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又大又圆,明亮如灯,不过因为云雾,表面似覆上了一层纱幔,算不上皎洁,只是朦胧,朦胧得有些虚幻。
自搬家后,他已经很久没来北艾区了。这片土地埋着回忆,好像只要脚板底一接触地面,那些回忆就跟水蛭一样,迫不及待地吸附其上,贪婪万分地吸着他的精气。
楼房还是那些紧密错落的楼房,摊贩还是那些油烟浓厚的摊贩,连污水流向哪条道、汇于哪个坑,也跟从前一模一样。嘈杂、拥挤、混乱,这些事物一如往昔,不会因为谭逸的离开而改变。
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不会因为谭逸的离开而改变。
比如,那条通往天台的路。
握着手机的手出了汗。
谭逸每跑几步,就要划开手机看一眼,看一眼夏晓风有没有给他回消息。
他让他等等自己,他求他别做傻事,但那个人就像过去的自己一样,再也没有回复,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读到消息。
谭逸奔跑着,不断呼吸着北艾村特有的油烟味,那油烟味进入他的肺里,通过血液传送到大脑,激活了那过去的回忆——越离那个地方越近,他就感觉自己心中的恐惧被逐渐放大,他生怕踩踏到土地中的鲜血,惊扰那逝去的灵魂。
可是过去已经过去了,未来还没完全到来,他没有理由因为恐惧而退缩,谭逸加快了脚步,甚至跑出了冲刺的感觉。
他许久没有运动了,步伐一迈大点,筋就像拉弓似的张开,浑身的肌肉就绷得疼。
谭逸不知道当时为了救谭瑞安的夏晓风,将自习车骑出了怎样的速度,但他现在可以明白,夏晓风的身体也不好受——至少第二天肯定乳酸堆积了。
啊……第二天,那个第二天。
谭逸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是无中生有。
因为从母亲死后的第二天,他就再也没联系过夏晓风了。
他有没有乳酸堆积,他有没有好好吃饭,他在想什么,他希望说些什么,都被自己挡在了墙外,扔在了收件箱中,成了一条条落灰的“未读”。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他一定不会再伤他的心了。
可是如果回到过去,夏晓风也会回到原始的起点,从而忘记自己了。
谭逸眼神黯淡几分,跑上了楼梯。
这里离天空更近,月光更加明朗,将床单照得更加洁白如雪;风一如既往呼啸不停,不知吹向哪个锈了的钢材缺口,竟发出狼嚎一般的“呜呜”声,让清冷变得更加清冷,哀伤变得更加哀伤。
谭逸喘着气,看见了坐在天台一侧的夏晓风。
他穿着日常的衣服,头发比几个月前长了些,脸颊明显凹陷了,眼神里也没什么光彩。
谭逸的心“咯噔”一跳。
夏晓风看向他,招了招手,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好久不见。”
谭逸控制好呼吸,快步走向他:“你先回来……”
“留在原地。”夏晓风的声音很轻,但谭逸听得很清楚,他马上停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走。
风再次吹来,此时的风带上了秋天的凉,到了夜晚,凉更转冷,谭逸被秋风冻得牙齿发颤,他的眼神锁在夏晓风后仰的腰上。
因为身体瘦削了,他的腰也细瘦几圈,但谭逸没工夫心猿意马,他只是担心那股托着夏晓风的秋风,到底还能支撑多久。
夏晓风说:“我好久没见你了,谭逸,我很想你。”
谭逸说:“……你可以过来一点,我们慢慢聊。”
夏晓风摇了下头,说:“我过去咱们就聊不了了,你看,只有这个时候,你才会来见我。”
他没等谭逸接话,又继续道:
“你最近过得怎样?遇见什么好玩的事儿了吗?还在学习吗?有没有新发明的方法口诀?吃的还好吗?发现什么好吃的店了吗?”
谭逸握了握拳:“我……”
夏晓风笑了笑,说:“不过你不用告诉我,我已经习惯没有你的消息了;如果你一下子告诉我了,我可能还有点不适应。”
“而且”,夏晓风话语顿了顿,他温声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谭逸说:“对不起。”
夏晓风顿了顿,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垂眸道:“为什么说对不起。”
谭逸说:“我伤害你了,对不起……我不应该与你断绝消息的,我还说出那种话,我没尊重你……对不起。”
夏晓风淡淡地说:“没关系,我早就原谅你了,我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那你先回……”
“别往前走!”
“……好,我不走。”
夏晓风凝视着他,说:“谭逸,我做到了,我没有你,我也过得挺好,我期中考试还考进物理方向前一半了,所以你不用说对不起。我自己也能管好我自己。”
谭逸的心仿佛被撕了道口子,他说:
“那你就不用走到这一步。”
夏晓风皱了皱眉,不快道:
“哪一步?我又走到哪一步了?这一切都是靠我自己的能力换来的,有什么不好吗?”
谭逸沉声道:
“你先回来。”
夏晓风说:
“你先把话说明白,今天我不想猜你的哑谜。”
谭逸咬了咬牙,说:
“你……没必要把自己逼到这一步,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你不应该做出这种选择。”
夏晓风说:
“可是我真的太想你了。”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了。”
谭逸的负罪感又重了几分,他心想自己是何种懦弱啊,他将夏晓风伤成了什么样啊。这个对生存无比渴求的少年,如今竟要通过“求死”,来换取见自己一面的机会!自己是多么丑陋啊!自己是多么过分啊!
他太不是个东西了!
谭逸稳住声线,恳求道:
“我现在过来了,我就在这里,你过来吧,我们到这边聊。”
夏晓风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没有任何回应。
谭逸心中倍感煎熬,他补充道:
“我已经回来了,你不用再担心了。”
然而夏晓风只是轻轻地吐出了一句话:
“不对,你还没有回来。”
谭逸再也压不住声音的颤抖:“……夏晓风,我做错了很多事情,我……不会奢求你的原谅,但是我请你别、你别伤害自己。”
夏晓风说:“我们已经分手了,而且,这是我的选择,你没权利干涉。”
谭逸说:“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你……你不应该变成这样的啊!”
夏晓风冷声道:“那你觉得应该是怎样的。”
谭逸这时又泄了气:“……我没有资格说这应该是怎样的,但是——”
“但是,”谭逸深吸一气,重新对上夏晓风的目光,说,“至少你不能选择‘死亡’。”
天台的风将铁架子吹得吱呀作响,那翻飞的床单如同缠满雾气的山峦,层层叠叠地将二人包裹其中,隔绝了楼下的烟火,只豁开头顶的一席天地,留圆月如影院灯光似的照耀其下。
谭逸没有发现自己往前迈了一步: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就什么都无法改变了;试图挽救的,试图忏悔的,试图重新再来的,都没机会了。想要赎清的过去也好,怀有希望的未来也罢,如果卡在了‘死亡’这个节点,那么所有都没有意义——我们被接入内卷系统,我们还在执行内卷任务,我们拼死拼活地赚内卷值,不都是因为我们还要生存下去吗?!”
话说开了,心里的闸仿佛也打开了,他透过夏晓风,仿佛还能看见天台一侧的那双眼睛,那双同妹妹和自己都十分相像的眼睛。
风声呼啸之中,谭逸喉头有些哽咽,他明明是在劝说着夏晓风,怎么还能想起母亲呢?
谭逸又往前走了几步: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事情不应该演化成这样的啊……夏晓风,不要太固执了,不要太一根筋了,随心所欲难道不是你的作风吗?想不通的事情,逃避就好了;必须要面对的事情,做好准备再面对就好了;喜欢的东西就说喜欢,不喜欢的东西就说不喜欢,没必要强加自己的感情到别人身上……”
“‘刀’掌握不好就磨钝它,直到它划在皮肤上都留不下痕迹。我离开你……是为了能让你更好地生存,但是如果这反而让你选择了‘死亡’,我真的……”
谭逸痛苦地说:
“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谭逸感觉这三个月以来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现在的多。他语无伦次了、不知所云了,他好像在对夏晓风说,也好像在对自己说。他的嘴巴张开又闭合,仿佛苦水都一股脑倒了出来,心声都一下子涌了出来,这是劝说,也是倾诉,更是忏悔。
谭逸说:
“你要……振作起来。”
夏晓风的目光闪动几分,但他依旧没有动作。
“可是,谭逸,”夏晓风忽然说,“你看了我的心理诊断表吗?”
“心理诊断表?”谭逸说。
“看来你不知道,”夏晓风笑了笑,淡淡地说,“我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我如果要振作起来,要成为你说的那种人,可能,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只要你还活着,就还有时间。”谭逸说。
“那你呢?你还有这些时间吗?”夏晓风说。
——那你的时间呢?
你不是已经要走了吗?你不是与我已经不再联系了吗?你不是与我彻底分手了吗?你不是还把我推给姚梓萍不管不顾了吗?你不是一个人逃跑了吗?你不是要放弃在我身边生存了吗?
你还有时间吗?
“我没有了,”谭逸低声说,但他目光灼灼地望向夏晓风,补了一句,“因为我想将这些时间分给你。”
回忆乘风而来——那个明晰情感的夜晚,那个清楚内卷值机制的时刻,那个主动告白的场景,不过是说话之人换成了对方,不过是换了个地点,但是这句话就像一个心照不宣的暗号一样,让夏晓风干涸的心获取了第一滴甘露。
寸草不生的大地终于受到了润泽,开裂的沟壑终于开始闭合,回忆的山川轰隆隆地拔起,天地原来是如此地辽阔。
夏晓风站起身,低着头,说: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
谭逸说:
“我会将这些时间分给你,我会陪在你身边,和你共同面对——我不会再逃跑了。”
夏晓风没反应。
谭逸又说:
“我可以说很多遍,可以说到你不耐烦为止,但我只求你回来,只求你……好好活着。”
夏晓风说:
“你说一遍你喜欢我。”
谭逸说:
“什么?”
夏晓风说:
“你说一遍你喜欢我。”
谭逸看向他的脚边,那里的护栏已经松动,街边的灯光映射上来,打上一层浓浓的阴影。
谭逸喉结滚动一番:
“……我喜欢你。”
夏晓风说:
“再说一遍。”
谭逸说:
“你先回来吧,不要站太出去了。”
谁知夏晓风变本加厉把腿一抬,谭逸立马大惊失色: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你别乱动!”
夏晓风的脸上有了笑容,但他的腿依旧没有放下:
“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
“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跟我复合,是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行了,你先回来吧,那边很危险。”
夏晓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说:
“这可是你说的,谭逸!你记住了,是你找我复合的,是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了,是你喜欢我!你不能反悔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手机,那手机屏显示着长达半小时的录音。
谭逸彻底愣了神。
夏晓风的眉眼依旧疲倦,他的身形也确实在这几个月内消瘦了许多,但面上的欢笑却压不下去,他划拉几下手机,将录音调到最后——
跟天台风声一同重复,尽是谭逸那句铿锵有力的“我喜欢你”。
疯子,一代大人不想再看显示屏了。
他重复了之前一直在心中念叨地那句话:
都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