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窗口基本都关了,剩下几个,也在匆忙收拾着;视野两侧一暗,原来是食堂靠窗的灯光也关了,只留下中间孤零零的几盏,拼死拼活地泼出光线。
被灯光照耀到的地方,坐着三个人,一人坐得大马金刀,浑身是汗,刘海也一绺一绺地贴在脑门上,看样子是运动完没多久;一人坐得笔直端正,面容冷峻,眉眼却柔和,他盘子边还放着几本练习册,上面沾着张老师写的批注;一人坐得忸怩不安,戴黑框眼镜,顶蘑菇短发,麻杆细的手臂向前伸,推出了一袋牛皮纸信封。
牛皮纸信封灵巧地避开了桌上的油污,来到三人面前,
那戴黑框眼镜的人唇口开合,那浑身是汗的人神色一僵,那坐得笔直端正的人探出目光,似是好奇,又像怀疑。
戴黑框眼镜的人伸出细瘦如鸡爪的手,打开了牛皮纸信封,那浑身是汗的人手指动了动,试图制止什么,他额上的汗珠变密了,瞳孔也不自觉地放大,他咽了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牛皮纸信封吐出一堆照片,色彩鲜明的、色彩黑白的、色彩奔放的、色彩收敛的,横平竖直的、倾斜坍塌的、曲线环绕的、直线拉长的,大笑的、皱眉的、微愠的、无奈的,侧脸、正脸、从上往下的、从前往后的,什么角度、什么方位、什么构图、什么光线、什么颜色,应有尽有、无所不有。
看似每一张都不一样,其实每一张都一样。
那坐得笔直端正的稍稍往后一退,浅浅地、不易令他人察觉地屏住了呼吸,目光从照片上转移到浑身是汗的人的脸上。
那戴黑框眼镜的人随意拨了拨照片,让照片像孔雀开屏的羽毛一般呈现,她也像对面那笔直人一样,将目光投向了浑身是汗的人。
“疑问就是……为什么你的人像从来都只拍谭逸一个?”
李艺琪眨了眨眼睛,平静地说:
“你们……是什么关系?”
那浑身是汗、刚运动完的人——夏晓风不自在地搓搓鼻子,他做贼心虚地瞅了眼依旧坐得板正的谭逸,谭逸目光灼灼,快把他烧穿了。
“咕嘟”,他又一次咽了咽口水,与此同时,他看见谭逸的喉结也上下滚动一番,毫无疑问,这个人也在紧张着。
现在,我们的主角夏晓风,遭遇了期中考后——不,堪比期中考的巨大难题。
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夏晓风不知道李艺琪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非要凑过来跟他俩一个桌,不知道她是怎么将话题引上“摄影社”,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灵机一动”,说社里还剩一沓他的照片现在就拿给他。
等李艺琪将照片拿给自己,自己还没来得及确认究竟是什么照片还落在社里时,李副部长已经打开了信封——
原来这一组全是他拍摄谭逸的人像。
他确实借社里的相机拍过谭逸,也确实将其拷贝到社团电脑上了,也确实请求社团跟着其他社员照片一并冲印,但这些人像不是尽在同一回、尽在同一组冲印的。
为什么这袋信封里装的全是谭逸的照片?是专门有人把他的照片挑出来,再选择日期,一组一组地从里抽出谭逸的照片汇总吗?
这他妈也太麻烦了!而且社团的电脑是你想动就动的吗?还特地挑出来,搁这儿数据清洗呢?
况且……
夏晓风面色严峻地想:他每一次确认照片冲印完,就立马删除了自己的文件,怎么可能有人后续还能找到这些照片?
他翻看着这些照片——有些确实是自己拍的,有些他都没印象了,只是模糊记得自己见过谭逸的这个样子,具体拍没拍他也不确定。
这个信封里照片数量多到夏晓风有点难以置信,他怀疑谭逸是不是被狗仔跟踪了,或者有个二十四小时的御用摄影师,不然怎么可能拍出这么多照片?
夏晓风的眉头紧紧皱起,在他深思熟虑之时,李艺琪开口说,对于这些照片,我有个疑问……
啊……
夏晓风的心慌张地跳了跳,他很明白李艺琪的疑问是什么,倒不如说,换做是谁,都有这样的疑问:你为什么要拍这么多谭逸的照片?你为什么从来不参加社里拍人像的任务?是为了只拍谭逸一个人吗?
这时有些人经过他们走出了食堂,那是些女生,聚在一起,有说有笑,走在中间的最能说,走在旁边的好像没什么想法,只好附和。
夏晓风忽然想起,通过社团交往,他之前就意识到李艺琪是绝对的“讨好型人格”,无论她在哪类团体、哪种队伍里,她都会掩盖自己的想法,看清他人的脸色,附和听到的声音。
这一次……李艺琪也该委婉一点问吧?或许根本就不问,她不是比谁都清楚,这种问题问出来尴尬的会是我和谭逸吗?
但是,这个被夏晓风认为是“讨好型人格”的李艺琪,却把这个唐突非常的问题问了出来:
“你们是什么关系?”
夏晓风觉得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变多了。
李艺琪整理好照片,放回信封里,问完这个问题,她身上的忸怩劲儿仿佛全散了,坐得放松起来。
李艺琪说:“……这应该是最后一封,你拿好,现在社里是真没有你的照片了……”
夏晓风缩着头,局促地接过信封,说:“那就好,谢谢。李副部长真是辛苦了……”
李艺琪笑了笑,淡淡地说:“这么一看,谭逸还真是你的专属模特呢。你们的关系比我想象得要好。”
夏晓风满额是汗:“哈哈,是吗,还行,不算太好。”
李艺琪也不跟他僵持了,再次追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夏晓风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是的,我们就是你想的那个关系,你也看出来了,我只拍谭逸一个人的人像,是因为我喜欢他,是因为我变态的占有欲,是因为我想让他的各种样子,都只有我能看见……
这怎么说得出口?!
夏晓风接受了自己是个同性恋,接受了自己喜欢谭逸的事实,但他还没有勇气宣之于口,他觉得害怕,他觉得耻辱,他觉得那些难以揣摩的未知、云里雾里的人心,是最恐怖的根源。
李艺琪见他这样,松了口,说:“没事,不想说就不说哈!我就是随口问问,倒是我这里还有一个任务,我退社前得完成一组人像,我看你拍得挺好的,要不要去拍另外一个模特呢?我这里还有……”
“朋友关系,”沉默许久的谭逸说话了,他安静地注视着李艺琪,沉声说,“我们只是,朋友关系。”
夏晓风的眼珠动了动,脖子也动了动,肩膀也动了动,他仿佛能听见身体嘎啦嘎啦的转动声。
李艺琪“噢”了一声,眉眼微松,她好似并不在意这个答案一样,轻飘飘略过了谭逸的回答,而是继续劝说夏晓风:
“这个人像拍摄,退社和在社的都可以拍,但……在社的没几个有你这样的技术。我把我的相机借你,模特是我们同级的女生,妆造都她自己解决,然后地点就在……”
夏晓风有些慌乱了,李艺琪说什么他已经听不太进去了,他脑海回荡着谭逸那句“朋友关系”,旋转摇摆而敲击自己的脑神经。
他小心翼翼地看向谭逸,却发现这人面色依旧深沉、眼神依然深邃,他贱得很,平声只能看透对方的柔情缱绻和炽热爱慕,却看不懂对方心理的真实想法和深深掩埋的脆弱。
“谭逸应该不太高兴”——这个想法“噔”一下冒了出来,他无凭无据,只是直觉这么告诉自己,又或许是学习了李艺琪辨别脸色的看家本领,才些微品出了恋人的神色。
李艺琪从一个重点忽然跳到另一个重点,她还在滔滔不绝地劝说自己完成这一组人像拍摄,夏晓风左右为难,一是自己只想拍摄谭逸,二是拒绝说不出任何合理理由,基本表态谭逸那句“朋友关系”作废,李艺琪更加想入非非。
他第一次觉得看人脸色是这么困难的事,他试图讨好任何一个人,却发现“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最终委屈的还是自己。
“社里应该有很多比我技术强的吧?换他们帮你拍呗?”夏晓风苦笑几下,打断了李艺琪的讲话。
“他们哪儿有你行呀!这是我退社前的最后一个任务了!善始善终嘛!不算很难的!”李艺琪说。
“我觉得吧,最近学习还是挺忙的,我还是……”
“帮我最后一回?最后一回行不?”
“算了,我那个……”
“夏晓风,你就换个人拍呗,不要老是拍同一个,换种风格也可以的,只要你去拍,社里什么资源都帮你备好。”
“我还得学习……”
夏晓风为难地皱着眉,他看向谭逸,谭逸朝他眨了眨眼睛,貌似心知肚明他的难处,只是谭逸并不介意他去参加社团活动,换句话说,谭逸从明白夏晓风的“平衡”开始,就不介意他花点时间离开自己,去参加学习之外的事情了。
谭逸朝他无声地作了个唇形:去吧。
谭逸也接受了,也体谅自己的心情而说出“朋友关系”四个字;高二下学期过了大半,李副社长马上就要退社,这个任务她想请自己帮忙而“善始善终”,如果不帮就不好解释理由……
可是,期中考试总算有了点进步,光明的未来就在眼前,他现在愿意多学一点了,说不定还有点“热度”——哪怕是三分钟也没关系,就这三分钟也想跟谭逸一起好好把握!他说不清楚不想拍其他人像的理由,原因只是自己无法释怀的羞耻、无法面对的恐惧。
就在他即将脱口而出“行吧”二字之时,小K带着浓浓的鼻音,在他脑子里说话了:
“你不是不想讨好他们两个人中的任何人吗?李艺琪都明白的道理,怎么到头来你又陷进去了呢?”
夏晓风没在意小K又戴着口罩跟他说话了,或许系统真是生病了,才敢这么“胆大包天”地教育他。
夏晓风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小K说:“拒绝别人不算一件难事。”
夏晓风说:“……我随便惯了,算了,这次也没关系……”
小K插口道:“主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不想帮你这个忙。
我只想拍谭逸一个人。
原因是我喜欢他,所以我只想拍他。
食堂马上就要关门了,阿姨吆喝着剩下的同学迅速点儿,炒完菜的大叔脱下了工作服,夹着根烟,三三两两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到食堂门口吞云吐雾。今天没有太阳,阴天闷热不堪,云层沉重地压在教学楼上,好像一块硕大的、灰色的、僵硬了的口香糖。
一定是被自己的想法弄晕了。
夏晓风头晕目眩地说:“我,我还是不太想拍。”
李艺琪怔了片刻,说:“这是我退社前……”
夏晓风立马说:“最近我还是想好好学习,社团的事情先放一边吧,我也退社了。李副部长,如果你觉得社团的事情也对你形成了困扰,稍微放一放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
夏晓风偷偷看了谭逸一眼,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就从来没慢下来过,他说:
“对不起,我不想拍除了谭逸之外的任何人。”
又说:
“原因就是你想的那样——”
谭逸错愕地看向他,身体恍惚塌下去一块,他薄唇微张,貌似想补救些什么,却被夏晓风夺去了话语:
“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我们是恋人关系。”
拒绝别人不算一件难事。
至少在学生时代是这样。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
中国为礼仪之邦,从小到大,我们都在接受着“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帮助型教育;但是,在说了无数声“好、没问题、交给我”之后,也不能忘了“对不起、不行、下次吧”的语言。
这是没问题的,这是可以被承认的。
奇怪的李副社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1章 拒绝别人不算一件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