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风幽幽地问:“他什么时候联系你的?”
熊盛云坦诚地说:“昨天?不对,好像是前天。”
夏晓风突然扬高了声音:“他找你不找我!怎么回事!”
熊盛云被他吓了一跳,弱弱地说:“……啊?他,不是,你也没在文学社里啊,他是来拿他写的东西……”
“我先走了。”夏晓风心力交瘁地挥了挥手。
“等会儿,等会儿夏哥,”熊盛云马不停蹄跟上去,他说,“你下午跑步不?我前天问谭逸他下午还跑步吗,要跑我就跟着一起跑,但他说他不跑了,我就来……”
“不跑,不跑,”夏晓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不跑。我先回教室交作业了,回见吧。”
“哎等下……”
夏晓风没心思同他再交谈,马上快步离开,留下熊盛云一人呆若木鸡地站在医务室里。
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熊盛云摸了摸口袋,他喃喃道:
“我还想着,把这东西交给你呢,谭逸就落下了这个……”
语文两节连堂,第一节讲作业,第二节讲诗歌鉴赏。
这诗歌鉴赏真是个魔幻的玩意儿,一会儿表达诗人不愿与黑暗社会同流合污,一会儿表达诗人对建功立业的无限渴望,一会儿又游子无家可归的思乡之情、怀古伤今的感慨之情……应有尽有、无所不有!
夏晓风表层的两点能解答出来,再往深,他实在想不到了。
语文老师说你得分析每一句诗句的含义,解读每一句的感觉,很可能每一句都表达了不同的情感。
课间他抱着脑袋在座位上琢磨,这诗人写这东西时真他妈想那么多了吗?真他妈有那么多情感可以表达吗?
他来来回回总结了几遍,想套用到下个诗歌鉴赏,又行不通了。
老师说他你不要过度解读,分析出什么就是什么,没必要想那么深;夏晓风就疑惑了,不是,之前我解答出两点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还想去问问老师,可下一个同学已经涌上来了,他只好作罢。
刚好刘林从身边经过,他扯住这位好兄弟,把课本往他面前一摆,问你觉得这诗人为啥有这种感觉。
刘林同这课本大眼瞪小眼,半晌冒出一句,他都写脸上了啊。
夏晓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就见刘林伸出一根指头,指向课本上的诗人插图,大言不惭道,你难道没从他脸上品读出这种感觉吗?
夏晓风猛踹他一屁股,笑道,我可去你的吧。
回到座位上,夏晓风想,要是谭逸还在就好了,他绝对能为自己解答。
现在自己是高三五班,而谭逸是哪个班,他并不清楚,只是听高二的班主任詹老师说,他也在B班。
但开学到现在,自己把所有B班都翻底朝天了——甚至还不惜去A班窜了几圈,都没有看见谭逸的身影。
显然他还没来上学。
一想到这,夏晓风的心情就落寞下去。
他一面担心着谭逸的状况,一面又告诉自己现在还是以学业为重,谭逸那么优秀,一定能从过往中走出来。
就这样矛盾着、挣扎着、纠结着,夏晓风感觉每天都是乱糟糟的,好像一艘航海船少了风帆、缺了罗盘,就这样漫无目的、上上下下的漂流着。
“新任务,”小K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做个运动吧’,这次应该是常规内卷任务,我可以看到完成之后内卷值将会回到正值100点。”
“……我不想做了。”夏晓风疲倦地说。
“你现在内卷值是-9900,依旧处于比较危险的阶段,不做不行。”小K“善解人意”地说。
“行,我做,那我怎么做?谭逸对我的好感度增加,内卷值才会增加,任务本质上也与他有直接间接关系,”夏晓风没好气地说,“但是现在我连他一个毛都见不着,还做个屁股的任务。”
小K不说话了。
夏晓风哼了一声,没再理他。
最近跟小K确实没什么话好聊,这负责人明显知道谭逸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很可能也知道谭逸现状,但他就不愿告诉自己,还让自己不要多操心。
这算什么!
关于内卷系统的事情依旧充满玄机,处处都是悬疑之处,“改变未来而改变过去”的理论就像一团阴云,沉沉地压在自己心底,血液、坠落、哭叫……那些可怖又清晰的场景时常出现在自己的梦里,或真或假、或假或真,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可就算如此,就算自己想破了脑袋,就算自己再怎么努力,事情也貌似一筹莫展。
小K那边不再向自己透露有关系统的任何事物了,他现在好像转变了策略:
一切都以高考为先。
于是,夏晓风闷闷地跟小K置起了气,虽然他知道小K说的没错——高考是现阶段最重要的,但他心里仍不想放弃对真相的追求、对记忆的找寻,他不想放弃谭逸,他不想……让曲秀死得这么莫名其妙。
夏晓风想去找陈建展,想跳到他的班级门口,把他狠狠揪出来,抓住他的领口,大声质问道你还想怎么样!愤怒地朝他吼道你还要夺去谁的生命!
但他知道自己做不出来,一来他没有勇气,二来他知道这么做注定无果,陈建展太狡诈、太诡计多端,他的面具比谭逸厚了不知多少层,想要扒开他的皮,不知要磨坏多少把刀子。
时间还没到,他的证据还不够,他所掌握的东西还不够。
他要沉住气,要耐住心,要熬,要忍,要做一个像诗歌里坚忍不拔的松、高风亮节的竹,他不能跟小人硬碰硬,不能跟他们在阴沟里划船。
是的,他不愿意放弃。
一天的课上完,夏晓风按照内卷任务要求,去球场简单运动一下。
谭逸不在,他只好找刘林当球友,这不打不知道,一打吓一跳,刘林那球技也是杠杠的,自己好多次都接不住球,真给他有种当捡球球童的感觉了。
他问刘林你是不是练过,刘林说我哪儿有那闲工夫,就是瞎打。
夏晓风说你瞎打还能打得那么厉害,我都接不到几个球。
刘林说那是你太菜了。
夏晓风说扯淡呢,一定是我俩球风不合,之前跟谭逸打,每次我俩都能打好几个回合,你跟我没默契。
刘林发球的手一顿,他说,打单人赛要个几把的默契,你跟谭大佬能打几个来回,说明人家喂球喂得到位,你就知足吧。
夏晓风恍然明白了,老脸一红,立马把球杀回去,含含糊糊地说,打球,打球,你话这么多呢。
运动完,夏晓风查看了下内卷值,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数字增长了50点,现在是-9850了!
明明没有跟谭逸接触啊!
他疑惑地想难道系统核分机制改变了?只要完成一部分任务就能获取相应内卷值?
他想问小K,但想到自己还搁那儿“冷战”呢,又拉不下脸来,干脆把这疑问埋在心底,随它去了。
毕竟这也不是坏事,只要能增长内卷值。
回到宿舍,他有些惊讶地发现宿舍门竟然开着。
阳才二中的每个宿舍的宿舍门要拿校园卡才能刷开,但现在竟然微微掩着,显然有人在里面!
夏晓风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感觉因运动而发热的脸颊变得更加滚烫,手心出了汗,呼吸也不由得急促了。
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宿舍里有人。
他看清了。
但这人并不是谭逸,而是谭容。
谭容弓着腰,半个身子潜入了衣柜中,他听到声响,便回头一望。
夏晓风与他对上目光。
少年听见自己的心沉重地“咚”了一声。
谭容双鬓尽白、面容枯槁,短短一月,宛若十年,他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衰老了。
夏晓风把空调打开了,有点手忙脚乱:“叔、叔叔……天气热,开个空调吧。”
谭容朝他淡淡地笑笑,说:“没事,不算热,我很快就走。”
夏晓风将书包放下,他看见谭容身后有两个大行李箱,一个软壳一个硬壳,软的上面带有灰白土黄的脏污,硬的上面开了三四道沟壑般的裂痕。
堆在床边的还有一个大袋子,袋子里装着各种杂物,牙刷、杯子、衣架……鼓鼓囊囊一大袋,再塞点儿估计都塞不下了。
夏晓风猛地朝窗边的长桌上望去——他的表情凉了,身体凉了,心也凉了。
长桌上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楚河汉界”,将他和谭逸位置划分得一清二楚,一边还是乱糟糟的老样子,一边已经被收拾得一点儿不剩、干净过分了。
夏晓风急步上前,对谭容说:“叔叔,谭逸不来这儿住了吗?”
谭容还在不停地把衣柜里东西往外收,沉默不语。
夏晓风着急了,他追问道:“那谭逸是换到哪个宿舍?他自己一个宿舍吗?还是他搬出去住,走读了?”
谭容还是不说话。
夏晓风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已经不能用“凉”来形容了,应该用“冷”。冷比凉更凉,是接近“冰”的程度。
夏晓风感觉自己都快哭出来了,但他一想自己哭哭啼啼的模样,便觉得特别丢脸,于是忍住了内心的动荡,保持镇定道:
“叔叔,我很久没联系到谭逸了,我想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我……我尊重他所作的决定,也知道他现在最需要一个人静静,但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您一定要跟我说,我……”
夏晓风话音未落,他就听谭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这气虽轻,但威力不小,宛若一阵疾风,快把夏晓风的身体吹出个窟窿。
谭容缓缓开口道:
“晓风,你是个好孩子。”
“谢谢你帮了谭逸这么多,也谢谢你这两年能做他的朋友,谢谢你。”
谭容放下了手上的活儿,弓腰驼背地站着,他淡淡地看向夏晓风,说:
“我们要走了。”
夏晓风问:
“去哪儿?”
谭容说:
“回老家。”
夏晓风问:
“那课呢?高考呢?”
谭容说:
“先休学吧,然后再办个转学,转到老家那边的学校。”
夏晓风说:
“……回老家,是哪里?”
谭容说出了个夏晓风不太熟悉的地名,虽然这地方也隶属本省,但显然偏远多了,离阳才二中远多了。
夏晓风说:
“可是阳才二中有那么好的资源……谭逸在这里是年级第一啊……”
谭容说:
“他不是年级第一了,他现在连A班都没考进。我让他先休息一段时间,再换个地方。”
夏晓风说:
“不是,阳才二中是全省最好的高中,学校里还有这么多认可谭逸的老师、同学,他应该……”
谭容打断他:
“谭逸现在也学不进去,他要换个环境。”
夏晓风不说话了,他感觉有一片黏稠的黑雾包裹自己,让自己看不清也看不透。
谭容又叹了口气,他用粗糙厚实的手掌抹了抹脸,似乎想把脸上的疲倦和衰老都抹去。
“而且,还有他妈妈的父母也要照顾。”
提到这件事,夏晓风的心被重重刺了一下。
谭容说:
“曲秀跟我不同,她有自己的父母,每个月还会打钱回去,甚至还会抽几个工作日回老家看二老两眼。是我娶了她,是我对不起她,是我没用,是我没做好……”
他说到这,整个人弓得更厉害了,他的背上就像长出了螺壳,壳太重、太曲,就要把他压得支离破碎、扭得面目全非。
“你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怎么就落到这般地步呢?”
“安安已经在治疗所待了一个多月了,她好不容易才康复的;逸仔也不说话了,在房间里怎么都叫不动……组织把我的权限都封锁了,我无论如何都接触不到任何资料了,你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明明是想让大家的生活变得更好的……怎么会这样呢?”
他一边说,一边掩面痛哭起来,身体一抽一抽的,就像螺遇了盐,痛苦地收缩着、分泌出酸涩的泪水。
夏晓风走过去,就要将手抚上谭容的肩上以作安慰,但谭容挥开了他的手,还一把一把抹着脸,使劲将那些浑浊的泪水抹在指缝间,把脸上的痛苦抹平。
“谢谢你,没事了。”谭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叔叔,有什么是我能……”夏晓风又一次被谭容的挥手打断了话语。
八月的傍晚依旧骄阳如火,天边连火烧云的影子都没有,只能感觉光影和色彩的变换。因为杂物被翻了出来,被褥也被抖开而重新折好,空气中到处都是飞舞的粉尘,粉尘在金色的阳光中熠熠生辉,凭生出一股虚无魔幻之感。
谭容收好了东西,就要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往自己肩上扛,夏晓风连忙接过,帮他分担了几个袋子。
俩人一路无言走到校门口,夏晓风就要刷校卡,一路送谭容离开。
但谭容拦住他:
“就到这吧。”
夏晓风说:
“没事叔叔,我可以帮你送到地铁站。”
谭容说:
“不用了,你回去好好学习。”
说罢他就接过夏晓风手上的袋子,重新扛到肩上,脚步蹒跚地走出了校门。
阳光照在行李袋上,照在露出的杯子一角上,照在露出的衣架一角上,照在露出的拖鞋一角上。它们远去,阳光还停留在原地。夏晓风瞬间感觉有点呼吸不上来,但脚已经被闭合的校门拦住了。
“晓风,”谭容忽然回头,淡淡地看着他,说,“离开阳才市,一方面也有我的想法,但……”
“今天来宿舍收拾东西,是谭逸请我帮忙的。”
谭容转过了头,说:
“谢谢你,我替他,谢谢你。”
在千折百转的寻找中,在不断希望又绝望的反复中,夏晓风好像已经丧失了流泪的能力。
——就到这里吧。
这是谭逸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