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玄通兄弟请。”邱成恢将泡好的黄山毛峰往道恒面前一送,澄清的茶汤在白瓷里微微晃动,香气扑鼻,道恒却一点拿起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屈指点了点桌面谢过邱成恢的茶。
“玄通兄弟倒是谨慎。”邱成恢注意到了他的拒绝,微微一笑,自己低头喝了一口自己的茶,末了舒畅地舒展五官,微微摇头赞叹茶汤过舌后的回甘。
道恒知道他在自证茶里没毒,但他现在“身陷敌营”,还是谨慎些比较好。“邱掌柜客气话可以少说,我们单刀直入,你们凭什么说我的单子是割伤瘀伤的单子?”
“玄通兄弟请稍等,我让人现在把杜医师请来,只是杜医师现在所在之地与药铺有些距离,她过来需要一些时间,在此期间我们可以聊一聊。”邱成恢呵呵一笑,缓和道恒情绪,回头又跟那个之前叫过的“云来”学徒低声安排几句,而后云来便匆匆出门。
“去把杜姑娘从客栈请来,注意言辞,就说是她临出门前给她看的单子又有了纰漏,客官有些问题需要问她,请她回来回答。”道恒听见邱成恢对着云来如此安排。
“邱掌柜想说什么?”
“玄通兄弟可知道止血草当前在陇镇几钱一两?”邱成恢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道恒惊讶地挑挑眉,道恒虽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但也配合回答,说了一个他在外市打听药草价格时得知的一个数字。
“那你又知道我们邱记药铺对止血草收购价格吗?”道恒回答了一个比先前的外市价格稍高的一个价格。
邱成恢微微点头,嘴角上钩,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绕是道恒这样在江湖闯荡多年的侠客看了都心下一跳。
“笑面虎”,道恒不由得联想起了这个词。
邱成恢接着说:“看来玄通兄弟对当地市场已经有了一番了解。止血草作为一种常见,用途广阔的草药,在我们陇镇有其特殊的地位,需求一直都很大。它的价格与市场高度绑定,一时一价。玄通兄弟,你知道止血草的价格在陇镇通常会在什么时候攀上高位吗?”
“哦?这止血草价格在陇镇还是季节性波动的吗?”道恒被邱成恢的问题勾起了兴趣,回问。
“呵呵,是的。陇镇位置特殊,有其独特的市场环境。玄通兄弟可有兴趣猜它一猜?”邱成恢将道恒面前的已经凉了的茶撤走,重新换过一杯新茶。
“……是在冬季,蛮族南下骚扰时,对吧?陇镇地处甘州,边境之地,夏商冬战总是一种难挣脱的轮回。两族摩擦起争斗,战争总有伤亡,止血草瞬时吃紧,价格飙升也是自然……此乃**,也非自然吧。”道恒沉吟片刻,谢过茶后有条不紊地回道,答完心里暗暗叹气,暗道这时局不安。
邱成恢听了道恒的回答又一次眉开眼笑,只是这笑容在茶杯升腾的雾气里显得有些悲伤。
“玄通兄弟果然聪慧。”邱成恢回拢笑容,摸着茶壶缓缓道,“就是战争时期。”
道恒察觉到他语气的变化,这是他与道恒谈话以来第一次语气发生了改变,如同把人从春日的暖光里强拉到冬日的酷寒,道恒默默观察着邱成恢的行为,他似乎知道邱成恢为什么情绪突然会有如此大的波动,但既然邱成恢没有挑明道恒也就不多管闲事,只是忍不住缓和了之前全然抵触的态度,将一开始有些松懈的坐姿端正,平视邱成恢。
在这是非之地能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无非就是生离死别。
心想可怜后道恒转头一想,邱成恢到目前为止,到底想将话题引往何处?他特意将战争说出来是要给什么做铺垫?
看他们的样子又不像是想用武力或是毒药对道恒做什么,那他们将他留在此处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心中的疑惑越积越多,道恒扭头看了眼药铺门口,他们口中的“杜姑娘”似乎依旧还没到,那个医术高超的人到底又是何许人也?
邱成恢沉默地将手里的茶壶上的刻字摩挲了好一会,平复了心情后恢复刚才的笑容和煦说:“抱歉失态了,邱某刚才想起自己内子所以失神了一会,我们继续。”
道恒点头表示不在意,“医师还没到吗?”
“医师就快到,劳你再多等一会。”邱成恢多新装一杯茶,杯盖刚合上时,道恒不知从何处听到一阵索道摩擦之声,他四下寻找声音来源,然后当他视线移植面前时,他看见邱成恢听摩擦声越来越大而顿了顿,说:“她来了。玄通兄弟劳你挪一下椅子。”
道恒来不及疑惑,听从邱成恢的建议将椅子向后挪了一步,就看到眼前一个绿影从窗口闯入,手掌一拍茶桌在半空翻转落在邱成恢身边,将邱成恢手里的茶夺走灌了一口。
“什么人?”道恒惊讶呵斥,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发现是一个年纪约莫二十左右的姑娘,一袭绿色长裙,头戴银饰,发间别数朵白花,浓眉短圆眼,肉多于骨,腮帮子小,唇厚,面相看着是个有点虎头虎脑的人,下一秒道恒就被她言语里的火气吓了一跳。
这人功体是火炁吧?噢,不妙,火炁人离我远一点,我金炁见不得火。
“邱叔那张狗屁不通的药单有什么问题?整个药单就是问题!那人还敢过来闹?皮痒了吗?让那人出来跟本姑娘对峙!看本姑娘不拿医理一条一条把他的脸抽开花!”绿裙姑娘饮完茶攥着茶杯,猛地一拍茶桌,气势汹汹地对邱成恢怒道。
想来这就是那位医师,杜姑娘了。道恒纳罕,看样子她脾气不太好,同时,也太年轻了些。
“卜云啊,虽然这索道是为了能让你直接从客栈来到药铺才设置的,你也不用有什么事就用索道代步。你这时不时毫无征兆地冒出来都吓倒多少贵客了?又不是不会轻功……”邱成恢将杜卜云手里茶杯夺回来,同时带着歉意的笑容伸手向道恒介绍,“玄通兄弟,这就是我们邱记药铺的驻店医师,杜卜云,杜医师。你的药单就是经由她查看重新调整,并最后定夺是治割伤、瘀伤的药单,你要是有什么疑问尽可问杜医师。”
杜卜云顺着邱成恢的引导将视线转移到道恒身上,顿时火冒三丈,未等道恒回复就抢先对道恒进行一番数落:“原来是你这个呆老头写的破单子,好好的治割、瘀伤,防发炎的药单乱填什么消暑汤?药量更是胡来,不会拣药能不能不要乱填,滘赤你填六两是想人噎死还是撑死啊?六两滘赤你知道有多少吗?”杜卜云咚咚狠敲桌面,双手虚环比了个海碗大的圈,“那么大的滘赤你磨成粉都差不多有两碗饭的量,你要是想进多量药自己回去分拣,四两都够了你要多又有什么用。”
道恒想插嘴争辩一下,但下一刻又被杜卜云堵回来,“还有你主药能用梅沙榄你用什么排石官,排石官药力贫弱,副作用复杂,辅药比梅沙榄要多得多,何谓多此一举?此为多此一举!“画蛇添足”这四个大字我直接送你!拜托你这种可能会惹鬼来招病的人不要碰药方,我可懒得谢多几次天神来佑平安!”
“……邱掌柜,你们平时看病投诉不少吧?”道恒哑口无言,他的障眼法被完全看穿这事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他也没必要找补,反而对邱成恢略带同情地说。
“今日诸事不宜,看样子他们并不好糊弄。再看看邱成恢想要说什么。”道恒心想。
“呵呵,还好还好……来我们这凭单抓药的还是少,能直接被杜医师当面指责的人,玄通兄弟你也是头一个。”邱成恢难得没有之前云淡风轻,看着杜卜云这幅性烈如火的样子也是忍不住擦了擦汗,对道恒抱歉道。
“呆老头你还想说什么?来,本姑娘在这跟你一条一条掰扯清楚。”杜卜云挽起袖子抽出腰间的药理书打到桌子上,一副“不把你说服不罢休”的模样。
“别闪闪躲躲的,我看你能胡写出这么一方把所有暗坑都踩中的单子应该也读过几年医书,既然是同行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把问题摊开说清楚。你对我的判断还有什么疑问?我杜卜云洗耳恭听!我还赶着回去重新配药救嵘哥那张被迫肿得跟猪头一样的老鼠脸,也不知道谁那么阴险用毒那么棘手,一天了我都没配出缓和的解药。”
“老鼠脸……”道恒心下明了这药铺与那两名刺客果然有联系。
“张嘴,说话!”见道恒一句话都插不进来,哑口无言的样子,杜卜云怒瞪,眼下青黑尤为明显,“没事我就回去配药了!我可是一天都没睡了,窝火得很!”
“不用了,杜医师小小年纪就医术高明,我障眼法修炼得不甚精湛,就不再丢人现眼了。没错,我就是需要治疗割伤的药草。邱掌柜,就依杜医师的判断帮我重新配药吧。”道恒见继续死磕自己假药方并不能为自己换来更多信息,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对邱成恢摊牌。
“就是不知道这药钱是多少?”道恒下巴收敛,双手握拳,等着邱成恢的回应。
“你这呆老头可是明白了?……邱叔?”只见邱成恢继续微笑,抬手阻止了杜卜云的话头,“卜云,辛苦了,你先落座休息一会。喝口绿茶降降火气,昨天你为了王兄的毒苦恼了许久,我知你难受,但也不要把火洒在我们贵客身上。”
“……好的,邱叔。”杜卜云虽不理解,但也乖乖拉开邱成恢身边的座位落座,见场上再没自己搭话的需要,就低头看自己随身携带的医书,口中念念有词:“一般的祛风药怎么对嵘哥的过敏没用?到底缺了哪一味……”
“呵呵,玄通兄弟所需药材我们早已备好,只是邱某还不想那么早交付给玄通兄弟。”邱成恢浅抿一口茶,慢慢地说,“玄通兄弟,我们再多聊一会如何?”
道恒心想果然,邱成恢不会那么容易顺了他的意,“邱掌柜可真是健谈,不知邱掌柜还想要聊什么?”
“玄通兄弟,想必你也知道我们邱记药铺已经广集药草数月了吧。现在陇镇的药草几乎都被我们邱记垄断,你所需要的那些治疗割伤的药物更是我们药铺极为看重的重要物资,不能轻易给出。”
“但听邱掌柜口风,这场生意似乎还是可以进行的。就是不知需要什么条件?”道恒笑,拿出用于生意桌上的面具与邱成恢虚与委蛇。
“不愧是玄通兄弟,果然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讲话就不用弯弯绕绕了,邱某也坦荡一回。药材我们可以给,只是有两个条件:一是解药,二是想托玄通兄弟替我们给段霄烈大侠带个话,谈谈我们合作之意。”邱成恢呵呵一笑,迅速回答。
“邱叔,难道就是他让嵘哥变猪头的?!”杜卜云听闻邱成恢“解药”二字,犹如醍醐灌顶,这时反应过来面前这寡言男子就是导致鼠七中毒过敏的凶手,霎时间她气势暴涨,拔出发间银饰直指道恒面门,“混账,快把解药交出来!”
“杜医师,生意场上,不需要你发言。少爷说过药铺地盘,邱某有一切话语权。”邱成恢斜瞥杜卜云,眼里隐含精光,后者察觉邱成恢话语里的警告,只能悻悻将银饰插回发间,落回座位,而后安静地怒视道恒。
邱成恢扭头就对道恒微笑,“玄通兄弟你意下如何?”
“……”道恒皱眉,“玄通愚笨,还请邱掌柜说的再详细些。你怎么知道我与段霄烈有关?你知我身份?”
“我不知道你身份,我也不需要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只要知道你今日是来买足量的治疗割伤的药物就行了。毕竟,鸡十的剑不是一般治疗可以解决的。”邱成恢笑眯眯地回答。
“鸡十向我透露,那伤极重,若是没有足量的药物吊命只能叹一句神仙难救,可这方圆百里哪还能有足量的药物呢?至此,玄通兄弟来意已经很明显,”邱成恢又一次将道恒面前的冷茶撤走,换一杯新茶,茶水热气蒸腾,香气氤氲成团钻进道恒鼻腔,道恒心底生过一丝危机感,盯着邱成恢的眼睛不放,而邱成恢也大大方方地回视,接着说:“是为了救昨天袭击我们少爷的小刺客来的吧?”
道恒眯眼,“你既然知我来意,你们不拦我?那可是要袭击了你主子的人。”
邱成恢说:“我们一直等你们来这。你们盯了少爷多久,我们就等了多久,但是你们实在是太谨慎了。我们少爷根本没有想隐瞒自己的目的与身份,我们实在等不及你们磨磨蹭蹭的探查,直接在昨日的集市上卖你们个破绽。我们原本想的是让少爷自己落马假意重伤,然后给你们一个理由潜入我们的住处找能让你们安心的证据,然后我再出面与你们提出合作。但很可惜当日出了意外,有个姑娘把惊马控制住了,我们的计划全盘打乱,怎么说我们都不能任由刺客毫发无伤地离开,所以我们才让鸡十、鼠七把人活捉。”
“然后人被我救了,所以你们在药铺守株待兔?”
邱成恢微笑点头,“还有鼠七中的毒又给我们在此继续等候的理由。”
“你们究竟是谁?”道恒问。
“哦?原来玄通兄弟不知道。”邱成恢讶然,旋即很快恢复了平静,“无妨,你们总能与侠隐阁联系。但托人办事不坦诚相待实在不是邱某习惯,既然玄通兄弟仍有疑问,那我们也就对玄通兄弟有问必答。”
“邱叔,我们的名号可以透露给他吗?”杜卜云迟疑,握住邱成恢的手臂微微摇头。
“我们从商,深知商人最重诚信,诚与信是万万不能缺斤少两的。况且我们日后是要与侠隐阁合作共商大事的,合作伙伴之间坦诚相待才是正途。”邱成恢摆摆手,让杜卜云不要那么担心,但杜卜云依旧一脸抵触。
邱成恢微微欠身,“请容许我们正式做一次自我介绍。邱某乃十一王爷手下暗卫“潜蛟卫”猪六,邱成恢。”
“狗四,杜卜云。”杜卜云不情不愿地把自己排名说出来,“看什么!这是我奶的排名,我只是继承她的衣钵领的排位……不然就我的年纪怎么能在蛟龙卫排行第四……”
“十一王爷……蛇十一,秦骁续。你们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找段霄烈合作?”
“正是。虽然那是少爷的假名,”听见秦骁续的名字,邱成恢轻松笑了笑,而后对着道恒紧接着的问题进行回应,“玄通兄弟可知道我们在陇镇垄断药草的原因?”
“您就直说吧,别再打哑谜了。”道恒知道对方并不能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邱成恢似乎只想用对话推进话题。而且邱成恢此刻真诚得吓人,根本不需要他的应话都能自说自话下去,该说不愧是商人吗?这番健谈倒也不负他一开始对自己的评价。
当然道恒不会说出自己此刻的真实感受:他累了,想瘫。
反正他就算现在睡觉他们也会把信息告诉他。
“邱叔,人嫌你废话多……”杜卜云凑到邱成恢耳朵旁小声说道。
“咳咳。”邱成恢尴尬咳嗽,“那我就长话短说。我们邱记药铺不只是在陇镇有设立,在北部边境的大型村镇都有我们的子店铺经营,主要以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收集战场所需药草资源作为日常经营任务,确保冬季与蛮族相斗时能有足够的药草给予战士们。”
“……但年常的争斗也不足以能让你们产生试图垄断北部边境药草的需要吧?”道恒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他马上提出疑问,却看到邱成恢又一次将茶壶在掌下摩挲。
“要想日月变天,这点准备必须做。”
“……”道恒震惊,“你们真就毫不掩饰?”
“理由已经说了,邱某不再重复。我们只是对合作伙伴坦诚。”
“你凭什么笃定段霄烈会答应和你们合作?据我本人了解,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会随意与人谋事。”
“我们相信的并不是段阁主,而是信奉‘以戈为止’的侠隐阁。天下有难,侠隐阁并不会袖手旁观。只是近闻侠隐阁分流两派,北段南楚,段阁主与我们相近,而且段阁主身边的各位教师综合能力更适合与我们合作,这才选择段阁主。”
“……所以你们……”道恒问到一半被邱成恢出口打断,“因为酒星珠即将面世。”
“已亡大派‘君山门’的镇派宝物?”
“此物面世完全由当朝一手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