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又在叫了。
他甚至搞不明白为什么一定是这个声音。
短命的昆虫,从泥土里爬出来,在一年里最酷暑难耐的日子里爬上枝头,这样连续不断声嘶力竭沙哑不堪的叫着,直到结束短暂的生命,甚至熬不到叶子变黄晚风变凉,所拥有的只有炎热到扭曲的令人反胃的夏天。
他不喜欢夏天,但也谈不上讨厌,跟虫子很多的春天、开始凋零的秋天和过于寒冷的空无一物的冬天一样,对他来说这些季节没什么区别。
他会觉得夏天不好,仅仅是因为夏油杰苦于那种炎热罢了,连胃口都会变差,整个人瘦的不成样子。
让夏油杰痛苦的东西理所当然是不好的。
蝉叫声越来越大,他却意识昏沉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噪音里又出现那种仿佛坏掉的录音机循环播放的卡带失真的人声。
“……五条悟被我杀了……”
“……我的记性可不好……大概死了吧……”
“……受了恩惠的你们……”
“死在……猴子手上……”
即使声音失真他依然可以听见那个人话里的嘲笑和满不在乎,比人声更清楚的是利刃划破衣物割裂血肉的响动,紧接着,像倒带回放一样,出现了另一个声音——
“……还没察觉到吗……明明……”
“……无聊的私情……那就、再一次……”
随后就不再有人声了,只剩下蝉噪,铺天盖地,有如海水倒灌进耳朵挤压撕扯着他的身体。他隐约对这一切感到熟悉,连头疼和喊不出声音的喉咙也一样。
紧接着是水花溅起的声音,还有掩在其下的一声沉闷的响声,像是枪响。
黑暗里重归虚无和寂静,就像整个世界都被谋杀了。
有人拉着他的手呼唤他的名字,他知道是谁。
意识逐渐上浮,模糊间像是看到了谁的身影,但当五条悟完全睁开眼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杰?”
没有回应,五条悟起身打量了一下四周。
入眼的空间非常开阔,环形的石墙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道通往不知何处的拱形隧道,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站的位置大概是个高台,因为空间的正中间有一棵参天大树,树冠不知伸向哪里,遮天蔽日地透不下一丝光,粗壮的主干恐怕需要好几十人才能合抱,往下看可以看到虬结盘绕的树根边围绕着一圈不知道作什么用的建筑。
这是甍星宫本殿,天元待的地方,整个高专结界的根本。
五条悟记得自己并没来过这内部,但他似乎就是知道。
他从昏暗没有动静的树根那收回视线,接着注意到右前方离石道口比较近的地方像是发生过打斗,墙壁损毁了一大片,有一个人倒在地上,一个他很熟悉的身影。
……鼻尖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五条悟无法遏制心里不好的预感朝那个躺着的人走去,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可是当他能看清那是谁的时候便一下子停了下来。
那是夏油杰。胸前被人狠狠割出两道交叉的伤口、紧闭着眼安静地像死了一样的夏油杰。
他见过那两道伤口愈合后的疤痕,甚至亲手触碰过。
而此刻,狭长狰狞的伤口向外翻着却不再流出鲜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制服拧在一起被鲜红的液体浸得湿润粘稠,暗红的血泊在夏油杰身下几乎凝固起来,他的胸膛没有一丝起伏。
血红的一片占满了五条悟的全部视野,浓重的腥味涌入鼻腔,他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默念——这是假的,只是已经发生的残像,是记忆的回溯。
然后他艰难地迈开了步子,走到夏油杰的身边跪下,手指贴上冰冷的肌肤——没有。
心跳、呼吸,都没有。
……这不对,硝子明明找到杰了,他的伤势没有那么重,禅院那家伙也不可能贸然杀死一个咒灵操使,杰不可能死在这。
……是幻觉,之前的也是,杰不会死。
那么,目的是什么?五条悟缓慢地站起身,后撤了一步看向面前的尸体。
他很快注意到尸体身下的血泊似乎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一些细长如丝线的东西极快地从血泊里钻出且目的性极强地缠住了他的脚踝。
被缠绕的地方并没有传来痛感,而那些漆黑的丝线上附着他极为熟悉的气息,当场就推翻了他之前的结论。
在五条悟因此愣神的时候,更多的咒丝从血泊里窜出,它们迅速地将地上的夏油杰裹了起来,还有一部分则又朝五条悟袭来。
咒丝的数量极多,动作很快,眨眼就到了五条悟面前,但是缠人的力道却似乎像是怕弄疼他一样并不大,就好像只是想把他跟夏油杰一样裹起来。
五条悟来不及多想,尽管有所犹豫,他还是动作敏捷地避开那些执着的丝线,一边不断往后退,一边用力扯断了还固执地缠在他脚踝上的那些。
在受到攻击之后那些咒丝的动作迟缓了下来,它们像是犹豫着什么很快就回到了夏油杰身边,不再追逐白发的少年术师,而五条悟脚踝上残余的那点咒力也像烟雾一样散去了。
他又往夏油杰原本在的地方看去,原本只是被裹成木乃伊的人经过刚才短短的时间已经被咒丝装进了巨大的球体里。
那些丝线不安分地舞动着,层层叠叠将球体包裹得更加紧密,然后那个巨大的球体滚动了一下,接着咒丝四面八方从球内伸出深深插进附近的地面和墙壁乃至天花板,那种迅猛坚硬的攻势全然不像缠着他的时候那样无害,毫无疑问随便一根都能让普通人在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就被刺穿。
最后,那个球体被吊在了空中,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鸟巢或者蜘蛛结的网,中心的球体像咒胎一样微微鼓动着,然后所有的丝线都安定下来,等待它变得坚固光滑,隐隐发光,像一个漆黑的太阳。
五条悟找了一会,没能看见夏油杰在哪个位置,或者说——夏油杰是不是真的在里面。
就在他不死心地想要上前一探究竟的时候,有个声音在耳边道:“别去。”
接着右手传来一股拉力,五条悟被猝不及防地带入了黑暗,一切消失前,那个黑色的茧像心脏似的搏动了一下,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被包裹在里面的巨大的黑色金鱼,冷金色的眼珠正对着他。
意识再度清晰起来的时候,五条悟几乎以为又会看到夏油杰房间的天花板,但当他模糊地睁开眼,便知道这里还是地下室。
眼前是茶几和沙发的下半部分,五条悟在茶几下的几包零食间隙里瞅见了那个熟悉的怀表,但他现在没什么心情去拨弄。
倒下时的姿势并不舒服,他翻了个身坐起,把手心里的那张照片拿到面前——是他们那天在冲绳拍的合照。这张照片是他拍的,天内和黑井两个女孩子在中间,扎着麻花辫的少女挽着一边有些羞涩的同伴的手臂,对镜头比了个大大的耶,五条悟自己在照片的左侧,一只手往前伸拿着照相机,另一只手横着怼老远戳到夏油杰的丸子头上,笑得肆意张扬,而画面右侧的夏油杰目光朝着他,颇有些无语,嘴角却是勾起的。
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只除了一点——所有人的脸上都被画上了红色的叉,只有夏油杰的脸被一个圆圈起。
夜蛾的咒骸和夏油杰的咒灵都不知所踪,五条悟重新打开手机,信号依旧是一格都没有,但点进短讯的时候,草稿箱里原本消失的讯息却出现了——
……这是第几次了?要让他醒过来才行,但他不愿意……接受我的死。不能再被困在这里了。
“啊,是这个意思啊。”五条悟看着手里的两个东西低声念叨一句,接着就瞧见那张照片忽然从左上角自燃起来。
火舌快速而贪婪地舔过那些美好的笑脸,跳动的焰映入五条悟冰冷的蓝色眼瞳,他松开手,任由那张照片在半空燃烧殆尽,然后才对着空气道:“喂,你在的吧,滚出来。”
当最后一点纸灰打着转落在地上的时候,电视机屏幕上映出的那个身影忽然转头看向了五条悟本人,那条血线依旧牢牢焊在额头上,红色的液体滴滴答答挂了满脸。
对方开口道:“真是无情的男人,你对于美好的过去就没有一丝留恋吗?”
五条悟也转过身正对电视机,他把背靠在茶几上,抬高了下巴,表情极尽嫌恶:“冒牌货也配?”
对面笑起来:“哈哈,脾气真坏~莫非做噩梦醒来挚友没有在你身边拉着你的手,失落了?不过,这么说自己可不好吧?”
那粘腻的语气显然是故意恶心五条悟的,可惜他一向没有和这种东西礼尚往来的兴趣和耐心,直接挑衅了回去:“果然是你搞的鬼啊,只会发出噪音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家伙居然还在那大言不惭,你本体不会是蝉吧,也确实一副短命鬼的样子。”
对面没讨到好便也收了,耸耸肩颇为无奈地道:“真不讨喜,那是因为有他的干扰啊。”
“杰?”
“你这不是很清楚吗,上次好不容易能说上话还那么粗暴……”
五条悟打断了他:“说有用的。该不会真的觉得一句话就能让我乖乖听话吧?”
听到这话对方的目光忽然怜悯起来:“需要吗?即使这也是你自己的判断?”
接着就像在自言自语一样低声地继续剖开那些证据。
“说到底,他何必这么紧张你?你可是五条悟。就因为你失去了咒力?”
“人只有失而复得才会这么紧张啊。”
“真正的五条悟不可能失去六眼。你不是知道吗,六眼是不会被限制的,除非载体死亡。”
“为什么迟迟没有恢复?”
“因为你只是他记忆里的一个幻觉而已。”
“你已经死了,五条悟。”
“至于反转术式,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之前都没成功的术式死一回就能掌握了?那只不过是他绝望之下做了一次又一次的美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