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流】望山跑死马 第6章 字白中学（5）

他为什么要帮我？

在冲下楼梯的时候，裴诀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才认识一上午，在大课间之前两人甚至没有什么互动，大部分玩家的精神在这样的环境里始终高度紧绷，没时间更没心力去和npc建立革命友谊，林璟桐与林流玩得好也只是好而已，真要换得秘密甚至换得帮助还差得远，两方都心知肚明。

……所以，为什么？他图什么？

裴诀脚下一点不慢地向下冲去，苍白的阳光提供不了一点暖意，他的后背仍然冰冷，被冷汗打湿的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有种黏腻的潮湿感。他的头脑里一团乱麻。

在他眼里我有什么价值，又能给他什么帮助？总不可能我们素昧平生毫无干系，他出手帮我却只是因为好心，或者更直白点，不忍心看到死亡？有这样的npc吗，有这样的副本吗，更何况在以规则怪谈的混乱与疯狂作为底色的世界里，原住民的行为动机真的还能用好心与否去衡量吗。

他抬抬手就放过了最简单直接的杀掉我的方式，一定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可是我真的能给得起吗。

是的，裴诀前所未有地确定，如果他刚才没有听从对方的提示立即离开，他就真的再也走不了了。

不是系统的恶意，上课走神时他反复思考进入副本之前系统的对话语气，“祝您在21号世界过得愉快”，话听起来实在刺耳，根本不像是本来应该公正或者至少假装公正的系统应该说的话。

但这也暴露了不少信息，比如，系统背后的东西的态度。

比起简单明了的“想要玩家死掉”，更像是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是看见和放任副本里的怪物吞噬活生生的人类，而不是亲自动手屠杀，但副本里的怪物不一样。

它，不对，祂。祂并不在意。

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那是他、是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无法反抗的怪物，不只是因为祂给人的那种几乎灭顶的重压，不只是因为祂是只要有黑暗就会出现的影子，更是因为祂并不在意，祂从来不在意。祂只是从人类身上踏过去，就好像人类从蚂蚁身上踏过去一样。

至于鲜血、肉泥、内脏？踩过去产生的垃圾而已，有什么关系吗？

就算祂从始至终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兴趣，唯一打的一次照面也绕开了他转而选择了值日生，但裴诀仍然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比之前面对一屋子纸人时还要真切。具体点说，就好像每一处关节都被一触即发的棘刺锁定，一旦棘刺真的刺出就将被钉在墙上，在绝对碾压的力量面前人是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何况他知道对方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

“知道”是一个很危险的状态，即使他已经从教室里逃了出去。

等一下，真的逃出去了吗？

从三楼到一楼的楼梯，未免也太长了吧？他拐过了一个又一个拐角，为什么还是看不到出口呢？

楼梯间的玻璃窗外面架了防止人掉下去的铁栏杆，苍白的阳光照进来，在他身后投下一点颜色很淡的影子。

影子。又是影子。他的耳边传来指甲擦过黑板的尖锐刮擦声。

他加快了脚步，但刮擦声也是。

尖锐的、刺耳的、被人厌恶的声音，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某些东西的由远及近，几乎透出一股坦荡来。正因为坦荡才更令人绝望，祂不担心你逃跑不担心你躲藏，因为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他能跑得过影子吗。

“如影随形”放在现实世界里只是比喻，可是此时此刻却再贴切不过，仿佛是古人已经见过类似场景，于是能写出最形象生动的概括，让人下意识信服这只在潜意识和恐怖片里才会出现的画面，然后顺理成章学会把这前所未有的一幕当真。

只不过不仅是跟随，他身后的影子在生长。

用生长这个词，是因为没有其他更恰当的词语可以形容那种涌动着抽长的感觉。影子顺着台阶往上蔓延开，逐渐有了他的高度；然后又一点一点细细调整高度与宽度，逐渐形成他的身形；加深颜色与以上这些调整同步进行，但更加缓慢，从与阳光相似的浅淡颜色到深如被露水打湿的黑衣。

裴诀早已停止了无用的奔逃，此刻他站在楼梯间，安静地与自己的影子对望。

是的，对望。那张平板的、没有五官的、属于影子的脸上，大概眼窝的位置，有两团涌动的较深的黑色，裴诀无端觉得那是影子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并没有想象中的深重恶意，而是上位者的沉默和平静更多，像看过太多太多次垂死挣扎的马戏，于是对将要面对注定命运的人类提不起丝毫兴趣。

祂并不想主动杀人，裴诀在对视里突然察觉到这一点。

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我竟然在影子的眼睛里看出微不足道的悲哀。

影子停下了晃动。指甲擦过黑板的尖锐刮擦声又一次响起，只是这次最近也更尖利，像用力过度才会产生的声音，让人觉得那应该是在一种极端强烈的情绪下发出的，也许是愤怒或者程度更深的感情，比如仇恨。

可是祂不是不在意吗，那哪里来的感情？

……不过，也没必要思考这个问题了。

刮擦声太刺耳，能激起人生理性的厌恶，他克制住自己立刻逃跑的冲动，强迫自己在一团乱麻的思绪里理出清晰的线头。所幸大脑的运转没有因为身后逐渐迫近的刮擦声变得滞涩，相反他从来没有这么冷静过。

有液体从他的耳朵里流出来，是不太好闻的腥味。

原来那是血啊，裴诀心平气和甚至有点想笑地想。

影子开始慢慢上浮脱离地面，在他面前逐渐立起来，场景甚至有种不合时宜的滑稽，火柴人走出书页，影子探出地面，没有任何厚度，从侧面看轻飘飘像一张纸。

我要死了。流动着的思绪这么说，仍然冰冷而安静，仿佛不是在讨论自己。

我要死了。他这么说。

我要死了。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在杀机还没显露，獠牙还没长成的时候，我知道我要死了。

这不是猜想，不是过度恐惧导致的幻觉。这是一个没有使用任何超能力的预言，或者，一种过于理性的先见？

面前的场景凝固了，就好像突然被封上了一层厚厚的玻璃。

自从进入了副本就一直沉寂的系统提示音在他耳边骤然响起：

“检测到条件符合。”

“恭喜您，您成功激活了固有天赋——

“「死亡先见」。”

“鉴于您是第一次激活固有天赋，将为您提供说明，说明期间副本时间不会流动。”

“固有天赋是将您性格中的某些固定的、独特的特质具象化而形成的，是独属于您的能力，他人无法剥离，无法抢夺。”

“觉醒后的固有天赋会自动触发，且会随着您的使用、经历与性格的改变而发生正向或负向的改变。每个玩家的灵魂独一无二，因此每个玩家的固有天赋都独一无二，请务必珍惜。”

“固有天赋可能不止一个，觉醒其余固有天赋的方式请您自行探索。”

“死亡先见：您远比正常人更畏惧死亡，这种畏惧使您能够敏锐地捕捉到死亡走近的脚步声。您能提前察觉到足以致死的危机的来临，并尽您的一切能力保持冷静、做好准备。”

“您有令人惊叹的准确的第六感，至少在关于自己的死亡的一切上，您从不会判断失误。但正如墨菲定律中所说，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系统说明到此结束，其余内容请您自行探索。”

冰冷机械而无感情的女声声调有了细小的改变，裴诀注意到它的尾音有一点上扬，于是显得更加像人更加感情丰富。

“……请您珍惜您的灵魂。”

玻璃碎裂了。

影子仍然在原地。他仍然在原地。一切都仍然在原地。

而影子一格格抬起手臂，动作原本像定格动画一样卡顿，却随着抬起从僵涩到流畅，仿佛一个人逐渐适应一具新的躯体。这是很滑稽的一幕，但身处其中的人绝不会觉得滑稽。

裴诀几乎要笑出来了。这算什么？给他来了个死刑，但缓期一分钟？“请您珍惜您的灵魂”怎么听怎么充满恶意，我都要死了怎么珍惜，你还怪有礼貌的，懂得先给我客套一下。

不对，他并没有在系统骤然改变的语音语调里听出恶意，相反，那是某种有点近似人性的感觉。

如果他的直觉没错的话，那句话也许不止是单纯的客套。

除了刚刚觉醒的没什么用的被动“死亡先见”之外，系统在之前，是不是还赋予了他一个“礼物”？

那是能力。获得能力时系统说，那是独属于他的能力。

能力与固有天赋不同，可以抢夺，可以剥离，但唯独不可以改变。它来自于什么？也是灵魂吗？获得它时系统只介绍了“能力”这个概念是什么，并告诉了他他能力的名字。

他的能力有什么用处？有什么代价？不知道。系统告诉他第一次使用能力不需要符合发动条件，在这之后呢？不知道。

一切都“请您自行探索”，不负责任而又让人无计可施。

不过关于代价的一切，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既然已经到这个地步，那么什么代价都无所谓了。

系统还说了什么呢？

啊，对了。在觉醒能力进入副本之前，系统的最后一句话和刚刚是一样的。

“请您珍惜您的灵魂。”

意识回笼，影子的“手”已经快触碰到他的肩膀了。不对，说是手并不准确，那只是只是一层没有厚度却不透光的漆黑，每一秒都在不断溃散又凝结，勉强维持了五指的形状，但丝毫不妨碍它向他逼近，裹挟着能令人失去理智的庞大恐惧。

裴诀对着面前已经快触碰到他肩膀的影子绽开一个笑。

那个笑很锋利，是裴诀极少露出的表情。他的五官生得温和端正，这样笑起来是少见的毫不留情，桃花眼弯起来，却不会再让人觉出难言的妩媚感，而是一反既往的剔透与冰冷，如摔碎了的琉璃瓦，被打磨圆润的棱角断出锋利而粗糙的口子，在天光之下透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尖锐讥嘲，几乎带了血腥气。

“虽然这样，但我还是不喜欢那句话。”

“我当然会珍惜我的灵魂。”

换言之，何用你不怀好意地提醒？

“……向生。”

裴诀念出自己能力的名字时的声音比他想象中的更冷静，应该是死亡先见的影响。只是多少在无波无澜底下藏暗流涌动，如冰雪封冻之下掩埋的滚烫岩浆。

我追逐结果，追逐赌局，追逐概率，追逐真相。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追逐生命，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是向生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