笔,在空中对道恒身体各个位置虚画一圈,语气也随着画圈的位置增加而不断地向冰点更靠近一步。
眼睛,“瞎。”
喉咙,“哑。”
头部,“混沌。”
躯体,“萎缩。”
全身,“药石无功。”
“现在,他们已经全死了。”杜卜云戏谑地一笑,像是很满意道恒刚才的一言不发,吐出的话语又回归了原本初见时的生气。
“送至我幕下治疗的士兵共二十人,治疗过程中二次感染一人,死亡二十一人。我一个都没救回来。”
道恒无言地闭上了双眼,无声地哀悼,再睁眼时,杜卜云已经重归平静,只是盯着蟾蜍的眼神里写满了憎恶。
“就算我用尽全力,耗费一切,都未能将他们的命数续上半分,这紫金烟邪门得紧,加上那老头压了一年才送到我手上。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时间、运气、材料没有一样站在我身边!如果我能拿到紫金烟的样本,如果他们能早一点送到我们手上……那么薛妈妈是不是就不会……”
“卜云。”邱成恢安慰地轻拍杜卜云狠握着银饰的手,取了手帕擦拭杜卜云被银饰刺破的伤口,“不要自责了,容娘去时没有痛苦。谁能想到那紫金烟会溶于患者血液之中,即便是内功深厚之人也难以抵挡经由血液感染的紫金烟对全身经脉的侵蚀呢……天有不测之风云,容娘从未后悔成为一名医者,你应该是最为清楚的。”
“我明白……我明白……薛妈妈的教诲我一刻都不敢忘,但这紫金烟我必须亲自破解……抱歉邱叔,我失态了。”杜卜云深吸一口气,接过邱成恢的手帕,从怀里随手掏出一个小瓶往手帕上倒出药粉,再简单地给自己做了包扎。道恒眼尖地看到,杜卜云的伤口流出的是黑血,心下一惊,更是对着过于年轻的医师心存警惕。
“没关系,卜云。”邱成恢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而后抬头笑眯眯地对道恒说:“玄通兄弟见笑了,你可对这火蟾蜍、阴山山火和君山门的关系有何头绪?”
“当年朝廷封阴山一年,可是因为这火蟾蜍?”道恒看着逐渐变回原色的蟾蜍,缓声问道。
“是的。朝廷深知这火蟾蜍带来的危害巨大,故封山一年并且将周遭居民迁居十里开外,并派遣军队驻扎阴山,不惜将阴山每一寸土地翻遍也要弄清楚这火蟾蜍的来源。”邱成恢手指粘上茶水往蟾蜍眼睛处一划,镶嵌红色宝石的蟾蜍眼又变回了原先土蒙蒙的模样,“火灭了之后那紫金烟就消散了,对普通人造不成危害。不然当朝也不敢这么围,那时候机械人也未普及,人们也惜命,哪能让他们这么糟塌。”
“可有收获?”
“有,也没有。”邱成恢将手指摸向蟾蜍后背,土色一路跟随他的手指扩散,“他们在枯林中摸到了君山门门徒的尸体三具,当地仵作检查过,全身过度烧焦,查不出什么。只能从身上难以烧毁的财物上看出是君山门的门徽,认定是君山门的人。级别不高,估计是趁乱逃出,却被大火困住。”
“沿着尸体动向反向排查有查出什么吗?”
邱成恢听后眼睛一亮而后笑着说:“呵呵,玄通兄弟也是敏锐。当时探查小队刚有收获便继续深入调查,误打误撞,摸到了一间石屋。石屋即便遇到如此火势也未伤分毫,很是让当时的探查小队受到鼓舞,于是他们连忙向内一探,却不想这石屋里还藏着两具着华服、身形完备的尸体。他们在石屋里并未被火势侵蚀,但由于困于屋内,被烟熏窒息而亡。”
“这石屋不怕火烧?那年山火烧了三天三夜,半个山头都是废墟,现在十年了才勉强恢复了半分绿。这石屋是哪路神仙造的受得了这火。”道恒虽知这尸体才是最蹊跷的,但这石屋能在这场山火中未损分毫,还能护着两人免受火燎,多少有些超出他的理解范围,“邱兄,莫要诓我。”
“是的,当时邱某听闻此事时也是同玄通兄弟一般觉得述说人在用戏言戏弄我,直到九弟亲身前往探查回来,向我解构一番那石屋的构造,我才明白那石屋的精巧。但那不是重点,玄通兄若有兴趣,邱某稍后再为你解答。”邱成恢了然地对道恒点点头,把话题拉回原位,手指敲敲桌面把话头落回尸体上。
“好,还请邱兄继续。那这之后有在这石屋和尸体上查到什么吗?”
“大收获。”邱成恢眯了眯眼,轻弹了一下蟾蜍口中叼的金币,这金币竟然是真的金子,沉闷的吧嗒声在展示其极高的纯度,“从那石屋和那两具尸体的身上,我们揭露了君山门这只老蟾蜍的部分秘密。”
道恒被邱成恢的话激起了精神,双手抱胸向前倾身,问:“屋内躺着的两位是谁?”
邱成恢也学他那样向前倾身,将声音压低,为自己的讲述增添一分神秘:“君山门的左护法。”
邱成恢顿了顿,没了下文,笑眯眯地等着听者的追问。
道恒了然,便遂了他的愿追问:“两个?”
“两个。”邱成恢答得十分笃定,伸出两个指头,将蟾蜍移至茶盘中间,指着蟾蜍口中金币,说:“君山门左护法才能拥有的信物黄蝉币被一分为二,系在两人身上。黄蝉币一左一右,分割界面平整,各自刻下了主人的名字,从石屋内寻到的门派系谱上也能找到对应。”
道恒更觉得稀奇,猛一挑眉,看着邱成恢那笑面虎的模样发出疑问:“这屋子究竟是什么?” 怎么还有门派系谱在里面?
邱成恢摇摇手,吊高了声音,脸上横肉皱纹沟壑都却写满了平和:“这石屋并非什么寻常小屋,而是君山门门外迷阵的阵眼。这系谱估计是在此值日的门徒遗留。呵、这丢得好,可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道恒恍然:“竟是阵眼……既然是阵眼,那么不应该更为隐蔽,怎么会那么轻巧就暴露出来?难道是因为被大火破了迷阵才让阵眼暴露出来吗?”
“我们一开始也是这么猜想,但在探查之后发现,我们猜对了结果,却并未猜对原因。阵眼石屋的暴露确实是因为山门外迷阵被破坏,但并非是这山火的原因,相反,是这迷阵的内部破坏,导致了山火的爆发。
“内部破坏?此话怎讲?”
邱成恢从茶桌的抽屉抽出一本厚集递给了道恒,等道恒接过开始端详封面后再开口:“这就是从那石屋里取出来的书籍的抄本,比较重要的信息都已经整合在那上面了。”
厚集封面画着一只火蟾蜍,在牛皮纸的封纸上不用颜料就能拥有黄色的外皮,火纹背朝上,脚朝地,口含蝉纹金币,跟茶桌上的茶宠相比缺了一颗紫珠,这才与他印象里的君山门门徽一模一样,道恒将疑问记在心间,继续往后翻阅资料。
翻开第一页就是繁复复杂的机关图纸,细密的线路复杂的结构逐渐聚拢到中央,看向核心,却是空荡荡的一块,没有半分注释标注,也没有应有的结构。道恒正准备开口询问就听邱成恢接着说:“那对左护法临死前将石屋内控制阵法的机关毁了精光,这第一页是当朝托人研究了多年才勉强复原的迷阵图纸。如你所见,这图纸将这阵法的基本结构理了清楚,却缺了核心部分的解析。据那位精通阵法的高人所言,这阵法之复杂,能量运用之浩大他生平未见,这最核心的部分他实在无法解答,只留了这中间的空白,成了不解之谜。我们也曾私下研究过着这半份图纸,其中作为贯通输送能量的管道宽度远超一般阵法所需,如果只是作为迷阵,并不需要如此巨大的能量,所以我们猜测,这阵法拥有复合的功能,迷阵只是它的附加作用。就着这个问题,我们也开始了进一步探究。”
“玄通兄弟你看第五页。”
道恒依言翻到第五页,映入眼帘的便是各种为检查用而列举的清单,而后数十页每一页都标注了日期和和当日检查的简评,从第一页清单日期上推测,这部分正好是山火发生前一年的内容,并且从每日的检查评价里反复出现的“能量渠完备”、“君山”、“大青阵”、“右护法勘察无果”等字眼推测,这应该是一份监察日志。
“这难不成是君山门,门外阵法的监察日志?”
“是的,石屋内置了数个书架,除了一本君山门系谱之外就是每日的来监管阵眼的君山门门徒的监察日志,里面详细地写清楚了君山门日常巡检排班和每日工作反馈。从这监察日志我们对这阵法实际作用有了一定的眉目,那就是‘移山’。”
道恒眉头一皱:“移山?”
“这个阵法其实是君山门的护山大阵,大青阵。其最终功能是对君山门实施“移山”**,将整个君山门都夷为‘平地’。”
“夷为平地?闻所未闻。”
“此夷为平地并非是将君山门山头摧毁,而是将君山门隐藏于彼界。跳脱三常,隐藏于世外。这就是这只火蟾蜍最后的一跳,从尘土隐逸林间,这君山门的出世情结非常深刻,从出生到死亡,都只留下了一声蛙鸣。但如果它只留下这一声蛙鸣就好了……”邱成恢声音变得深沉冗长,窸窸窣窣的呼吸音混在吐字里让人听得毛骨悚然。他捏着茶宠的嘴巴,凑到面前,盯着蟾蜍口中的紫珠眼神意味深长,“玄通兄弟,你看看这检查清单可有什么蹊跷。”
“这上面涉及节点的检查太多了,你们检查过这些节点对应的位置了么?”道恒迅速翻阅,不一会就发觉清单内某些条目被勾取的数量相较其他条目要多得多。细看上面的条目,写着“碎石隐逸功能完整”。
“你我所见略同,在对阴山的翻查下,针对这些节点的搜查获得的收获让我们发现了这大青阵图纸缺失的核心部分究竟是什么。卜云,辛苦了。”
“呵,猴六的小玩意怎么那么麻烦。”
“毕竟是那个贪玩的而禄啊。只是让他用余料造个碎石收纳盒,谁知道他做了个君山门火蟾蜍,还加了一堆禁锢,不用元炁按顺序点击打不开。邱某只是一介俗人,这等精细的玩具玩不过来。”
“你等着让我躺两天吧,邱叔。”
邱成恢将手里的茶宠递给了一旁的杜卜云,少女冷笑着将蟾蜍接过,催动火炁聚集在手指上,而后手指灵活地在茶宠身上点过几个固定的位置,嘴里念念有词。道恒努力听了听,大约是对火蟾蜍的咒骂。
“玄通兄弟可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酒星珠?它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核心,也是促成我们合作的罪魁祸首。我们在节点的对应处发现了几颗形状怪异的土石,用体内元炁接触时,土石会散发微微光芒,输入一定强度的元炁,就能实现土石原地消失。”
“原地消失?”道恒心跳如鼓,完全超出自己认知的信息像是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上,时间仿佛静止,在道恒眼里杜卜云解密的手法都变得缓慢。茶宠原本因降温回归土色的表皮被火炁燎得重归苍黄色,倒置的红晶眼闪烁着不详的光,杜卜云手指突然停了下来,从茶宠的腹部取出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石。
“玄通兄弟,别眨眼。”邱成恢是个出色的商人,商人天生就有一种戏剧性,是天生的剧作人,高低起伏的声调能将人的情绪完全调动,道恒无意识地想在他囤积居奇煽动他人为他的高价买单时,他的听者就像他现在这样,心底悬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坑,等着被他的煽动填满。
“……!”
杜卜云包裹着火炁的手指光芒大盛,指间的碎石从指尖捏取的部分开始发光,鲜红的光点像是掉入白水的墨迅速扩散,像是疯狂生长的藤蔓暴涨至顶端,整颗石头发出犹如白日一般的光。
炫目的太阳一闪而过,消失之迅疾让道恒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但道恒看到了杜卜云惨淡的面容和无法独立站立的摇摆,他才对现状有了些微肯定。
“卜云!”邱成恢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杜卜云,眼里满是心疼,“辛苦你了。”
“邱叔不用扶,我歇会。哈,这破石头还是那么费内力……咳咳咳……”
“这次能维持多久?”邱成恢从抽屉拿出一瓶药剂让杜卜云喝下,随后连忙起身给杜卜云让出座位。
“这次输的多,估计能多两息。”
杜卜云吃力地撑住桌角,拒绝邱成恢的搀扶,缓慢坐到座位上,低声嘟囔,“二十、十九、十八……”
“五、四、……”倒数念得飞快,窗外热浪滚入室内,与室内的冷气搅合,冷热交加反而让人心生烦躁。道恒咽了咽喉咙,才发现自己已经全身绷紧。
“一。”
石块凭空出现在半空,毫无阻拦地掉到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