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我所料,关于祝无双的安排,佟湘玉一口就答应了,她素来热心肠,在庇护人上也很热衷。她对祝无双兴趣平平,但对我一变再变的脸蛋很感兴趣,手上蠢蠢欲动,看样子很想亲手辨认:“你是说之前都是易容?这个才是你的真脸?”
“嗯,”我有点儿心虚,不想回答她,从怀里掏出专给她买的刚出炉的炒瓜子,打开捧给她吃,“昨天你替那吕轻侯还了欠债,买了房契,还雇他做账房。现在厨子也有了,你瞧瞧还缺什么,我给你想辙儿补全了。”
佟湘玉咬着瓜子,偎在炕桌上盘算:“那祝姑娘听上去是个脸皮薄的,放在后厨里也好。一楼要是改饭馆的话,还差个跑堂,最好是个本地的,开业就得把名声打出去...”
我边听边嗑瓜子,在心底默默记下。总归逃不过一个钱字,有钱什么样的好伙计找不来。想问问她身上钱够不够,又怕冒犯,只好嘴上拐弯抹角地打听:“话说回来,你那个名义上的小姑子呢?我怎么没见过?按理说她哥哥还活着,不该你养活她。就算他铁了心把妹妹放在你这儿保平安,也不说寄几个抚养费,也不怕你钱不凑手。”
佟湘玉吃了饭,睡了午觉,精神头显见好起来,闻言淡淡一笑:“前两天你回来,说莫小宝还活着,非得拖住了耽误我,说得我恶心。一听小贝叫我嫂子,我心里就难受,又因为姬无命,我怕她危险,把她送到一户人家,花钱请了个婆子照看她两天。”
“...不过这一天我也想明白了,大人的事儿,她一个女娃儿怎么会知道?”她眼里一片柔情,已经毫无为那位名义上的亡夫再生任何波澜的痕迹,“娃儿也可怜,我只管放身边养着。镇上的人看见了,一个寡妇带个孤儿,起码面子上还能照顾几分。”
佟湘玉心里有成算,这就好,省得我担心。人太善良是注定要引得各路豺狼虎豹流口水,绵里藏针才是好的人生态度。我看她神色懒懒的,干脆道:“你别只在屋里歪着,外头晒晒太阳,我去替你把莫小贝接回来。”
她没推脱。我们俩是真的投契,只差没有义结金兰了,因此为她走一趟也没什么。问清地址出门,正好撞上白展堂站在门口,见我要出去,下意识转身,脸对准我,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槛,像是要追随我的迹象:“才回来又出门,哪儿去啊?”
“你别管,”我烦出个门都要被人追着问,看见他问就更烦,想了想,曲指一勾,“不过我倒是有活儿指派给你。你帮我打听打听,若要找个熟人当跑堂,需要上哪儿招人?”
白展堂抱臂,往后院方向瞟了一眼,唇边翘出个心知肚明的笑容,慢慢悠悠落在我身后:“招个跑堂,也不难。只是要招个好的,还是要找本地人介绍。昨夜那个捕快你还记得吗?估摸有些门路。”
“他?看着脸倒老成,但不像个有水平的捕快。能行吗?”
“这就够用了,能当上镇上唯一的捕快,已经算有水平了,”白展堂说,依旧是平日里不在意的架势,“你也不能把谁都跟六扇门比,这不为难人嘛。”
这倒也是。在这些市井人情上,他的确比我通得多。
两厢再没二话,在巷子口告别。我沿着佟湘玉给的地址,走到一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人家前,把那可怜见儿的小娃儿接走。
我对莫小宝印象不好,这点儿恶感难免顺延到他唯一的小妹妹身上。但真正见到了那小女孩子,我心里也不免淡淡叹了口气,觉得佟湘玉说的没错。
莫小贝浑身上下一派山林气息,看见有生人来,微黑的小脸上一闪而过小兽般的机警。但我一提到佟湘玉的名字,她的神色却忽然软化了:“...是嫂子让你来接我的?”
“是啊,”我垂下手,好方便她拽着我的袖子,“你这么惊讶干什么?湘玉姐没说什么时候来接你么?”
“没有,”她有些落寞,眼神默默落在自己一双小布鞋上,“我以为嫂子再也不来了。”
她语气中满是惶恐与庆幸,我有些吃惊,一低头,看见她不安地揪着自己衣角,到底也没说什么,只轻轻地捏了一下她头顶的圆圆的小发髻。
“放心,她不会不要你的。”
莫小贝自幼生长在百年宗派中,虽然难免已经受到了家庭的影响,不惜跋山涉水来求助她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血脉关系的嫂子,可她年纪毕竟不大,这样娇脆弱小的生命,为什么要承受她哥哥所犯下的恶果呢?
小孩子的爱总归是天真热烈的,只要她用心爱她,把她哥哥所轻贱利用的那一部分也加倍还回去,不去辜负佟湘玉下定决心抚养她的恩典,那我作为外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可指摘的资格。
我带着莫小贝回了客栈,谁料在客栈门口,却恰好撞上了刚回来的白展堂,身后还领了个人,大老远我还没看清脸,已经别别扭扭地低下了头。
我口渴,进屋先喝了一大碗茶,才回头问白展堂:“这人谁啊?”
问完脑子才一下子又回到脑壳里,反应过来:“新招的伙计?这么快?”
白展堂也是累得不行,走进来顺手接过我刚放下的茶碗,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润了润唇舌,才扭脸一笑:“是啊,还是个熟脸呢。”
他手里端着茶碗,搭在膝盖上,冲门外打了个弹舌:“进来吧,别扭捏了。换新工作又不丢人。”
门外的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进来,我一抬头,正正经经地吃了一惊:“是你?你不是个捕头吗?咋来客栈找活儿了呢?”
眼前赫然是有过两面之缘的那个胖捕头,换了官服,臊得满脸通红:“我早上就给辞了,再也不当捕头了。听说咱这儿招厨子,就,就过来试试。”
我睁大眼睛,很是不敢置信。好好的捕头不当,去干厨子,这是什么职业规划啊?
白展堂见我眼神震惊,笑了一声,轻声道:“昨个儿姬无命跑路,拿他当挡箭牌拦你,可把他吓破了胆,早上起来就辞了官儿。我刚找到那捕快,就见他跟人家交接工作,还舔着脸让他以后多多关照呢。”
我沉默,很是为基层官吏的平均心理素质感到担忧。叹了口气,心说捕头风餐露宿的,有时候为了查案,几天几夜不睡觉,一个月也不过四钱银子,可能在某些人眼里前程还不如掌勺大师傅呢。我也没话可说,只是同样压低声音问白展堂:“不是说招跑堂吗?怎么他说是来应聘厨子的?”
“等饭馆做起来了,一个厨子是不够使的,”白展堂很有经验地道,“再说了我妹儿烧了小十年饭了,年纪轻轻,天天耽误在后厨里,算怎么个事儿?有人跟她轮班,让她在大堂活动活动,也挺好。”
白展堂说话腔调令我倍感熟悉,跟我独断专行的大师兄简直一个样子。我不理他,问清楚了胖子的姓名,这才指点他,自己去后院找佟湘玉。
胖子挺听劝,抹了一把头脸,气势汹汹地冲去了后院。看样子不像应聘,像去缉凶。
我按下腹诽,又问无双,得到她在楼上休息的答复,想了想,问白展堂:“你师妹好容易来投奔你,你这师兄也不整治出一桌好席面,给她接接风?”
“整啊,怎么不整,”白展堂站起来活动腰板,眼神充满暗示性地飘向了后院,“不过再等等,等那位掌柜发了话,指不定就二合一了呢?”
白展堂预料不错,不一会儿佟湘玉就从后院出来,宣布了录用情况:她认为李秀莲——也就是那胖子,别号李大嘴,人看着还行,同意他和无双两班倒,谁不当差就去前头招呼客人。同时也为了庆祝客栈荣获新生,新的工作班底有了雏形,决定在晚上开个庆祝宴,请所有人一起快快活活吃顿小酒,也算是拉近新同事间的关系。
但是职场么,除了极个别偶然,总是逃不脱竞争,说好了是佟湘玉请客,还没上岗的两个厨子却已经开始较上了劲儿,两边分别备好了菜,在晚上各自大展身手。而佟湘玉也第一次露出了鸡贼的一面,只买了两坛酒几样干果,坐在圈椅里老老实实等投喂。
不过佟湘玉买酒倒是挺舍得下本,酒封一开,上好的烧刀子。我在家被管得严,轻易捞不着酒喝,连忙去够,却直接被白展堂按住了。
“这都是烈酒,一般人可降不住,”白展堂眼神怀疑,牢牢捏住我的手腕,“你确定你的酒量可以?万一喝多了发疯,醒来后还是自己难受。”
我正在兴头上,两眼都要钻在酒壶上,哪里还顾得上他:“放心吧,我测过自己的量。这一壶四两多,就是我的极限。我照着这个量喝,绝对不喝多,还不行吗?”
白展堂半信半疑,但他一向也管不住我,只好在一旁默默盯着。我才刚刚吃够了一壶,已被他再度按住了手背:“可以了,就这个量,你自己说的,别自个儿打自个儿嘴巴子。”
“行行行。”我被他管得不耐烦,心说这会儿脸不烧眼不花的,有什么可多不多的。干脆又吃了两口菜,也不知道是谁炒的,咸得过了头,齁得我一下子嗓子都紧了,找了一圈没找到馒头什么的压一压,只得转脸问佟湘玉。
“姐——湘玉姐——”这一口菜不知道掉进去几个私盐贩子,我嗓子齁得像被提着脖子的大鹅,“灶上烧茶了么?我渴,要喝水!”
佟湘玉坐在太师椅里,显见有点上头,眼圈通红地看我:“啥?腻渴咧?那腻喝酒哇,咋?自己杯里没有了,来姐这儿要了?来来来,姐姐再给你匀一杯!”
有的人一喝多,真是跟平日判若两人,佟湘玉二话不说,一把搂住我的脖子,酒杯压在了我的下唇:“来嘛,好小九,我来这儿唯一高兴的,就是认识你这个好弟弟!喝了这一杯,以后龙门镖局,姐分你一半!”
“哎你可少说胡话吧,”我坐在圈椅扶手上,看她哈哈大笑,几乎整个人都要栽倒在我怀里,只得低下头,把这一杯给喝了,“我不要你家镖局,你的客栈以后给我常备个房间,让我回来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了。”
这一杯喝得有点急,下肚明显不太一样。我心里有些翻腾,却见佟湘玉面色陀红,突然抽泣一声,趴在桌上枕着胳膊,笑声已转成了悲悲切切的抽噎:“额好悔啊,额就不应该嫁到这个倒霉的地方...”
行了,这是彻底醉到一个地步了。我心中了然,轻轻摸了摸她红透了的脸颊,果不其然摸到一把眼泪。人喝多了哪有不哭的,我替她擦干净眼泪,才把她手里的酒杯轻轻夺了下来:“行了,哭吧,哭出来就不难受了。”
佟湘玉侧脸压在臂上,朦朦胧胧看了我一眼,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我捏着酒杯,满桌子找茶壶,问了一圈,也没人理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往后院摸索。
后院跟前面大堂的氛围算是两个极端,我一边走,一边觉得这个石板路不好,走起来歪歪扭扭的,客人来了很容易栽倒,改明儿得跟湘玉说一声,抓紧给换了。正满脑子为客栈以后的生意着想,刚走进后院,却见有两道影子,受了惊一般,蹭的一声分开了。
院子里有风,吹得我脸上一阵寒栗。我瞪大了双眼,有点为眼前的形式摸不着头脑:“...你们两个不吃酒,跑后院干什么?”
眼前一男一女,赫然就是今日才久别重逢的师兄妹。祝无双站得离我更近些,闻言立刻转过身,匆匆往屋里走:“没,没事儿。师兄帮我端菜而已。我进去了!”
“等会儿!”无双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已注意到了她双目通红,脸上晶光闪烁,似有泪痕,伸手拉住了她,“你怎么哭了?”
手下腕子微微一抖,被我及时察觉,我回过头,看见祝无双泫然若泣,满脸的伤心遮掩不住,我一向热心肠,吃了酒心肠就加倍的热,连忙轻声安慰:“别害怕,是不是白展堂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帮你揍他!”
“啥呀,”白展堂人站在一片黑影里,闻言很无奈地走出两步,“刚喝完酒别出来吹风,省得头疼。回去吧,我们俩没闹矛盾,不用你来调解。”
“真的?”我不信,转眼去看无双,得到了她一个涨红着脸的点头。想必是他们师兄妹间起了龃龉,只是不肯让我这个外人插手罢了。
我心里明白,也懒得理会,冲他们亮了亮手中的酒杯:“算了,我不干扰你们,我自己找水喝。”
想一想,又转过脸看无双:“湘玉姐酒吃得有点多,烦劳你回去看一眼,如果她撑不住了,还请你把她送上楼。”
无双点点头,脚步仍然有点飞,像是很受不了似的,匆匆回屋。
屋里的光从大红色的破烂帘子下泄出来,照不到黑黢黢的厨房,只照得到那一口井。我心说厨房连灶都没开,上哪里讨一口热水,索性直接追根溯源,从井里打一杯凉水,好涮一涮肠胃。
那口井,听吕轻侯说正德年间留下来的老物件,我心道一口井眼难道在乎它是哪一年被人发掘的吗?生在正德年间也不见得是什么好福气。井口很小,平日里倒不觉得,这回却发现井口的形状别致,方中见圆,圆里又忽楞楞的都是三角,我刚过去,把手臂伸进去舀水,肩周忽然一紧,已被人从后拎住了。
“你干什么?”
白展堂手上用力,攥得我未免有些作痛。我茫然地看他,心说我难道方才忘了说吗?于是再一次把手里的酒杯亮给他看:“我喝水啊。怎么还不让人口渴了?”
夜色里的白展堂依旧是很俊美,我没有夜盲,他长而微曲的睫毛,黑白分明的眼睛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为了他过人的相貌,我愿意再体贴一点:“你也渴吗?这么大一口井呢,你自己来打呀,我又没挡着你。”
白展堂眉毛皱起,握住我的臂膀,冲远离井口的方向拉:“你怎么搞的,喝多了?”
“多了么?”
我眨了眨眼,心里涌上一波迷迷糊糊的迟钝:“没有吧。我喝多了脸上热,可我不觉得。”用手背贴了贴脸颊,确实是不热的,只感到额角一鼓一鼓的,“真的不热嘛。”所以真的没喝多。
“行,喝多了不上脸,也是个酒蒙子的好预备选手,”白展堂微微叹了口气,目光垂下来,手指也跟着,轻轻掸了一下我的额头,“脸是不烧,头发里都发了汗。说实话,又喝了多少?”
“没有,真没有。”
我生了气,用力把他推开,心里觉得冤枉极了:“说了一壶就是一壶。喝多了丢人现眼,我才不干呢。”
白展堂紧锁的眉毛展开,多出了一些无奈的意味:“你这种醉法儿我也不是没见过,越是一肚子酒气,脸上越是明白——好了,我不说了,别在底下晃了,回去睡觉吧。明天你头要是不疼,我白叫你三十声爷爷。”
说完他走过来,伸手要来掺我。我觉得自己腿脚康健得很,远不到需要别人这么殷勤的时候,反而觉得他自己才是连话也听不明白的老糊涂蛋:“别碰我。我说了我渴,我还没喝上水呢。”
白展堂不理睬我,依旧走过来,从我手心里把那只酒杯抠了出来:“我知道,我记得呢。井里头落灰,你先上楼,我给你烧开了再送上去,好不好?”
他垂下眼睫,眼里是直白而清透的柔意:“听话。明儿起来再闹。”
我呆怔地看着他,忽然不耐烦起来,他的脸在我眼中渐渐同天上那轮白茫茫的月亮重叠在了一起,璀璨,洁白,散发着神圣的光芒,叫人看着就来气。
这么漂亮,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要如此廉价地挂在天上,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呢。
我不高兴,脚下暗暗蓄力,一个扭身,精准无比地扑中了他,两只手在他背后紧紧地箍住了,脸贴在他肩膀上,很是兴高采烈:“好了,飞不走了,我的了!”
怀里宽阔的胸膛微微僵了一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察觉到一只手,慢慢地放到了我的后脑上,轻而又轻地揉捏了两下。他的声音和缓深沉,夹杂着说不清的遗憾。
“祖宗,算我求你,你明天千万可别断片,”他叹着气,单手落在我肩膀上,作了个搂抱的姿势,“叫你胡说八道,等你明天醒了......我可饶不了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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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45.口渴