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内战]翻越比利牛斯 第2章 第 2 章

巴黎遍地的文学沙龙让玛格丽特重新生出一些写作的念头。

她其实在报社工作，也正是因为拥有触动人心的情感天赋。但当她认识海明威的圈子之后，玛格丽特难免生出几分自惭形秽——如果这就是作家的平均水平，那她永远都算不上作家。

不过正在苦苦挣扎于写作之中时，休利特邀请她一起出去度假。

同行的除了埃弗里一家之外，还有在美国初露头角的弗雷德。

不得不说，玛格丽特的推荐让他误打误撞挤进了美国文学圈，而弗雷德的文笔细腻中带着森森鬼气，很得美国读者喜爱，也碰巧大赚了一笔。

有些时日没见到玛格丽特，弗雷德想当面感谢她。

约好在里昂站出发，玛格丽特早早等候着，脚边是一只不大不小的行李箱，脚上难得穿了平底鞋，但仍旧是蕾丝白衬衣和丝绸长裙的打扮，脖子上还挂着长串珍珠项链，作派的确很巴黎。

弗雷德看着她，又看了眼怀表。

约定的八点出发，不知玛格丽特小姐提前多早起床，才能如此体面地出门。

火车时间很长，需要沿着法国西部一路向南，最终到达图卢兹。玛格丽特时不时逗弄着休利特的儿子，一边和伊丽莎白·埃弗里聊天——她是个温柔娴静的女人，也是个才华横溢的画家，和休利特在伦敦结婚，后来移居到巴黎。

“玛格丽特，你还会回美国吗？”伊丽莎白问道。

“会的，我的外派不过就两年。”玛格丽特说，从包里掏出一本已经卷了页的《尤利西斯》，一边回答着伊丽莎白的问题。

“啊，真可惜。”

“嗯？”

玛格丽特抬起头。

伊丽莎白看着她，眼睛弯着笑了笑，“我以为你会待更久一点，毕竟巴黎是个很不错的地方，不是吗？还有很多漂亮的小伙子。”

她似乎意有所指。

玛格丽特只当作没听懂，“但是我工作在那边，不能离华盛顿太远，否则会彻底被排挤。”

伊丽莎白叹口气。

她和休利特聊过，都觉得玛格丽特和弗雷德是很合适的一对，无论是从样貌还是性格，甚至包括兴趣爱好，都很合拍——只不过看上去，他们彼此都没什么意思。

“是的。不过战争过去，我想你也可以经常回欧洲。”伊丽莎白说。

或许是的。

玛格丽特隐隐约约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并不来源于某个有理有据的事件，而是冥冥中的一种预感。尽管战争过去了，但是世界却没有给她一如往日的和平感，汹涌的暗流像是藏在地表之下。

正在思考着，两个男人走了过来，邀请她们去餐车。

“你在读詹姆斯·乔伊斯？”休利特看了一眼桌面，“我买了，但还没读呢。”

“我就连读都费劲，也不知他是怎么写出来的。”玛格丽特说，一边站起身，“你来巴黎这么久，见过詹姆斯·乔伊斯吗？”

“当然没有！”休利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他绝非我这样的小人物能够遇到的。”

弗雷德坐在一边，“我倒是见过他一次。”

“在巴黎？”

“不是，在尼斯。”弗雷德说，“他似乎住在瑞士饭店，我刚好在海边散步。”

“然后呢，你打招呼了吗？”

弗雷德摇摇头。

“打了招呼也得不到什么，不是吗？”他说，“反倒是打搅了他，也打搅了我自己。”

“……你清高。”

休利特说完之后，把煎得香脆的鸡肉放进嘴里，随后又看向窗外。火车已经驶出法国北部，窗外是碧绿的平原，再往前走就是山丘。或许路过波尔多的时候能下来走走，喝一些上好的波尔多红酒。

不过最终他们并没有在波尔多停留，而是直接去了图卢兹，需要在图卢兹住上一晚，再开车前往休利特的山间别墅。

到达的时候几近入夜，所以只能看见黄昏里的城市。比起巴黎的建筑，图卢兹等南法城市的建筑总带了一些粗野感，柠檬一般的金黄色与土地一般的赤黄色组成，在夕阳下会变成玫瑰色。

几人在市中心找了一家小巧的意大利餐厅。

舟车劳顿已经精疲力尽，等到坐到餐厅里，隔着玻璃窗往街道上望，玛格丽特才意识到这座安静小城市的美丽。

她掏出笔，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你学过画画吗？”

玛格丽特抬起头，对上了弗雷德好奇的眼神。

许久没见了，只是听说弗雷德过得不错，仔细端详起来发现他长胖了一些，原本瘦削的脸颊上鼓囊了些许，看上去少了第一次见面的那么愤世嫉俗与锋利。

不过这么看看，弗雷德更像是养尊处优的少爷了。

“没学过，只是随手画一画。”玛格丽特说着，“刚好我要给我母亲写信，也就附上我的小画一并寄给她好了。”

伊丽莎白因为好奇，也凑过去看。

很明显没有学过绘画，玛格丽特的随手插画看上去有些淳朴的笨拙，像是每一个初学者那样会把透视画错。只不过，她并非职业画家，只不过是本能的消遣，能够画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写信的时候附赠小插画——不错的想法。”弗雷德说道，“这几天你能多画几幅图，不是吗？”

“或许是的。”玛格丽特回道。

晚餐的酒精摄入过多，让玛格丽特心率上升得很高。她躺在床上，许久没睡着觉，只是盯着黑压压的天花板，脑袋里思绪连篇。过了一会儿，她才翻身起床，打开阳台的门，让暖和的夜风吹进来，又点燃一支香烟。

——和法国小资产阶级的很多人一样，她逐渐也染上了抽烟的习惯，但绝对没有到烟瘾的地步。

小资产阶级。

小布尔乔亚。

她冷哼一声，忽然觉得非常荒谬。

她一边享受着金钱与阶层带来的丰厚好处，譬如坐在这样上流的旅店里，打算前往非常资产阶级的度假别墅；一边她又痛恨这样的自己，痛恨自己发自心底享受这一切。

烟草在夜幕里明明暗暗，玛格丽特的瞳孔里闪着明亮的橙红色。

“你也没睡？”

另一侧的阳台门打开，弗雷德走了出来，高高大大的人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黑色阴影。

“嗯，睡不着。”玛格丽特说着，侧头看向他，又缓缓把手里的烟熄灭。

“我从不知道你抽烟。”

“嗯。”玛格丽特低头，又笑了一声，但那绝非是真心微笑。

这下，连香烟的光线也消失了，只剩下遥远的街灯，隐约照出一些轮廓。弗雷德看着她，已经洗漱完毕，她的妆容也洗了干净，深邃眼窝里是漂亮的绿色眼睛，如宝石般璀璨夺目。

“为什么睡不着？”

“我在想，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玛格丽特说着，托腮看向远处。

她漂亮的金棕色卷发披散在肩膀上，隐约带着一些潮湿的水汽，整个人套在柔软的丝绸睡袍中，显得她更加纤瘦。

弗雷德喉咙动了动，“想出来了吗？”

她摇摇头，视线落在弗雷德身上，“对你们来说，人生大概更加轻松一些吧。”

“我们是——”弗雷德犹豫地问。

“男人们。”

玛格丽特说，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需要特别出色就能轻轻松松得到我的职位，不需要考虑结完婚之后自己应该怎么保持事业，甚至不需要忍受来自男人们的令人恶心的眼神。”

她嫌弃地撇撇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弗雷德一愣，继而颤抖起来。

“玛格丽特·威灵顿不过是《华盛顿邮报》的女表/子，她能得到栏目绝对是跟主编睡了。”她装腔作势地模仿起来，随后又笑起来，一开始是讥讽的嘲笑，最后又变成自嘲般的苦笑。“我真是受够了。”

玛格丽特斜睨着弗雷德，看着他一动不动，也不讲话。

“算了，我何必跟你说这些，我真是醉了。”她叹口气，“你不是女人，也不是小资产阶级。”

她说的不错。

弗雷德心想道，自己的一切痛苦都来自于金钱。他不像休利特那样，有丰厚的家产可以挥霍，他只不过是工人阶级的孩子，因为奖学金才能一路读书，紧接着重复着父母的道路。

“我一直渴望目睹一个公平的、平等的世界。”他说着，“所以我读了马克思。”

“有胡子的德国犹太人。”玛格丽特晕乎乎地抱怨着。

“嗯？”

“没什么，我讨厌有胡子的德国犹太人*1。”玛格丽特又重复着，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几乎能埋怨任何琐碎的身边事，喋喋不休地把所有不满的事情一股脑儿输出。“还有那个该死的弗洛伊德，我最讨厌他。”

弗雷德笑起来。

谁能想优雅美丽的威灵顿小姐，背地里是这么刻薄又小气的人呢？

“还有什么人是有胡子的德国犹太人？”弗雷德问，“题外话，弗洛伊德是奥地利的。”

“哦天，我还恨你，吹毛求疵的英国佬。”玛格丽特扶额，“什么奥地利啊、魏玛共和国啊，不都是德国吗？”她大言不惭道。

弗雷德心想，幸好她只是私底下跟自己说的，否则不知该怎么被攻击呢！

“所以，玛格丽特，你的未来或许会留在欧洲吗？”

弗雷德看着她。

他希望得到肯定的答案。

“欧洲？”玛格丽特笑起来，“不会的，我会回美国，我亲爱的弗雷德。欧洲已经衰落了，你不觉得吗？”

“是的。”

“如果没有战争，欧洲还算是个好地方。”玛格丽特说罢揉了揉额角，忽然中止了对话，“我困了，晚安。”

弗雷德独自看着重又空荡荡的阳台，忽然笑了起来。

*1:情节需要！非作者的观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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