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比我想象中的要疯,”一代大人慢悠悠地将目光投向小K,他一字一句地说,“虽然我早就知道你是个疯子。”
小K注视着显示屏,一言不发。
“你想好了,安排这个内卷任务,”一代大人翘着腿,双手交叉地说,“如果夏晓风选择了‘死亡’,那你作为他的负责人,也会被粉碎。”
“我知道。”小K淡淡地说。
“……不再犹豫一下?”一代大人说。
“没这个必要了,”小K站在显示屏前,就像一具石像,僵硬不动,他说,“如果我的负责人也不是夏晓风的话,那我被粉碎也无所谓。”
一代大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你还真是‘深情’。”
也不知他这个“深情”具体指的是谁。
一代大人看着显示屏上正在生成的内卷任务,风险弹窗层层叠叠,但都被小K一一抹除了,他能看见这名负责人正用他新生的、人类的手,颤抖地触摸着控制屏。
都是疯子。
一代大人又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
“夏晓风是不想加入组织的,你应该很清楚。”一代大人说。
“他没得选,”小K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再按照这条未来线走,他后面也会变得不像人,甚至直接主动触发死亡了。”
“过去是不能改变的。”一代大人缓缓说。
“可以的!”小K仿佛被触碰到了雷点,他的声音陡然升高,“那个消失的人,不就是被改变了过去吗?!一定有什么方法……”
他要夏晓风加入组织,重新洗牌,忘记谭逸,走上一条没有他存在的路。
为了抹除这个令人痛苦而挣扎的现在。
一代大人放下腿,不缓不急地走到小K身边,好整以暇地说:
“行,既然你做出了‘控制’的行为,那按照规矩,我也不会剥夺你的控制权。但是——”
一代大人声音停顿片刻,又道:
“如果后面你还是控制不好,那该做的还是得做。”
他挥了挥手,说了声祝你好运,就离开了“黑”。
然而,当一代大人在走出“黑”的下一个迭代年后,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然后对着无人存在的虚空低笑了一下,再摇了摇头,联络了那许久未联络的宿主。
“你脑子别这么一根筋,行吗?”一代大人说,他见谭逸还在这个画地为牢的“圈”内挣扎,感觉有些无言以对了——明明只需要稍微迈出一步,换个思路想的事情。
“小K。”
他又叫这个名字了,虽然自己也快习惯了,但还是得纠正一下。
他不是那个人,那个人也不是自己,他们绝对是不一样的。
“不用这么叫我,这不是我的名字。”一代大人说。
他感受到谭逸疑惑的情绪,但还是打算先谈正事:
“这件事后面再说,你看看这个吧。”
一代大人捏住那张缺失五官的脸,从正中间扯出了一条白色的、类似橡皮糖的长条状物体,物体表面看起来光滑平整,但是仔细一看,其中却藏着数千个小孔,每个小孔都是一个记录仪:
他将小K计划内卷任务的场景全部录下来了。
除此之外,一代大人还从脑子里抽出几条金丝线,那些金丝线代表着他的能量,能够对不同的道具产生不同的效应。
而此时,这几枚金丝线就充当了“模拟未来”的工具,将夏晓风选择内卷任务的未来完全描摹出来了!当夏晓风的脸出现在感受器显示屏的刹那,一代大人明显感觉到谭逸心率的变化、情绪的波动。
但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罕见地叫了一次别人的名字:
“谭逸。”
一代大人说:
“现在,你还等着别人来救你吗?”
我还在等着别人来救我吗?
可是我并没有在求救。
我只是想退出了。
谭逸看着显示屏上的夏晓风,因为是在大脑中直接投映的,所以感受得特别清楚。
他的眉眼、身型,仿佛都跟以前一模一样,谭逸如饥似渴地凝视着他的背影,好像自己这种懦夫,只能透过系统的模拟器去接触这个人。
“他要加入组织,他要忘记我,那也是他的选择。”谭逸淡淡地说。
——是啊,我并没有在求救,我只是想退出了。
“我现在,没有在谈你的事,”一代大人听到了他的心声,回应道,“我提醒你‘还在等着别人来拯救你吗’,只是为了告诉你,‘现在没有人会来拯救你。’”
谭逸有些恍惚地听着。他的语文成绩并不差,阅读理解也做得不错,甚至因为自己细腻敏感的心思,他很快就能悟到接下来对方会说什么话。
这让他的心一点一点变凉。
一代大人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谭逸,你必须把眼睛睁开了。”
谭逸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他负隅抵抗道:
“我说了,夏晓风可以忘了我,他不用与我、与谭家产生任何关系了,他的成绩可以变得更好,拥有一个更亮眼的未来……”
一代大人打断他,道出了那令人寒心的回答:
“那这些建立的前提,是夏晓风选择了‘加入组织’。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傻,总以为人家不会选另一个选择呢?”
“噼啪”,谭逸感觉自己那最后一道、名为“坚强”的屏障也坍塌了。
“不会的,这不可能,他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可是会为了赚那一点内卷值,在厕所拽着自己,恳求自己帮他鉴赏古诗词的夏晓风啊!他可是会为了救下谭瑞安,一个人跨越整个市的夏晓风啊!
他可是为了生存,而愿意完成那些内卷任务的夏晓风啊!
他的底线不就是生存吗?他的基本不就是活着吗?其他的随便一点、自在一点、摆烂一点就好了,什么时候,他也钻了牛角尖,把自己逼入死胡同而彻底放弃了那个基本呢?
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这一切,都是由我而起吗?”谭逸低声问。
“不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一代大人想了想,又说,“合理来说,应该是你们俩共同的选择。”
月光洒进了屋子,好像给家具们都封上了一层灰白的膜,这膜是不透风的、紧绷的、难以撕裂的,但是,只要稍微打开一点房门,客厅的灯光就会以极快地速度狂飙而来,透出一条橙黄温暖的光带。
脸上被姚梓萍抽打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安安那句“我想我妈了”还在耳边萦绕不去。
父亲握着那枚九宫锁的场景其实早就成了心里的疙瘩。
姥姥尖声哭喊着将他赶出去、叫他不要回来这个地方的记忆还历历在目。
“你脑子别这么一根筋,行吗?”
一代大人说方才不就前说了这样一句话。
母亲的死击垮了他。少年以为离开就可以,分别就可以了,默默等待并享受别人的“拯救”就可以了。
他太自私了,他太怯弱了,他太过分了、太不可理喻了!!
在这清冷的月光下,谭逸忽然抬起手,又“啪”地抽了自己一耳光!
这次的耳光比姚同学抽得响亮多了。
连一代大人都错愕了几分。
谭逸感觉鼻尖一酸,那自母亲死后、藏了几个月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哗啦哗啦,如小瀑布一般,孤独又懊悔地流淌着。
眼泪打湿了衣襟,一粒一粒砸向桌面,仿佛有千吨之势,能将桌面砸出几个孔。
“分别会让人成长的……”谭逸哽咽着说,“这句话明明是,我说的。”
——曲秀的死,就像一把大刀,斩断了他的理性和感性,把他削成了个“四不像”的怪物,无法换位思考,读不懂人的心。
而现在,那被斩除的伤口,终于止了血,露出骨肉分明的表象——原来这个顶天立地、坚不可摧的学霸,也有如此怯弱不堪的一面;原来这个被老师同学、其他家长口口称赞的模范生,也有很长的路需要走。
哪有什么人是完美的。
但是没关系,我们终其一生,与其说是在不断追求完美,倒不如说,是在不断发现自己的不完美,然后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只用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变得更好就行了。
谭逸擦干了眼泪,他刚想问一代大人一个问题,就见手机亮了。
那是夏晓风传来的讯息。
第一条是:
“好久不见。”
第二条是:
“我在北艾区的楼顶。”
第三条是:
“我想见你一面。”
这时,谭逸没有再犹豫了,他拉开房门,只见大片大片的阳光如海浪一般翻涌而来,融化了那冰冷月光制成的膜,让所有家具松了一口气。
“逸仔,这么晚了去哪?”谭容喊道。
“很快回来!”谭逸急匆匆地道。
谭容放下手机,走向窗边,从这里往下望,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
他分辨了一番,才找到谭逸奔跑的身影。
“秀啊……”谭容将拳头贴到了唇前,他微阖上双眼,眼皮还在不安地抖动着。
“我应该做对了吧……”
他的指缝间透出隐隐的红色流光,这是那枚九宫锁。谭容紧握它的样子,好像曲秀的体温还遗留在其上似的。
马上,又要回到那个天台了。
只不过这次预见的未来,换了个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