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来到了要穿外套的时候。
谭逸单独测完了上个月的期中试卷,成绩不错,但还没达到他的最好水平,只能说明,他重返校园的状态不错,需要继续保持、继续努力。
但是,他注意到,最近的夏晓风好像陷入了“瓶颈”。
随着学习强度的不断加强,学习范围的不断扩大,许多知识被融会贯通起来,在前三个月还能保持短暂优势的夏晓风,因为部分知识出现了断层,加之学习力度不如前几个月般非人的疯狂,成绩爬升的步伐,就像踩入了泥沼,缓慢而艰辛,甚至还有下滑的趋势。
尽管谭逸看夏晓风基本已恢复如初,但若隐若现间,他还能感觉到这人心里藏着的浓浓愁绪。
高三因为成绩的愁绪,不是一点朋友间的插科打诨便可消解的。
这得靠夏晓风自己学习,自己内卷。他谭逸的学习方法,已经不能全盘灌输到夏晓风的脑子里了。
此外……
下课了,谭逸走出教室门,瞥见夏晓风还趴在座位上补觉,他移开目光,淡淡地想:
夏晓风貌似最近周末都没回家,他也不再提起他家中的事。
还没来得及细想,谭逸就听到走廊外一阵吆喝,然后是“唰唰”的摩擦声,人群沸腾着。
他放下书本,好奇地走出去,发现走廊处有什么人在奔跑……怎么还有辆轮椅?
谭逸震惊了:不对,那不是奔跑,是有人在坐着轮椅飞驰!
那位疾驰者,正是一个月前瘸了个腿的刘林同学!
得咧,这人现在进入了康复的“第二阶段”,直接把拐杖抛弃了,整上轮椅了!
“这……”谭逸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刘林坐在轮椅上,后边是个其他班的同学推着他,只见他举起单只手,作了个“前进”的手势,满面红光,嘴里还嘶吼着“冲哇冲哇”。
周边的同学哈哈大笑起来。
“哎哟笑死我了,怎么他妈的前边还有人计时啊。”一个同学说。
“这傻子搁这儿竞赛呢。”另一个同学说。
刘林冲刺完,另一个男生就叫嚣着换人换人,随后把刘林扒拉开,自己坐了上去,摆出跟刘林同样傻逼的“前进”手势。
被“某朝篡位”的刘林也不恼,反而跟着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嘻嘻哈哈,一拍旁边的苏晟,趾高气昂地就说“
“你来,你来推!”
苏晟又送了刘林几个妈,但面上还是笑着握紧了轮椅扶手,大吼一声就冲了出去。
走廊里更加热闹了——
然而,没能冲那么几个来回,冠亚季还没决出,随着年级主任一声“干什么呢一个个的很危险的”,那帮“轮椅运动员”们就偃旗息鼓了。
谭逸的耳朵还在嗡嗡叫,同学们的叫声有些太大了,他试想,如果是下一楼的A班的,课间也会这么热闹……而疯狂吗?
恍恍惚惚走回教室,他看见夏晓风睡得哈喇子都流出来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上厕所呢。
在高三的每一天中,每一个晚自习下课后的夜晚都弥足珍贵,这代表着一天学习结束的自由,也象征着任务完成后的奖励。
关于每一个熄灯前的夜晚,无论夜色多么漆黑,回忆总是五彩缤纷的。
周四了,看夏晓风今晚没收拾行李,谭逸意识到,他这周应该也是不回家。
忽然,他听见隔壁宿舍传来开门声,阳台门开着,他望见刘林撑着拐杖,跟室友有说有笑地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袋吃剩的鸡米花夜宵。
“刘林,”谭逸走过阳台,对那快康复的小伙子说,“我想找你借个东西。”
当谭逸将刘林的轮椅推到自己面前时,夏晓风是有点震惊的。
当谭逸让自己坐上去时,夏晓风是非常震惊的。
当谭逸握上扶手并告诉他坐稳时,夏晓风是无与伦比震惊的。
夏晓风说:“慢着……慢着,你要干什么?”
谭逸说:“试一下。”
夏晓风说:“试啥……这不是刘林的轮椅吗?”
谭逸说:“嗯。”
还没等夏晓风回话,谭逸就一使劲,将夏晓风“嗖”地推了出去!
那起步速度之快,感觉就像轮子上装了弹射器一样!
夏晓风吓得飙出几句C语言,谭逸却还在加快速度。
身上的月色是柔和的,耳边的风却是疾驰的;两个人的喊叫是微弱的,敲击在宿舍楼里的回声却是响亮的;轮子在路上只能留下两条绵长的足迹,但是两旁飞溅的砂石却碰撞出百千道轨迹。
连廊,空地,楼梯前,保安亭旁,一间间宿舍成了掠影,零星个学生只是一晃而过,谭逸推着夏晓风在连廊上往返兜圈,在空地上兜圈,恨不得把手上的轮椅变成犁地机,把地面变成田野,在楼栋内犁满一道道由喊叫化成的土痕,翻起一片片由奔跑变成的新土。
谭逸推着自己在宿舍里毫无意义地兜圈,甚至还在毫无意义地加速,他让那些毫无意义的风从耳边掠过,让那些毫无意义的脚步声与心脏同频共振,让那些毫无意义的目光成了呐喊声,试图唤醒他沉睡的活力。
轮椅嘎吱嘎吱地响,谭逸呼哈呼哈地喘气,同学们嗤嗤噗噗地乱笑,那秋天的晚风还追逐于自己身边。
夏晓风从刚开始的震惊,到被推动的慌张,再是被人围观的害羞,最后到渐渐的放松,他忽然觉得有一滴雨落进了心里,但这滴雨点是硬朗的、是圆滚滚的、是晶莹剔透的,所以落在心里,会碰触“叮当叮当”的清脆之声,就像破开了自己心中凝结许久的尘霭。
他恍惚知道刘林他们在玩轮椅,但不知道怎么玩,也没太在意,毕竟这没什么意义——这有什么好玩的呢?
因此,当谭逸请他落座,并表明他将推着自己前进时,夏晓风便吓了一大跳:这是连他都觉得没意义的东西。
然而,当这个想法与轮椅的飞驰相互交错间,夏晓风也才猛地意识到:
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会觉得做一些事情没了意义?
他的脑中闪过几个零星的片段,夏康说,你不要说这些没意义的话;柳慧静说,这根本没意义……如果你把自己逼成那样的话……
没了意义就不能做吗?为什么做什么事情都需要意义呢?又或许,现在觉得“没意义的”,会在后面的时刻变得“有意义”。
他夏晓风只是个高三学生,不是哲学家,他只会读书——甚至读得不如别人,因此,为什么要思考并去完成那么多“有意义”的内容?他的人生,要被困在“有意义”三个字里吗?
谭逸一个冲刺,夏晓风就要撞上楼梯,可这人猛地一转,自己又与楼梯擦肩而过,他能听见正下楼梯、差点被撞个正着的同学骂了句脏,然后又迎面接着风了。
谭逸的笑、刘林的笑、其他同学的笑……仿佛成了有形之手,提拉着自己的嘴角,夏晓风感觉自己也要笑出声来了。
秋风微凉,天气是干燥的,但夏晓风心里的雨点却越敲越大,噼里啪啦、叮铃咚隆,落在湿润的心田上,到处滚动着,成了一粒粒肥嘟嘟、圆滚滚的珍珠,毫无顾虑地欢笑着,乘着那潮湿的野草片儿,活泼地滑动着。
夏晓风开心地笑了出来。
轮椅唰唰地在宿舍里兜圈,每一圈的速度都不一样,夏晓风试图掌握谭逸加速的规律,但谭逸毫无章法的推动,让他摸不清头脑。
夜晚的风也在身边奔跑,同他齐头并进着,他感受着风的温度,忽然觉得,天气也并非那么寒凉——只因自己脸上兴奋得发烫。
脚步声和心跳声重合了,刘林等人的叫喊声此起彼落,夏晓风凝了神,努力分辨这群声音中最突兀的是哪个,一圈兜过,他才意识到:是谭逸的喘气声占据了绝大部分。
毫无意义吗?不对,怎么能算毫无意义呢?
“咔嚓——叮铃——”
俩人不约而同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枚螺丝钉掉了出来。
谭逸手臂肌肉一紧,瞬间刹了车;因为惯性,夏晓风差点从轮椅上摔下来。
但就算如此,他也没心情骂娘了。
“……走,走,偷偷的,给他,还回去……”夏晓风汗流浃背道。
“嗯,嗯。”谭逸很少流露出“偷感极重”的表情。
终于,俩人在刘林上厕所间隙,把他的轮椅还回去了。
走出宿舍门,他们长舒一口气,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终是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夏晓风笑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回到宿舍里,夏晓风还在说:“估计再玩那么两趟,刘林那轮椅可能得‘去世’了。”
谭逸老老实实道:“得道个歉。”
夏晓风哎了声,说:“别自爆,这不完全是咱俩的锅呢,这之前他们不也玩吗?磨损率还是有点程度的……”
谭逸笑了笑,说:“也是,他们玩得比我疯。”
夏晓风瞟了他一眼,心想那他们是玩得有多疯,直接推上天了吗?
但他还是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他就要推开阳台门,准备去洗漱,而谭逸注视着他,忽然轻声说:
“你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夏晓风握门把的手一停。
谭逸说:
“你最近……看起来不是很开心,现在心情好点了吗?”
夏晓风放下胳膊,慢悠悠走回去。
他反坐椅子,两手抱上椅背,侧头望向谭逸,说:
“你是为了这个?”
谭逸也不回避他的目光,他坦诚道:
“我想让你轻松点。”
夏晓风没说话。
谭逸握住他的手,说:
“以前你总是想让我轻松点,听我讲我的事情。”
“现在我想让你轻松点——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可以依靠我。”
阳台门关着,刘林那宿舍还在叽叽喳喳,不知在吵些什么,但愿不是他发现轮椅“爆装备”了。
此时的空调已经不用开了,光开着窗,等晚风吹来,温度就已然非常舒适。
因此,那边吵闹,这边安静,有了比较,夏晓风便愈感四周静谧,仿佛再一细听,就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啊……”他笑起来,说,“我没什么。”
“……”谭逸凝视着他。
他被盯得心跳更快,只好移开目光。
移开了目光,手就不安分了。夏晓风不自觉握上桌面上的圆珠笔,将其摁得嗒嗒响。他摸了摸耳朵,又搓了搓鼻子,沉默半晌,心想真是输了,便慢慢地说:
“我……向我爸妈出柜了。”
谭逸一愣,说:
“什么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说。”
夏晓风瞟了他一眼,嗤笑道:
“两个半月以前——你那时理我吗,请问,谭先生?”
谭逸的表情以肉眼可见地局促起来,他小声道:
“抱歉。”
夏晓风挥挥手,说:
“都过去了。没事。”
谭逸说:
“那你爸妈……”
夏晓风说:
“不接受,还能怎样。我妈说我们总会分开的,我说我会努力的,她说这样没有意义;我爸……哈哈,更偏激了,他直接说我们之间,都没有意义,你能想想吗,都这个年代了,他还能说出‘这是违背自然规律’,这种话,哈哈,我真是……”
“谭逸,”夏晓风抬起眼,轻声说,“有没有意义这件事情,难道不是应该我们自己决定吗?”
刘林那边不知怎么回事,又不吵了,此时安静到窗外虫叫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手表指针一圈圈走过,宿管阿姨的脚步声忽远忽近,估计很快就要到熄灯时间了。
谭逸依旧握着他的手:
“‘意义’两个字,本来就是相对的,主体不同,判断标准自然不同;甚至可能主体相同,也会因为时间不同而判断不同。”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也没权力告诉你,你应该怎么评价。只是我个人认为,如果判断一个事情是否有意义,就想这件事,你当下是否愿意记住吧——如果一件事是你连存在意义都不愿意赋予的,那它本身就更不可能值得被评价:是否有意义。”
夏晓风眨着眼睛看着他。
“说绕了,”谭逸笑着说,“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是当下,是现在,不是未来,也不是过去。
“谭逸,你头发上有个东西。”夏晓风突然说。
“什么?”谭逸用手拍了拍他的头发。
“你过来,我帮你拿掉。”夏晓风说。
谭逸身体前倾,头挨近了。
谁知夏晓风单手拖着他的下巴,就这样吻了上来。
谭逸瞬间睁大了眼睛。
这个吻不长不短,也不深不浅,几秒过后,夏晓风抽身离去。
他的眼睛里亮闪闪的:“谢了。”
他说罢就拿起自己的牙刷杯子,准备去洗手池洗漱。
夏晓风漫不经心地说:“……难得你愿意听我说话,今天心情好。哎哟,我刚刚应该再把你说的话录下来的……嗯?干嘛?”
谭逸抓住了他的手腕。
夏晓风对上他的眼神,心脏又开始加速——他太清楚谭逸这个眼神了。
“不是,我还没刷牙……”
谭逸却不容他再走一步。
“是你先主动的。”
谭逸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沉声说:
“……我熬了好久。”
“不是,等一下!谭逸!唉!”
话语被淹没在亲吻中的夏晓风,可是一直都没注意到,谭逸因为愧疚而一直小心翼翼的接触、变本加厉的隐忍、自欺欺人的“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好了”。
是啊,他夏晓风怎么能注意到呢?
这一场暴风骤雨,就在寂静的秋夜中落下了,卷起一地温凉的月色。
今天热吐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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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轮椅速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